北方的春天,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画面:轻捷的燕子,挥着玲珑如剪的翅羽,掠过茅屋低矮的房檐,在绿毯般的麦田上悠然盘旋。忽而几声鸽哨,伴着黄鹂清澈的鸣唱,冲向村外广阔的原野。它们嬉戏着,穿过一帘帘鹅黄的柳枝,以最快的姿势飞翔。那优美的动作,牵动了蓝天白云,牵动了一个个美好的黄昏。乡下敦厚的亲戚说,鸟儿特别恋“家”,它们飞去来兮,到了夜晚,便宿进各家挂满农具的屋檐、阁楼,宿进附近的树林,那里有它们衔泥搭枝新做的巢窝。
冬天还没有走远,春天便猝不及防地来了,甚至来不及为心灵做点滴的梳理。青砖垒起的短墙上面,爬满怒放的蔷薇,油亮的枝条抽出醒目的嫩芽,粉红的花朵,时时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漫步郊外的河岸,听一听穿行其间的莺啼,望一眼岸边的杨柳,春天的目光里,不再是车水马龙,不再是喧嚣的城市,而是天高云阔,柔情万千。它鸡犬相闻,乐趣盎然,简单而充满生活的朝气。那质朴而又浓郁的画面,总能在你心头闪亮、簇新。
在温煦的阳光下,乡下比城里更早地预知春天,欢快的鸟儿,竞相出洞的甲虫,如茵的绿地,烂漫的山花,所有的事物都在这呢喃声里变化着,报告着春天来临的消息。就连挟着油菜花香的风儿,也在各个角落奔走匆忙,告诉人们春天来了。从此,春天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密,春天的细雨,一场比一场暖,到处都是生命萌发的低微气息,淡淡地惹人情思。它不是燕子的软语,也不是黄鹂的啼鸣,这个熟悉的声音是来自乡间的柳笛儿。
柳笛儿,我们小时候叫它柳哨儿,这个作为乡下孩子们非常喜爱的玩具,不光调皮的小孩子喜欢,就连大人们也不例外,愿意做一只拿在手里,轻轻吹出清脆的声音。听见它,就仿佛听见了春天的声音,看见它,便仿佛平添了春天的风姿。“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一笺短句,道尽相思。乡间的小路上,窄窄的田埂上,承载着回乡游子的脚步,承载着对故园亲人幽远的遐思。柔软的清明雨,几丝怅惘的情绪,唯有几声清脆的柳哨儿,增添了春天的欣悦,心间的快乐,亦尚生出几分。
乡间的晨光短笛,织出山村的乡风乡情,在默默地传承中,一代一代的孩童成了制作柳哨的行家。折一根垂柳的枝条,选取一截粗细均匀的柳枝儿,双手小心翼翼地拧转,把柳芯拧转到可以用牙齿轻轻抽出,再用小刀把空洞的柳皮一端打薄压偏,一只泛着柳枝儿清香的柳哨就做出来了。把它轻轻地含在嘴里,运气而吹,随着一丝青涩的味道流转舌尖,瞬间悠扬响起曼妙的哨音。
拧柳哨儿,宜在清明之前,过早则柳枝水脉欠缺,不能中通润滑,容易拧破,过晚就会柳芽生发,整个枝条绽芽打结,柳哨自然也就拧不成了。小时候我们为了拧柳哨,到处搜寻野地里的柳树。村子里柳树不少,但大人都不让折,有时一天折下来,一棵柳树的枝条便给折得伤痕累累,看了让人疼惜。大人呵斥,小孩子却恋在树下,赶走一批又来一批,所以柳枝在那时很是珍贵。每每看见几根柳枝儿,鹅黄的芽,有如枝条上的花,便觉很是耀眼,喜兴地举在手里,仿佛举了一个绿意昂然的春天。
柳哨时期的岁月,是我记忆最深的日子,虽然对它眷恋,但我却拒绝折它,因我看过柳条折下后的伤口,好长时间才能逐渐愈合,所以我更喜欢一种泥哨,它十分简陋,简陋到只有两个音孔,一个吹孔,声音在泥做的腹肚里“呜——”地响起,不循环,不迂回,不婉转。尽管单调,陋拙,可塑性却很强,一团毫无生气的泥巴,几经揉搓,便被赋予新的生命,捏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用童年时期的洋红洋绿任意涂抹,上不同的色彩皆成不同的活力。它是一种独立创造,更是孩子们的一项自娱自乐的艺术,不用向父母索取一分钱,便可以玩个不亦乐乎。
做泥哨适合用黄泥,土质要细腻,颜色要纯正,老牛拉过梨的田地里的泥,是做不成好泥哨的。好的泥土是山上的泥,乱石崖缝里的泥,这种泥没有经过开垦,没有杂草,没有肥料。这种泥不易生长庄稼,却可以捏结实的泥哨。和泥哨儿同时衍生的,是一种摔泥的游戏,捏罢泥哨,剩余的泥可用来捏成碗状,找一块平地,“碗”口朝下猛地摔了下去,会发出脆响“呯”的一声,清明时节的乡村,这个声音也是此起彼伏的。
沂蒙山区的树木尽管不多,但是黄土深厚,山坡上挖几捧泥土,山溪里兜几兜溪水,和成泥巴在石头上反复用力摔打,等泥巴摔打得细腻紧实柔韧了,揪下一块捏出泥哨的雏形,用水打磨外观使之产生光泽,再放置在窗台上晾干,就可以呜呜呀呀地吹了。它的声音比柳哨低沉、粗犷,音色里有种埙的气质。于是小小的村庄,便有了一种清明时节的欣喜,一端是柳哨声声,一端是泥哨阵阵,夹杂着农人牛耕时的高亢的吆喝,直把桃花吹红,杏花吹落。这些充满朝气的声音,点缀了苍白的流年,清丽了初生的花朵,成了这个季节最单纯的快乐。多少年过去了,柳哨的声音还在我的脑海中回响,就像一个人远赴他乡,突然一场梦回一样。
有天去外地出差,归来的途中,遇见一个很小的地摊,长长的绳索上挂满了泥哨一样的物品,只是它们一个个刻龙雕凤,显得那么高贵华丽,它们肚腹上扎有四五个音孔。每个都由一条彩线系着,最下面是一串金黄的流苏。问小摊的主人,说和泥哨相差不多,但有一定的区别,是经过泥模、烘烤、刻绘等工艺制作出来的,叫陶笛。说罢即兴吹奏了一支简单的曲子,音色有些像埙。不由赞叹,当泥土沾上了烟火气息,就煅烧出了一身风雅之气。
近年的清明节,柳枝已经不缺,经过绿化的家乡已经处处栽有绿柳、金柳,而我却因为有了两只陶笛而不再惦记柳哨、泥哨。如今的清明时节,尽管插柳的风俗未改,但拧柳哨的孩子已不多见了。没有了乡间柳笛做伴,音质朴拙的泥哨也渐消失。面对这些,我只是暗暗地想,假如每人都有一只精美的陶笛呢?
不是人人都有这怀旧心理的,不是人人都懂得欣赏这古典之美的,在卖陶笛的小摊那里,几乎没有人驻足,冷冷清清的顾客足可以证明了这点。望着它们我很是有些失落,就像我的童年,自此再也找不回来了。既然这样,那么就让它们悄然消逝吧,让柳树们安然生长,在山间地头,春水倒映的岸上。让它们在春风的抚摸下弯出妩媚的身姿,扬起婀娜迷人的枝条。那一帘帘的绿啊,便是季节涌动下的春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