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胡沛华便就这么枯坐在陈府的墙头屋顶上,扯了一根墙头上的狗尾巴草衔在嘴里,抬起一双冷鸷的眼,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个立在自己面前,目光却切切地凝在脚下,对面正贴着大红喜字,燃着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的一间主屋处的伤怀女子。
痴儿!
他在心里暗暗冷嗤,干枯的狗尾巴草在嘴里一阵乱嚼。
世间男女,不过食色性也,谈什么真心相付?
她如此聪敏,怎就在男女情事上却如此看不透,想不明呢?
偏要去求什么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感情,还半点掺不得沙子,不容外人介入……
这不明摆着便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所以她落得个如今的下场,他倒半点不意外。
至于……胡沁华在商娇的这段感情中做了些什么手脚,又是如何劝服太后下的懿旨,他作为兄长,并非半点不知。
可若陈子岩与商娇之间没有半点嫌隙,他们的感情当真固若金汤,胡沁华的计谋未必也万无一失。
毕竟,太后再是爱子心切,想修复与睿王之间的关系,也不便明着将商娇一个无权无势,且又有婚约在身的平民女子许与睿王为妃。
所以,拆散陈子岩与商娇的婚姻,成全高小小,明面上似乎是给高妃的一个面子,实则不过是太后听了胡沁华的献计,为睿王思虑得周全罢了。
商娇是平民女子又如何,只要是睿王真心喜欢,且能为他生儿育女,让太后得以含饴弄孙,得享天伦之乐……
她并不介意给商娇一个高贵的出身!
——只要睿王喜欢!
所以,世间上的人和事,再是看似曲折深沉,却终有软肋——只要摸清软肋,顺势而为,化敌为友未必不能成事。
而女人,不管再如何工于心计,如何强势……
这一生,父、夫、子,也是终生逃不出的桎梏!
所以,胡沁华成事了。
她不仅在太后面前讨得了乖巧,更顺利给了不遵她号令的商娇一记重击权作教训。
因为,她太清楚商娇的软肋在哪里。
如何能不清楚?这个女子透明若一汪清澈的泉,让人一眼便望到底。
便如此时,她站在他的面前,却不假掩饰心心念念着那个喜房中的男人一般。
明明闹新房的人早已散了,喜娘、陪嫁丫头、仆人也都各领了赏钱出了屋,那扇屋门也早已阖上……
可她就是不走。
她就这般站在屋顶,绕是披着一件厚实的大氅,但她内里衣裳单薄,顶着凛冽寒风,冻得直打哆嗦。
可她偏偏,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一双清澈的大眼,看着那扇喜房中摇曳的烛火,闪过一丝微弱的,希望的余光。
他知道,她在等。
等一个最终的结果,一个最后的答案。
直到,屋中那摇曳的烛火,忽地一下灭了下去,喜房顿时陷入一片黑寂……
她眼瞳中,那一点将明将灭的余火,也“扑”的一下,瞬间熄灭。
那一瞬间,商娇再掩不住心底深处油然而生的悲伤与绝望,抬起手来,捂住自己的嘴,呜呜咽咽地哭,渐渐地,哭声越来越大——
胡沛华越听越觉不妙,忙站起身来,拍拍商娇的肩,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嘿,嘿,你别哭嘿!你这样别人会以为我……”
话音未落,只见商娇跺了两下脚,似有满腔的郁愤无处发泄,“哇”的一声哭吼从胸腔中迸然而出,如夜空中凄厉嚎叫的野猫一般。
“……欺负你!”在这嚎叫得似不像人声的哭声中,胡沛华终于虚弱地、完整地说完了他想要说的话。
但显然迟了。
商娇哪里还听得进去他的劝阻,早已骤然往地上一蹲,哭得竭斯底里,涕泪纵流,形象全无。
什么洒脱,什么不伤心,什么浑不自意……
在亲眼看到屋中喜烛熄灭的那一刻,全都特么扯淡!
那仅存在心里的一分希望,终于被掐灭。
她心疼,心疼得无以复加,却再也不能欺骗自己。
原来,他说他与高小小不会有什么,也是假的。
他到底,违背了他们的誓言。
饶是她再努力,做得再好,再为他着想……
也不会是他心里的独一无二!
所以,她的伤心,心痛,失望、绝望……便再也忍耐不住地涌上心头,化为一声一声竭斯底里的呼号。
胡沛华忍受不住,忙用手堵着那进到耳中的魔音,只觉得头皮发麻,脑袋炸裂。
但习武的他仍是敏感地察觉到对面新房传出了动静,想来是商娇的声音已经惊动了里面的人,心中不由暗呼一声不妙。
“喂喂,你别哭了!”他蹲到她旁边,半是劝慰半是着急,“当心待会儿真把人给招来!”
拜托啊姑奶奶,他与她现在还蹲在人家房顶上呢!
他堂堂一个掌管禁卫的卫尉将军、位列九卿的光禄大夫,大魏贵妃的兄长……
竟和一个女子大晚上的,趴到刚成亲的人家的喜房屋顶上听房梁?
这话若传出去,他胡沛华的脸可就丢大发了!
可他越是劝,商娇越哭得大声。心里的悲情怎么也止不住,那声音哭得叫一抑扬顿挫,慷慨激昂外加魔音穿耳!
胡沛华哀叹一声,听着喜房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大,有人的脚步声向着屋门的方向飞快地奔了过来……
胡闷华只得一狠心,眼一闭,抬起手来,朝着正哭得起劲儿的商娇的后劲狠狠一敲……
只听得一声闷哼,商娇脖子一软,声音顿止,人也斜斜地软倒在他的身上。
胡沛华抱着商娇,向上翻了翻白眼,长长舒了口气。
嗯,很好!世界终于清静了。
就在喜房的门大打开的那一瞬间,他抱起商娇,飞身跃下屋顶,大步奔入黑暗笼罩的街道,几下便消失了踪影。
****
陈子岩入得喜房的时候,早已是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今日他说是成亲,但娶的新娘却不是自己心中所爱,心中悲苦自不待言,所以唯有借酒浇愁,对所有前来敬酒的人皆来者不拒,企图如此便能一醉解千愁。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当小厮扶着醉得一塌糊涂的他入得喜房时,他早已不知人事,只扑到床上,便呼呼大睡。
什么揭盖头,什么合卺酒,早已忘到九宵云外,便连喜娘几番催促拉扯,也全然不知。
高小小无奈,只得自己掀了盖头,令新房内的人全部退了下去,方才瘫坐在床边,半是无奈半是埋怨地看着床上那和衣而卧的爱人。
她知道,他娶自己是被逼无奈,却不想自己一生最美好的洞房花烛夜,他也不愿许她。
想到此处,高小小心里也不免有几分委屈。
但很快,她就重新振作起心情,看着眼前的爱人,心里漾满了柔情。
子岩哥哥……
那个她自懂事起,就一直爱慕的人,今日终于成为了她的爱人,她的夫君。
哪怕他此时并不爱她又有什么要紧?终归,她才是他明媒正娶、名正言顺的妻,是与他共度一生的女人。
而那个半途杀出,横刀夺爱的商娇,他再爱她又如何?
他与她,终究形同陌路而已。
她这般想着,心里安慰了不少。转念不禁想起自己出嫁前,家中姨娘为她准备的“压箱底”,以及那些似乎而非,却让她听来、看来,都觉面红耳赤的“教导”。
思及此,她暗下决心,自顾着脱了凤冠霞帔,披泄着长发,只着了里衣,正要上床,一眼扫到那还燃烧着的龙凤喜烛,心里到底还是存着一丝害羞,犹豫片刻,她赤了脚行到堂中,“噗”的两声,吹灭了喜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