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灯火依稀。
按应宜人的说法,大队迎接的车马已经在程,不出意外,明天就会正式抵达龙岭的山口。弟兄们若是愿意赶路,可连夜前往山隘处等待,若是行程疲乏,也可以就地休息,等着第二天的车驾迎接。
这句话问得很多余。
历经了数日的奔波,别说是一帮修为肤浅的脚夫,便是雨亦奇这样的剑客名士,也难免身心俱疲。澜沧世家选择的这条迎亲路很稀奇,有便捷的水路不用,美其名曰是“好事多磨”,刻意选了这条早已废弃的山道,对外宣称“望族入赘,当循古制,千里迎亲”。其结果是不仅平添了旅途中的凶险,更惹来了送亲队伍腹内数不清的牢骚。
如今锦江在望,别说是应宜人提出了可以原地修整,即便是他要求连夜赶路,一群自以为隐龙过江的名门下仆们估计也懒得甩他脸面。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靠近终点,这份渴望休憩的心只会越重。
理所当然,一簇簇的篝火平地升起,两路人的队伍各自为界彼此相邻,很快便在龙岭山中的夜间完成了简单的安营扎寨。
痛饮着迎亲仪仗送携的美酒,困乏了多日的脚夫们终于一洗风霜。他们往往搂着半空的酒坛,在火苗直窜的火堆前酣然睡去,通红的脸上是难得的轻松,浑圆的肚皮装满了凡夫俗子这辈子该有的梦想。
雨亦奇扫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的众人,一声苦笑后也没再理会。
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确信自家公子已经睡去后,只感觉到了直冲脑门的一股困意,连打了三个哈欠后,他皱着眉,只身走进了帐篷。
营寨周围是设好的结界,一般妖兽闯不进来。值夜班的人已经全部换成了江家子弟,看似一路顺风的计划行程,他蛮庆幸不久后就能返回王城顺利交差。
传闻江家小姐出落亭亭玉立,容貌秀美大方,自家的二少爷也是傻人有傻福,想到这里,临睡前的他不自觉笑出了声。这傻小子睡得正香的样子,大概还没寻常人家娶媳妇儿的这个概念。再次涌上一个瞌睡后,他总算是闭上了双眼。
袭杀,发生在夜间。
带着脸上比月色更寒的冷笑,篝火前的应宜人朝身后的手下集体下达了格杀的任务指令。
这是早有的安排,事先的预谋。
一旦证实了刘家二公子的确是心智未全的白痴,为了江家的名誉,这场愚蠢的婚姻就必须得扼杀在摇篮之中。而结束这一切最好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人灭口。
龙岭山中多险恶,生死由天不由人。
看着那群脚夫搂着空坛的样子,应宜人由衷地感觉这群自诩出身名门的刍狗根本就是该死。
锦城江家从来都不是刘家的家臣,澜沧世家的地盘上也不容这群仗势欺人的隐龙贵胄指手画脚。
所以抱歉,你们的行程到此为止,我知道你们渴望休息,这顿简陋的迎宾酒,也是你们黄泉路上最后的断头餐!
“主事,闲杂人等已经处理完毕,剩下主帐,留等您亲自定夺。”
拭去了刀口的鲜血,一名面无表情的酒厮走到了应宜人的身边,跳动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没能照射出半点的不忍心酸。
“明白了。”挂着嘴角的微笑,这位刘家的主事、最后的刽子手亲自提刀,一步一步走向了灯火熄去的主帐。那里夜宿的是自己昔年的故友,以及引发这次屠杀的罪魁祸首,那个无妄的白痴。
“需要我帮忙么?”裹在黑衣之下的淡薄人影不知何时影子般的浮现在了他的身旁,说话时凉风阵阵,飘忽不定的剑意裹在风中,如同他被遮住的面容。
“不用,我知道上头派你来是不放心,不过这样的局面我一个人已经够了。”应宜人笑笑,步步走向了大营。
“那可是‘山城剑侠’雨亦奇,你确定凭你的修为真的能一人摆平?”那人提醒。
“山城剑侠又如何?抵得过一支迷魂烟么?”应宜人脸上的笑很狂放,“不过是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废人加上一名只会哭着叫爹娘的奶娃,论修为我应宜人自认比不过你们这些狂人,这等脏活还是处理得来的。”
“希望如此。”黑衣人冷笑,不再作声。
而拉开帘幕的刹那,浮现在应宜人脸上的表情却刚好与他相反。在不可思议的惊诧过后,猛然回首的下令追击,这个自以为万事大吉的主事脸上是层层中烧的怒火。空荡的主帐中除了掀开的被褥以外别无他物,灯盏旁的两方枕席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看上去你好像失手了。”黑衣人的语气不咸不淡,非要找个词来形容,那就是事不关己。
“所有人给我追!决不能留活口!不管是刘骏生还是雨亦奇,这两个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通扯着嗓子的怒吼,应宜人狰狞的表情立刻转向了身旁仍在幸灾乐祸的黑衣人,“还有你。别忘了你的任务!眼下我那个难缠的老同学明显是没中迷魂烟的套,在场的人中除了你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让他们跑了你我全都免不了责任,王城刘家的怒火一旦发作,我们都清楚那是什么后果!”
“知道了,瞧你那样,人没长翅膀,还能飞了不成?”摘下了头上的帽子,那人露出了脸上毫不加掩饰的鄙夷。
寒风来去,人无迹寻。
龙岭一带属于大片的荒山,除了少有的几座青翠之外,大部分的地表都是裸露在风中的黄沙灰岩。
自成方圆的山洞中,头顶高悬的白月慷慨的洒下明亮的水色。
雨亦奇眯着紧绷的双眼,带着自家的少爷,这位恪尽职守的门客并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和懈怠。眼下江家杀人毁婚的行径已经坐实,只要回到皇城,势必会是毋庸置疑的两族开战!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能成功带着二公子躲过今晚的追杀,逃出龙岭,才有君子报仇的可行性。
应宜人的实力远在他之下,真要动手,即便是算上那群不入流的手下,最终的结果无非也就是两败俱伤。
但是雨亦奇知道他不能赌,敢在龙岭山中对刘家之人大开杀戒,能做出这种愚蠢至极的事,起码已经说明对方做好了灭口的万全准备。未展现的台面下隐藏着多少实力他还不清楚,唯一确定的是,隐藏在暗中的杀手实力修为绝不会比他低。
“二公子莫慌,有我在,那群人伤不了你分毫。”大概是看到了身边刘骏生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出言安慰。
“我们能逃得掉么?”泛着泪腔抬起了头,这位刘家二少的眼中是深深的无助。
“能。”像是对着少爷,也像是对着自己,雨亦奇点了点头,“担下了这个任务,我就没道理半途而废。眼下这婚已经结不成了,我们要做的只是尽一切可能逃回王城。向你父亲申明了情况,任他江家有千百条命,也难以承受隐龙贵胄一族的愤怒。”
“但是你好像没有这个机会了。”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桀桀怪笑,早有准备的雨亦奇一边淡然的回过了头,一边抽出了腰间肘长的烟袋,随手一晃便化作了寒芒映月的精金宝剑。
“报上名号。”他冷冷地说出了这句话,与此同时,将二公子紧紧护在了身后。
“云破月来花弄影,东风与我俱无声。”黑衣人报着自己的名号,在淡淡的浅笑声中卸去了黑夜般披挂的一身黑袍。
剑光的交错仅在瞬间完成。
武道一途,先天后天!
后天三境,气武、玄武、真武!
此三者,淬形炼体。一旦觉醒了武魂,便是水到渠成,假以时日,只求契机突破,便是后天跨先天。从此气化元神,脱离凡胎。一饮一啄,尽合天意;坦荡道途,顺应天心。
而修行数载,仗着不俗的天分与稳固的道心,跻身真武境界的雨亦奇自诩同辈中已列为翘楚。
他觉醒了武魂,也下了苦功。大概造化弄人,浮浪江湖多年,终是难堪破这最后的一道瓶颈。古往今来,能跻身先天一境的,非大觉悟之辈,便是占大气运傍身。须知功参造化、前因后果。命里有时终须有,否则浮生也枉然。
眼前的这个黑袍人他认识。
诗号出,身份显。
俯首对花影摇动,缘是东风不饶人。
按声名,江家座上门客影剑声怕是不输于自己这个“洗净甲兵长不用”的山城剑侠。
不得不承认的是针对这次的灭口,江家的行动准备很充足。渺无人烟的荒郊野外,势力堪与自己匹敌的真武境剑客。重点在于没有人会料到他们真的有这个胆子,事成之后面对王城刘家的提问,一干人等只要矢口否认,师出无名,两大家族之间的搏杀绝不是刘家单方面的怀疑就能信手为之。
一边是潋滟剑芒,一边是纷飞剑影。
随风摆动的黑袍在近身的无差别切割中沦为了偏偏四散的夜羽,雨亦奇白净的脸颊也在无知无觉中拉出了一道寸长血痕。
“山城剑侠,名不虚传。”影剑声鼓掌,始终面带微笑的脸上看不出其他表情。
“啊对,你也不差。”雨亦奇擦了擦脸上的血渍,冷笑着揶揄道。
“很可惜,你今天注定了命丧这千里龙岭之中。”
两相对峙的战局中,又一次切入的人是应宜人。他把玩着手中银光飘忽的短刀,怜悯的眼神像是厨师看上了砧板上待宰割的鱼肉。
“明白,临死能拉上一个人垫背,我觉得挺值。”雨亦奇笑了笑,丝毫没有理会这个跳梁小丑的意思。
蓬勃战意升起的刹那,浮现于影剑声双眼中的是同等程度向对手的尊敬!在两人周身激荡不息的真气之上,两尊星芒般璀璨的武魂,如同盛世繁花般绽放!
一个是轻点春风水面的雨燕,一个是只影摇曳凋零的红花。
细雨东风,燕泣落红。
仗义江湖的快意恩仇剑遇上了标金买首的刺客断头锋。
星夜光华的两相碰撞,绚烂过后,飞溅岩土的是一行排列成书的殷红。
“你败了。”
捂着剑上崩裂的胸口,仍旧站着的影剑声对已经倒下的雨亦奇说出了这句话。一旁是已然看呆的应宜人,以及从战局开始便没人注意过的刘家二公子,刘骏生。
“啊,说得对。”奄奄一息的雨亦奇轻蔑的一笑,“不要幻想着刘家会放过你们,江家的愚蠢有幸让我在临死前保持了一个开怀的心情。”
“那是后话,”应宜人从一旁冷笑着走上了前,“与其把江家现在乃至未来的百年基业交给面前的这个傻子,还不如选择承受王城刘家无法正面发作的怒火。是你们欺人太甚,不怪我们辣手无情。”
雨亦奇在冷笑,心脉的断裂让他没有更多的气力再进行无谓的辩驳。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刻前不久还在他身后瑟瑟发抖的二公子此刻脸上的表情与他如出一辙,不同的是一个冷笑是为了嘲讽,一个冷笑是因为不屑。
“瞧瞧这个傻子,现在的他只怕是已经吓破胆了。”应宜人笑着转过了头,戳了戳刚刚了定胜负的影剑声,“我在想我等下是不是该先打晕他再取他性命,不然苦嚎声太大惹来了龙岭之中的猛兽,倒是个不小的麻烦。”
这个并不算好笑的笑话发自他真心,只是身后的影剑声没笑,连带着一阵寒意的袭来,他脸上的笑意也开始僵硬定格。
“江家的人很蠢,你尤为突出。”
一直保持沉默的刘骏生看了他一眼,脸上的冰冷像是深冬冰下的严寒。
“你……你什么意思?”后知后觉的应宜人不自觉后退了半步,整个身子刚好撞上了向前倒下的影剑声。匆忙回头之下,只见一条碧蓝色的小蛇摇晃着脑袋从后者残破的心脉中钻了出来,迅速的游向了刘家二公子的身边。这条小蛇身周散发的气息是如此诡异而独特,至于它的特征,虽然不强烈,却令刚刚目睹过一场武魂大战的应宜人心惊胆战!他无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但是影剑声的身死,却像是一记无比惨烈的当头棒喝,硬生生将他无力的自我安慰拉回了现实。
“这是……武魂?!你不是傻子!你一直在骗我们?!”他睁大着双眼,如果惊诧与内心的反差可以化作潮水,这一刻的他可以填满整个元大陆四围的海洋!
“怎么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傻子么?”刘骏生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我说过江家的人都蠢,而你尤为突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刘家会允许自家的子嗣以这样可笑的面目示人?为什么会有人甘愿当一个傻子,放弃所有的前途?!”应宜人大声嘶吼着,他千万个想不通。能够觉醒武魂,哪怕是天生极材,眼前的刘家二少至少也是玄武境修为!他才多大?十八?十九?这样的天分为什么会甘愿对外自称是个傻子?如果他愿意,哪怕现在的江家实力再跃升一个档次,江家的大小姐江秋雨也没这个资格够到他的婚配!
“如你所见。”
在那条碧蓝色小蛇突如其来的噬咬中,心神已趋紊乱的应宜人毫无防备跪在了刘骏生的身前。原因无他,因为分神的那一刹,同为玄武境武者,完全足够对方将随身的匕首送进他的胸膛。
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是想明白了对方那一句“如你所见”的含义。
因为武魂。
王城刘家之所以被称为隐龙贵胄,原因在于凡嫡系血脉,要么终身无法踏足真武境,要么觉醒的一定是龙属武魂。而强大的武魂之力,也是这一只血脉能屹立帝都千年不倒,甚至自身地位不逊皇族的根本原因。
但是刘俊生的武魂是蛇。
龙族产后嗣,为蛇者不祥。嫡系血脉中出了一个蛇类的武道极材,这是事关亡族的大不祥之兆!
这就是刘家千里迢迢自降身份把二公子送到锦江城入赘江家的原因,这就是二公子刘骏生十多年来装疯卖傻、不修正途的原因!
“哈哈……原来你是个不祥之人……”带着口腔中不断溢出的鲜血,终于想明白前因后果的应宜人在临死前投以了最后一个不屈的眼神。
“谢谢赞誉。”刘骏生一脚踹开了跪在身前的死人,“可惜你知道的太多了。”
冷月无声,照在遍地的鲜血上,是一般殷红。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走到了雨亦奇的身前,他的神情说不上是同情还是悲哀。
“没了,亲眼目睹了这个秘密,真不知道我该说自己是死而无憾还是死有余辜。”雨亦奇苦笑着,颇为欣慰的看向了眼前面庞俊朗如刀削精琢的少爷。
“你尽忠了。”闭上了双眼,刘骏生抬起头将整张脸对象了岩缝中洒下的一丝月光。
突然,身旁的碧蛇武魂一阵异动,心生疑窦的他起身漫步走向了看似平淡无奇的岩壁。
这样一方龙岭的山洞中,难道还会藏有什么秘密么?
抱着最后的一点疑问,他走上了前,却不曾想平整坚硬的石壁在眨眼间轰然碎裂!从中窜出的是一条目似灯笼、张着血盆大口的千年白蛇!
那一瞬,万千的思绪全化成了脑后的一束泡影,刚刚了结了一桩阴谋杀机的刘骏生呆站在原地,什么也没来得及想,白眼一翻,浑身抽搐着倒了下去!
他自幼天资过人为保性命装疯卖傻是真,但初生之时心肌落疾也是真!生母千百样呵护喂灵药养心性,铸就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超然品格,却无奈天生就是天生,武者心脏肺腑的疾病,终是桎梏一生的死劫!
却道是“城头变幻大王旗,机关算尽好英雄。轮回到头谁猖狂?自古天命最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