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曲宜修今日身子十分疲惫。
按着记忆弹了弹琴,也仍旧不得要领,指法还罕见地紊乱。揉着微微发疼的太阳穴往房间走时,却又有丫鬟前来通报,说是有一位和尚自称能解见离散之毒,前来求见门主。
曲宜修便在莲池外等候。片刻,一位月白袍子的僧人朝她走来。
曲宜修微微一怔。
她倒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和尚。
云止眼帘微垂,声线平缓,“贫僧还请求见苏寂施主一面,而后自能得解毒之法。”
曲宜修慢慢喝下一口手边的茶,“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贫僧云止。”
原来如此。
曲宜修朝丫鬟挥了挥手,“去找苏姑娘过来。”
今日开了几朵莲花,但苏寂算算药效,大约夜晚便要凋零了;于是此刻那莲花娉婷款摆的身姿便显得格外娇艳,仿佛它们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日了一般。
那人侧身负袖,便立在莲花池畔,暮色微冥,他身姿颀长而袍袖宽大,轮廓分明的脸上有着淡然和缓的表情。
那是苏寂最熟悉的表情。
所有人都退下,只剩他们二人,苏寂扶着栏杆望向那莲花,并不当先发话。
“姑娘。”云止终于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僧知道姑娘身怀见离散的丸药……”
“傻和尚。”苏寂突然道。
云止微愕,“姑娘?”
“傻和尚,你知道你的方法有多少漏洞么?”苏寂忽然笑了,这一笑极是清冷,好像将她身周的空气都冰封了起来,“其一,连我都不知道那丸药的真假,若这样贸然当解药送出去,结果却是毒药,我怎么办?其二,沧海宫要对付的是御琴门,我本已是宫中叛徒,此刻又强出这个头,且不说明日此时御琴门还在不在这江湖之上,我暴露了行踪,我怎么办?其三……那丸药是阎摩罗给我续命之用,我将它给了一个老妈子,那我……我怎么办?”
云止皱了皱眉,沉吟半晌,眉头又深了几分。“姑娘……姑娘自保之心,未免也太重了些。”
苏寂冷笑,“我本性卑劣,你难道今日方知?”
云止的眉头皱得愈紧,望向她的眸光里含了几分沉痛的深意,她却仍只是昂着头冷声道:“这世上我已没有亲人,如今在黑白两道上两面不是人,我不自保,难道谁还会来保我?”
云止想了很久,也没想好该怎么针锋相对地拆解她的话。他的佛祖教了他许多道理,却并不曾教与他如何与一个自私无耻、残忍好杀的人讲清这些道理。末了,他只得轻声道:“贫僧虽道行浅薄,也一定会力保姑娘,姑娘莫要如此作想……”
“你说什么?”苏寂却很做作地睁大了眼睛,“你是在说,你会保护我吗?那,如果我告诉你,井水里的毒是我下的,你要怎么保护我?”话到最后,她唇角微勾,却是一个极冷艳的笑,直将云止看得呆住。
“你——毒是你下的?”云止不可置信,“姑娘明明说过——”
“是,我是说过要改过向善,有用吗?我改来改去,你还是不相信我,你还是走了。”“铮”地一声,苏寂袖中长剑弹出,“你方才不是还说要保护我?我知道你武功高,那你便去帮我杀了曲宜修,如何?”
仿佛被逼得有些无奈,云止素来清润平和的眼眸里此刻染了些许痛苦,眉头都狠狠地拧在了一起,“御琴门与世无争,曲门主还助姑娘解惑,姑娘为何要如此以德报怨?姑娘……”
“你这人说话就是麻烦。”苏寂不耐道,“要灭御琴门的当然是沧海宫,又不是我——”
“所以姑娘还是想为柳公子做事,是么?”云止第一次如此斩截而略显无礼地打断了她的话,抬起已回复平静的双眸淡漠地望向她,“贫僧懂了。”
苏寂的眸光便如风中之烛,陡然颤了一下。
说完他便转身欲去,苏寂忽然想起一事,面色煞白:“你等等——”
已来不及了。
一个楚楚可怜的墨色人影已站在了花园月洞门侧,她已经看见了云止。
云止自然也看见了她。
她全身黑衣,长发盘髻,只垂下几缕发丝,映得双眸空幽如笼着水汽。月门上缠绕着几株古藤,藤上开着未知名的小花,在这朦胧的黄昏时分,仿佛更衬得她容颜静好……如果不去看她手中之剑的话。
那是一柄长剑,剑上有血,沿着血槽滴滴答答垂落草地之中。
“叮铃哐啷”一阵脆响,是云止手中的念珠碎了,如小珠子般溅落一地,四下里滚去。
云止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他只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薄妆。”
“他们都心急着见离散的事,殊不知我还在今日的水缸里下了软骨散。”苏寂快步上前拦在云止身前,对顾怀幽冷声道,“你赶紧去,不然他们警觉了便无法成事。”
顾怀幽点了点头,又看了云止一眼,“这个人呢?”
“交给我。”苏寂冷冷道。
顾怀幽便不再多言,径往御琴门弟子居处而去。一个丫鬟突然端着膳盘自厨房走出,她手起剑落,那丫鬟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已血溅当场,膳盘中的汤饭洒在了莲池边的小径上。
顾怀幽倏忽便消失了。
从头至尾,她未与云止说一句话。
“果然是沧海宫。”云止喃喃。
苏寂根本不想看他,这和尚蠢起来的时候简直蠢得目无旁人。“还不快逃?等她杀完人回来,见你还在这里,我都保不住你!”她手按剑柄喝道。
云止恍惚地看她一眼,“苏姑娘……苏采萧,你可知沧海宫都是我的仇人?”
苏寂怔了一怔。
“唰”地一声,云止突然拔出了她袖中之剑,剑光一闪,便刺向她咽喉!
苏寂猛地矮身闪过,本能地一掌便要对他腰眼劈下,却生生在半途中顿住。她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而云止已刺来了第二剑!
苏寂只能在地上往后一滚,躲过这一剑!
“你疯了?”她大声道,双目愈加地亮了,在这极难辨物的黄昏时分,她发髻已散,面容苍白,“你……你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云止微微笑了。她竟来说他不可理喻?
他已经尝试过多少次,讲道理……
最后他发现,道理根本不管用。
真正管用的还是刀剑。
沧海第一杀苏寂从来没有如此狼狈过。
因为她根本不想还手。
云止没有内力,而她没有兵刃,赤手空拳比不得刀剑,赤手空拳是要内力的,她一用上内力,云止必伤。
而她不想伤他。
情急之下,她喊了出声:“你不是一向自诩慈悲为怀么?那还不快去厢房那边看看,顾怀幽要开杀戒了!”
剑光顿住。
锋锐的剑尖已指在苏寂心口,苏寂半身倒地,倚着身后的树,往后缩了缩。
云止一时竟有些茫然了。
他方才……竟然起了杀机。
他看了看少女苍白如雪的脸,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
剑柄上的红璎珞因方才的撞击而发出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响声,火红的流苏在空中飘荡。
“和尚。”苏寂的眼眸亮如妖鬼,清莹莹的,不知道是不是蓄了些泪水,在暮色里反射出千回百转的清光,“你是不是不忍心杀她,所以甘愿杀我泄愤?”
云止没有答话,长剑一收、一甩,便直直插回了她面前的土地上,犹自嗡嗡颤动。
隔着那火红的流苏,她看见云止往厢房那边匆匆行去。
咬了咬牙,她拔剑而起,也追了上去。
厢房那边住着御琴门的诸位弟子,此刻已是一片狼藉。
今晨所有人在后院里讨论见离散的时候,便中了苏寂在空气中散下的软骨散。这软骨散有似瘴气迷雾,令人闻而不觉,缓慢起效,到得黄昏时分,所有人都疲乏无力,一口真气也提不上来,而这也是顾怀幽与她商定的进攻时间。
做一个杀手,最重要的毕竟还是智计。
顾怀幽赶到厢房外时,随她一同前来的几个沧海宫后进杀手已经将御琴门众弟子都绑了起来,如一只只大粽子般随意抛在院落里,至于仆从丫鬟,则早被杀了个干净。顾怀幽扫了一眼,清声道:“曲宜修呢?”
“在她的卧房,我们还未敢惊动。”一个杀手道。
“先除了这些人,再去杀她。”另一个杀手道。
顾怀幽淡淡地抬了抬头,夕阳映在她溅血的脸颊,“那便动手吧。外面的人也已死绝了,不要怕。”
这话说得低而温柔,就好像她真的在悉心教导后辈一般。那几个杀手听了,心头都仿佛被一阵春风拂过,轻轻地颤了一下。
接下来,便是刀光剑影,血肉飞溅,唾骂声,求饶声,尖叫声,痛哭声……夕阳残照,晚霞凄艳,仿佛泼了一天一地弥漫的血色,有人自她身边奔逃而过,她看也不看,便一剑穿心。
明日此时,御琴门当已除名于江湖。
她闭了闭眼。
五年没出任务了,而今再亲临其境,竟也有些心悸了。
怪不得公子会不放心地问她可还记得剑法,还要给她多配几个帮手。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涩涩的声音,在这夜色替下暮色的一瞬间,轻微地颤抖着,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浅浅的波纹。
“薄妆。”
顾怀幽并没有转身。
她径自往曲宜修的房间而去。
方才她还并不想去找曲宜修,但现在她只想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个人的视线。那些杀手们辨出她离去的方向,也都了然地没有多问。
“薄妆!”云止好像忽然急了起来,拔足便要追去。
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倏忽便站在了他面前,堵住他的去路,正是那五个杀手中的两个。这两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目光,便刀剑齐下地向他斜劈而来!
云止惊得杵在当地。
或许……自己真的离开江湖太久了。
自己竟已忘了……这江湖之上,不是你杀了我,便是我杀了你,向无例外的。
五年前的教训……自己竟直到今日也没真正领会!
那高个杀手的长剑已掠向他脖颈,而那矮个杀手的弯刀也已劈向他下盘!
他将头一侧,堪堪躲过那长剑时,又疾退两步躲过弯刀,那两人变招极快,他一手折下一根树枝,力点那矮个子握刀的手腕,一任那高个子的长剑划破他肩头。矮个子但觉手腕一麻,弯刀掷地,左手撑着弯刀,便飞身而起,刷刷刷飞足向云止连环踢去!
云止正与那高个子拆解剑招,而身后已是院墙,这数脚他只能硬受,仿佛被极重的鼓槌在心头连敲,口中蓦地涌上一口鲜血,手上枯枝也被长剑削断,剑尖抖出万点寒芒,直直刺向他咽喉!
他重心不稳地向前滑了一步,那剑方向不变,竟成了刺向他左肋心脏!
突然——剑风在半空中硬生生地止住了。
云止大惊。
意想中的心脉遇刺并没有发生,一只骨骼纤细的手掌死死地抓住了剑锋,苍白的肌肤渗出了血来。
“苏——苏姑娘?”那高个子大吃一惊,矮个子亦满脸惊疑。
苏寂冷冷一笑,用尽全力将长剑往前掷了出去,那高个剑客往后急退数步,愕然抬头。
而苏寂已径自伸出带血的手掌拉起云止,一个纵跃,便飞上了房檐,转瞬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