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十里烟花楼。
入夜时分,满楼红袖招摇,楼下画舫随水轻荡,人声鼎沸,脂粉萦香,笙歌缭绕,好一派红尘烟景。
最大、最艳丽的画舫上,站的自然是最美的女人。
她盈盈立在甲板上,一手扶着船舷,眼风轻飘飘地掠向远方。远方,远方什么也没有,但她便是很认真地望了许久,那样一副认真的姿态让清河两岸许多人都失去了呼吸。
但是没有人敢上前与她搭讪。
因为她的身边,早已坐了一个男人。
玉白衣衫外披一袭碧色长袍,长发墨黑,双眸深幽,鼻梁高挺,唇色浅淡,他往岸上一看,便能生生看死无数怀春的女子。
而他只是很淡然地收回了目光去,戴着玉扳指的左手在轮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右手则优雅地揽住了女子纤细的腰身。
女子清雅一笑,仿佛坠了漫天的飞花,“又来吃你姐姐豆腐?”
柳拂衣笑得淡适,“有哪里不妥吗?”
“你姐姐已经老了。”女子嫣然一个旋身,便离开了他的怀抱,眼角一颗泪痣殷红欲滴,更添得美人万种风情,“你那一套,勾勾十里烟花的小妹妹们还可以,你姐姐嘛,早就百毒不侵了。”
柳拂衣便抬袖撑着头,淡笑着看她身姿款摆,一旁侍女送上酒水,他径自一饮而尽。女子忽然又到了他的面前:“你还年轻,不可嗜酒。”
他抿了抿唇,唇色清艳,看上去很是可口,“还是扬州的酒好,不信你尝尝。”
女子却并不理他这句话,只是斜着头端详地看着他,天上的月亮仿佛倒映进了她的眼睛里,教她的双眼弯成了月牙,“公子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柳拂衣微微一笑,“只要红枝姐姐过得开心,我哪还会有什么烦心事。”
薛红枝掩唇轻笑,“公子就是嘴甜。”
柳拂衣伸出一根手指,微带醉意地摇了摇,“可绝不只是嘴甜。”
薛红枝笑意愈深,柳拂衣噙了一口酒,拉下她身子便向她吻了下去。
薛红枝笑得几乎要呛出声来,只轻碾了一下他的唇便推开了他,眼神轻媚入骨,轻飘飘掠向后方,“有人找公子呢。”
几步远处,顾怀幽静静地凝望着他。
他微微一哂,人却并没移动,只懒懒地对她勾了勾手,“何事?”
“苏姑娘已出神仙谷。”顾怀幽目不斜视,话音很温和,在这燥热而轻浮的夜晚里仿佛一抹凉凉的风。
于是半醉的柳拂衣便好似被吹醒了,微笑的眸光渐渐冷了下来,“那和尚呢?”
“与她在玉家村分了道。”顾怀幽轻声回答。
柳拂衣静静地转着手中的酒盏,“去哪儿了?”
“苏姑娘去了长安,云止似乎在其后相随。”顾怀幽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池冰死了。”
柳拂衣怔了怔。
他没有想到,杀人无数的苏寂,最后,竟会杀到自己人头上。
“甚好……”柳拂衣清冷地笑着,便径自转动轮椅往舱内去。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船舱中,岸边人潮又发出懊丧的叹声。
顾怀幽犹独立当地,春夜的风扬起河上沉沉浮浮的酒气,飘进她的鼻尖耳畔。
薛红枝娉娉婷婷走到她面前,凝视她许久,忽而笑了。
“以你这张脸,要让公子神魂颠倒,实在不难。”她笑道,“为什么你却不肯呢?”
柳拂衣仰面躺在客舱的大床上,他知道自己没有醉,但是他有些累了。
他在襄阳城等了三天,等到的却是神仙谷放话出来,说沧海第一杀苏寂改邪归正,托庇于斯。他想想便觉得好笑,改邪归正?难道手上几百条人命罪孽靠念念经就能消解掉了?于是他便好整以暇地回了扬州继续等,他以为她总会回来的。
他记得,她七岁的时候,有一回偷偷跑出了沧海宫,说是想看看外面的风景。他睁只眼闭只眼任她闹,只派了十三岁的阎摩罗悄悄跟在她身后,回来的时候,却是阎摩罗吃力地抱着齐人高的华灯玩具彩衣等物,而她一脸欢欣地、蹦蹦跳跳地跑了回来。
他还记得,她十岁的时候,刚刚通过十殿冥府的试炼,她情绪很差,歇斯底里,拿一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胁侍女放她出去。她出去,在烟花三月的扬州城里浑浑噩噩晃了一遭,他看见她走进了胭脂铺,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走进了绸缎庄,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走进了铁匠铺……还是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最后,她两手空空地回到沧海宫,目光似乎也变成了空的,她抬起头看着他,轻轻说道:“公子,我回来了。”
他微微一笑,抬手,送给她一柄剑。
并不算什么好剑,只剑身上镌刻的“青川”二字隐隐透出古雅的味道。那是他当年通过试炼之后,获得的第一把剑。他想用这种方式,不言不语地告诉她,她这一辈子都不能离开沧海宫。
她注定生是沧海宫的人,死是沧海宫的鬼,她逃不掉的。
忽而身前光线一暗,一个人静静走了进来,关上了门,又合上了窗,方站在床边默默地看着他。
他抬起一只手挡在额前,微微笑着睨她,“怎么了,幽儿?”
顾怀幽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便伸手抚摩她及腰的长发,声线沙哑仿佛还浮着醉意:“外面不好玩么?”
顾怀幽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知道,公子已经不相信我了。”
柳拂衣一怔,复一笑,“幽儿说什么傻话。”
“那日在襄阳客栈,我明明认出了他,却没有告诉公子。”顾怀幽为他整了整衣领,手却被他一把反握住,她默了默,便欲将手抽回,他却更加不依,索性半撑起身子将她抱进了怀里,话音极是温柔:“你不必多想,我相信你。”
红烛幽艳,垂着一滴滴滚烫的烛泪,凝神还可听见船底水声轻轻荡漾,顾怀幽沉默了许久,终于将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下来,偎进他的怀里。
“公子。”她低声说,“放我出去吧。”
他的手臂一僵,低下头,少女眼睫微渺地扇动着,肌肤莹润如雪。他闭着眼,呼出一口酒气,“幽儿想去哪里玩?”
“给我派个任务吧,公子。”她静了静,将手环上了他的腰,仿佛十分依赖地将头埋入他怀里,“我不想烂在地底。”
柳拂衣微笑,“你的剑法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顾怀幽在他怀中轻轻扬起了眉,带上罕见的小女子的娇嗔味道,“公子总不该如此小瞧于人。”
柳拂衣笑出声来,胸腔震动,她稍稍撑着他胸口抬头看他,一缕发丝垂落了下来。柳拂衣心头蓦然一动,便含住了她的唇。
“幽儿,”他口齿模糊,双眸却雪亮如刃,“你可不能像小苏那样离开我。不然我会杀了你。一定会。”
沧海宫,尘寰阁。
柳拂衣重又坐上了那高高的大椅。已失去知觉的双腿垂落椅边,但他的姿态却仿佛是世上最完美的神祇。
酒香氤氲,他长发不束,随意地披落肩头,细长的双眼如女子般妖冶,薄薄双唇间缓慢地吐出一个个字,声音清润如水。
“着顾怀幽带五人赴御琴门。定金黄金三十两,事成黄金五百两,五五分成。”
阁下持笔记录的年轻人笔尖一顿,不动声色地继续写了下去。
顾怀幽今日穿了一件浅紫衣裳,长发松松挽起半髻,余下的如瀑垂落,更衬得容颜如玉。她婉转一笑,款款行礼:“幽儿领命。”
顾怀幽走后许久,柳拂衣犹斜斜坐在椅上,目光落向那执笔的文士:“你叫……王乔?”
“是。”那人容色拘谨而文雅,笼袖行礼,“属下受沈大人管辖,专门记录宫中事务。”
柳拂衣微微一笑,“你方才是否有异议?”
王乔一怔,“属下不敢——”
“但说无妨。”柳拂衣摆了摆手。
王乔沉默片刻,慢慢道:“属下只是对这定金有一些惊讶。”
“是。”柳拂衣坦然道,“三十两黄金,确实太少了点。”
“属下看过往卷宗,定金最少黄金三百两,事成最少白银千两,而此次……”
“是。”柳拂衣从善如流,“没有办法,这次的客人有点穷。”
王乔又一怔,“那为何……为何还要做这笔生意?”
柳拂衣看了他一眼,笑了,“因为我打不过他。”
说完,他便唤来了侍女,坐上了轮椅。车轮辘辘声响过王乔身侧,忽然又止住,柳拂衣回眸一笑,容色艳丽。
“记得去找梦觉领罚。”他笑着对王乔说。
王乔还未明白过来,那青色衣影已随车轮远去。
三个时辰后,王乔已成哑巴,犹自哀痛而不解地望着他的上司沈梦觉。
沈梦觉轻轻叹了口气,手指一点点碰过厉鬼狱里的刑具,“无谋不在了,宫里果然是越发没有章法了。谁让你跟公子说那些不相干的闲话?”
王乔“咿咿啊啊”地发着声音,张着已没了舌头的口,眸中满是泪水。
“你要记住,沧海宫里,能跟公子好好说话的,只有三个人。”沈梦觉年轻的眼里沉淀着世故之色,“第一个叫赵无谋,第二个叫苏寂,第三个叫顾怀幽。”复抬起头,厉鬼狱里不见天色,全是朦胧暗火红光,“而现在么,自然只剩顾怀幽一个了。”
长安城。还是那一家茶楼之上。
那说书人已不再讲血燕子的故事,而说起了日前所见的那个自称血燕子遗孤的少女。
“话说这女孩啊,容貌极美,神态极冷,自称是由沧海宫柳公子抚养长大,老夫这可就纳闷了,血燕子一代豪侠伉俪,临终之际怎么会将亲生女儿托付给那样的魔头?”
说书人抿了口茶,而一个蒙面的碧衣女子便于此时安静地走了进来,在角落里坐下了。
她这本不是打岔,说书人还欲继续,双目却忽然被那女子窈窕的身段勾了去,一时间,堂中男客的眼睛已全部长在了她身上。
但见这女子解剑,叫茶,抿了一口,又捋了捋散落的鬓发,即令戴着面纱,那一举一动也都自成风情。
说书人到底记挂自己的生意,清咳两声,继续讲起了那少女的故事。然而一堂宾客的目光,却再也没有回到他身上。
顾怀幽静静喝着茶,她想,薛红枝说得很对。
只要她愿意,公子一定会对她神魂颠倒。
可是她并不愿意。
深夜,顾怀幽一身夜行衣,静悄悄地伏在了御琴门的墙头。
院落里一池小荷已冒出尖尖角,幽明月色下氤氲出一片娇嫩的香味。一个薄纱衫子水红袖的少女百无聊赖地倚着栏杆逗弄着池里早已瞌睡的金鱼,时而抬眼望一望门边。
她当然也注意到了顾怀幽,目光扫向墙角时,便带了一份冷冽的笑意。
顾怀幽瞳孔微缩,便纵身跃入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