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黄衫儿小姑娘叫了一碗面条,安安静静坐在一张桌上吃着,门口突然传来几声马嘶,跟着有几个男人的声音,小姑娘本来低着头吃面,听得这声音脸色突然变了,迅速抬头一望,我便也跟着她的眼光看过去,见是三个长的有几分相似的男人正进来。
这三个人么,我是晓得的。打头的那个叫做江御阳,是江南郡丰城江家孙子辈的老大,那一手剑花挽得极漂亮,然而武功和当年的廖九也不过所差无几;走第二的是他二弟江御林,整个人阴森森气息,我向来看他别扭;最末的那人唤作江御天,是江家最小的孙子,人当真是傻的可以,通俗而言就是铁板钉钉的二百五一个。
乌衣堂还在时曾接了江家的一单票,是廖九和常三出的任务,好像是去坞连山万莲教杀了他们的教主和副教主。这件事之后因为小九受了重伤没能和常三回来,常三还被沈别绪撤了职。然而这件事最大最大的后遗症,则是万莲教的教众调查来调查去,终于把目标对准了丰城江家这个老宿敌,并且某一日忽然找到乌衣堂,出了比江家高三倍的价钱,让我们考虑一下怎么让江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真是所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我和常三在前堂正怀揣着满满欢喜数着钱,沈别绪突然从内堂出来,向万莲教那位满脸忿忿的跑腿兄弟拱了拱手,客气又疏离地稳声说:“这笔单子,恕乌衣堂暂且接不了,如果将来有转机,我定派人知会。秦五,送客。”最后一句话,却是对我说的。
我愣愣神,就眼见着才数完的白花花的银子从我手里流走了。
之后我忍不住去了沈别绪的屋,开门便见山:“这么大笔生意,为什么不接?”
沈别绪用狼毫蘸了蘸墨,“你来的正好,和林七一起替我去趟丰城,找江家,告诉他们万莲教找我们做这笔生意的事,”说到这里他写下了个大大的“跹”,跟着才道,“记住,着重描绘下他们给我们多少银子。”
我这才叹服。江家处心积虑想杀万莲教的头儿许久了,却被我们乌衣堂轻轻松松搞定——当然他们不知道这其中廖九只是出门打了一回酱油,全靠常三暗杀的功夫着实超群,乌衣堂无人出其右——但也足够他们对我们心生畏惧。如果他们认定了我们有那个能力可以将他们家灭掉,那么比万莲教高十倍的银子,想来他们出的也决不会手软。
我在丰城过着斗鸡走狗的快活日子,谈钱的事都交给随我一起前去的林七做,这期间我认全了江家的男人们,当然他们也认得了我这个千里迢迢专程来剥削他们的恶人。
江家几个兄弟个个不省事且看我们不顺眼,才到丰城的那一两天我们被他们着实摆了好几道,连要个热茶水都费劲。在第三次要热水洗澡被推脱道“近来丰城的水受了很重的污染,怕姑娘洗不干净”时,我长剑出鞘比在那个满脸是豆的仆人脖子上,“带我去见你们大少爷。”
踹门进去的时候江御阳尚在和他两位弟弟喝酒,满面红光想来心情不错。见我进去面皮颜色霎时变了变,跟着还是拿捏出一副稳重的模样,作揖道:“秦姑娘有何贵干?”
我看着他笑了一笑,才闲闲说:“你爷爷江壑尚未咽气吧,怎么子孙就不肖到这样的地步了。”
江御阳表情扭曲了一会,排老二的江御林已经借着酒意四处找起了他的称手武器流星锤。我冷眼看着,突然拔剑出来在他们仨兄弟的右肩肩贞穴上各刺了一下。老三江御天捂着肩就杀猪也似地叫起来,我扫他一眼:“闭嘴!”
一时屋内就安静了,我看着他们仨惊恐的表情觉得甚是满意。临出去时我留了句话:“你爷爷江壑遇着我也须得礼敬三分,你们当乌衣堂不好欺负我秦五就好欺负了?这两日你们且看着办吧。”
我知道他们心知肚明,今日这剑倘使再刺下去一寸,以后能否再练武功也难说的很了。
接下来的几日江家众人安分守己,再没人为难我们。当某天江御林阴着一张脸为我配了四个使唤丫头时,我忽然想起来沈别绪教我那招“银蛇三点”时的好一番语重心长:“小九疲懒,其他人又都是爷们儿体格颇重,所以这招我只传了你。不过你须得记得,这招实战时委实没用,它胜在轻盈又失之轻盈,你看,本来就差这么一寸就可以将人的武功废了,但偏偏就是这么一寸,如果当真刺进去,‘银蛇三点’就变成‘一点’了。”
我当时十分不解:“那么当初创造这招式的人是不是脑子有病时间多呢?堂主你说,倘使挑废了一个人,那也算是废了,这虽说是挑了三个,但敌人还在那里,半点用也没有啊。”
沈别绪思了片刻,缓缓说:“这招式仿佛和精神病时间多还没有太大关系吧……”他咳了一下,“……况且这招,好像是我自己闲来无事创的……”
黄衣小姑娘看到三兄弟进来的时候显得平淡极了,摸了两枚铜板扔到桌上,就准备出门,然而江家三兄弟显然有备而来的样子,三人同时立起,将整个客栈的出口分别看住了。江御阳把着门口,说:“阮盈袖,还想走吗?”
小姑娘阮盈袖扫了他们一眼,清凌凌抛下一把声音,“这架势,倒像当年你们围攻程大哥的时候,好一通以多欺少。”
我一听便开心,看来这小姑娘和他们是很不对盘的了,届时打起来我帮帮她倒是不坏。江御阳又道:“程厉偷我江家至宝,我们要回来自然不须讲江湖道义。”江御天剑指阮盈袖:“少废话,程厉究竟在哪里,说是不说?!”
阮盈袖突然“扑哧”一笑,说道:“你们这样,倒让我想起个人。”
看她虽面上镇定,但一双眼睛转着,我心中寻思这小姑娘大约一个人是打不过江家三兄弟的,是以说着闲话,找找江家兄弟的破绽好脱险,而江家兄弟如今这般有耐心不出手,大概也是为了那什么程厉的下落。不过我究竟是否出手帮她呢,还得盘算一番。
阮盈袖又吃了口面条,才说:“小时候邻居家有个极好脾性的哥哥,叫常莫远,也不知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仿佛觉得常莫远这名字有几分耳熟,思来想去只是想不起来,倒是江家三兄弟听了之后面现犹疑,带着点似乎有什么印象的疑惑,便只听阮盈袖又这么说下去:“……可是有一次在大街上,无端端被只狗追着咬,他阿爹为了护着他,把狗打个半死。谁知半夜,不知谁家的两位少爷领着人,先放迷药再放火,一把火将他们家烧了个干净。”
她提到火,我忽然清明起来。五年前常三去江南郡丰城办事,顺带把丰城府衙一把火烧了干净。那次堂主极生气,毕竟咱们势力还未起来,此刻和朝廷对决还没胜算——虽然事实证明五年之后我们还是没有胜算,但那天沈别绪还是发了好大脾气,隔着老远就听见他在屋里说:“莫远!小不忍则乱大谋!”
江御阳神色骤变,眼神瞟到江御林亦是恍惚了一阵。只听阮盈袖又说:“所幸莫远哥哥那日恰巧在我家和我一同给阿婆熬药,躲过一劫。然而第二日报给官府,官府竟道天干物燥,莫远哥哥家是自己不慎,失火如此,也是活该。莫远哥哥还要再告,我阿婆把他拉住,告他官府如此偏袒,凶手必然大有来头,官府是不会追究的,况我们没有证据。”
“莫远哥哥就此离开了丰城,而我阿婆这才跟我细说,那日晚上,虽然不曾见到真人,但因她内力颇厚,那两人屋前屋后指令放火的声音略略大些,她一字不落地记下,那口音,她不会记错。阿婆武功虽高,但一生懦弱避世,且从不杀人,她虽然知道谁是主谋谁又是从犯,但她不会说,她也不会看莫远哥哥再去送死。江大少爷,”她回眸又看了看江御林,尽是轻蔑,“……江二少爷,时隔多年,你们还记不记得你们做的好事?!”
江御阳显然也愧疚得很,我猜当时他定然年少无知无法无天,和江御林为了只狗做了这样的事,然而一想也不大对,江家的眼界何时这么低了,一只狗而已,也值得半夜烧屋子么。我瞅着阮盈袖左手已经捏了个诀,右手按着腰间的笛子,晓得她要出手了,也不出声。果然还在江家三兄弟发愣之时,她忽地一个纵身点了江御阳腰间京门穴。江御阳虽受制,内力自是不弱,仍旧把她弹开三寸,但终于抵不住气血闭塞,只得立刻盘膝坐下运功。阮盈袖银笛一展,比在他璇玑穴上,回眼看着江御林和江御天。
江御天当先叫起来:“别伤我大哥!”
阮盈袖银笛向江御阳胸口又送了几分,向他狠狠道:“你们江家没一个好东西,你们害了莫远哥哥一家,又差点逼死程大哥,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放过。不管哪一条,现下我立时取了你的性命也不为过!”
她只顾着看江御阳,不妨江御林向她背心投了枚透骨钉。当下我想也不想,拿起身前的碗旋身过去一接,只听得丁零当啷,碗里竟进了两枚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