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老爷到底有几分落寞。
一旁的白少潼，突然扭头，看向他们，耳朵竖了起来。
梁语嫣沉默，她怀念玉泠，也怀念生母穆雪临和妹妹阮丛秋。
薄老爷叹了几口气，目光看向远方：“是我太忽略你母亲了。当年我和你母亲琴瑟和弦，雄心壮志，前途看得见的一片大好。
我带她去任上，离任时，她恰好怀孕，不宜行动，我便将她留在前一任的宅子暂居养胎，等孩子生下来，稍大些再带你们去新的任上。
哪里知道，一时的大意，让屈莲春钻了空子。她联手钱婆子杀了你母亲，差点又杀了你妹妹。你母亲生产后第三天，我接到信件，喜不自禁去探望她。
她卧病在床，钱老婆子说她生孩子亏了气血，要多睡觉。我在那里留了两天，一句话没跟她说上，想来是怕她的声音、语调露出破绽。
我倒是看了她的脸，感觉容貌似乎是变了些，却也不明显，只当女人生了孩子有变化是自然的，根本没敢想过她胆大包天敢移花接木。
后来的两年内，我又去探望过她四五次，她都临时出门，我假期又短，事务繁忙，来不及想别的。
两年后，我再次调任，专程回去接你们母女，这时候，她已经与你母亲的气韵有八、九分相像了，是钱老婆子按照你母亲的模样雕刻了她。
脾性、气质有些微的不同，我再次说服自己，是生孩子以及分离两年的缘故。
哎，那个时候还是不懂人心险恶，思想过于乌托邦，不然的话，我不会跌这么大个跟头，连累你母亲和你妹妹遭遇毒手。”
“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梁语嫣震惊。
薄老爷微微叹口气：“我知道，你一定想过，我中风是屈莲春谋害的。事实上，我中风跟她无关，我的确是因为总统被迫下台，革命的理想破灭而气怒到中风的。
当年，钱婆子曾打算向我告密，我那时候喝了点酒，不是太清醒，只听到她提屈莲春这个名字。屈莲春带人闯进来，抓住她，毒打一顿，把她关起来养伤，之后她伤好得差不多，却发生了大火。
我酒醒第二天才从屈莲春口中得知，钱婆子竟要趁我喝醉之际，爬我的床。我觉得荒唐，官场又失意，没有多管这事，倒是记住了屈莲春，她是你母亲的姐姐，你母亲曾拜托我寻找她。
我觉得对不起妻子，没能给她荣耀，这些年又忘了这事，便暗中请托韩掌柜打听屈莲春的消息，待找到屈莲春，好给她一个惊喜。
之后，我中风，可笑的是，我遍寻不到的屈莲春就在我身边，还是害死我爱妻的毒蛇！
是她自己照顾我这个瘫痪的人厌烦了，在某个夜晚亲口向我坦白的，把毒害你母亲和你妹妹的事一一告诉我，并炫耀找了个年轻力壮的骈夫叫甄炳堂，正是甄炳堂杀了你！
她给我喝的药，能保证我活命，却无法治愈我。我反抗不喝，她就掰开我的嘴巴灌进去。我也认命了，妻子女儿都死了，最后一个女儿是她亲生的，总归她不会对玉泠下手，便配合吃药，苟活一天算一天，努力活着看她得到报应！
谁知，她是得了报应，可怜玉泠竟被她连累死了。”
“爹，我们以后不要再提屈莲春了，就当做了个噩梦。跟我讲讲我娘吧，我娘是什么模样？”梁语嫣见薄老爷又激动起来，生怕他病发，赶紧转移话题。
薄老爷眼中流转温柔，提起笔，饱蘸墨汁，写下一首在心中百转千回、缠绵悱恻的词：
鹧鸪天
寓世销愁付酒樽，凭谁信誓百年身？高唐神女三生梦，洛浦惊鸿绝代人。
山迤逦，梦氤氲，何当共隐一溪春。梅英十万胭脂雪，环佩风轻好伴君。
“这就是你娘！”他放下笔，看向了远处的青山。
梁语嫣没有打扰他的缅怀，突然袖子被扯住，她低头，白少潼拽拽她的袖子，又指指远处一棵大榕树。
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里满是“我有话说”四个字。
梁语嫣微微一笑，随他走了过去。
两人一到树下，白少潼便急急忙忙问：“秋秋，秋秋！你是不是我娘？外公说教导过你，可以前你不是在上海么？他教导的是我娘，你是我娘，对不对？你才是我娘！”
梁语嫣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小男孩害羞地扭了一下小身子，却不躲开，脸蛋红红，一双乌黑的眼睛盛满期盼，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
“你喜欢我做你娘么？”
小男孩重重点头。
“那你以后，就叫我娘吧。”
“真哒？”白少潼激动得快破音了，小身板乱颤，蹦起来，一把勾住她的脖子，像猴子一样挂在她身上，响亮地唤了声，“娘！”
薄老爷听到，朝他们看来，露出会心一笑。
梁语嫣眼眶泛红，“嗯”了声，轻声说道：“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能告诉你父亲，知道么？”
白少潼小鸡啄米一样点头，黑葡萄似的的眼睛咕噜噜乱转。
梁语嫣立刻猜到他想什么，点了点他的小鼻子：“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只有我，你，还有外公，我们三个人知道。”
“为什么？娘亲，父亲很爱你，很思念你，我听到他在梦里叫你的名字。你去上海的那天，他病倒了。他在梦里流泪，叫你的名字。娘亲，告诉父亲好不好？父亲好可怜。”小孩可怜巴巴地乞求。
梁语嫣心里一酸，眼角闪动泪光，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心硬如铁：“不可以，你如果告诉他，我就不是你娘了。”
“为什么？”白少潼吃惊，难以理解。
稚嫩的童音微微尖细。
“等你长大了，我就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梁语嫣紧紧抱着他，脸靠着他软软的脖子、小小的肩膀，泪如泉涌。
从这一天开始，白少潼盼着快快长大，但他还没长大，战争就来了。
日军全面侵华战争开启，神州大地四处燃起烽火，充满硝烟。
华夏儿女奋起反抗，每一天电台都传来枪炮声，宣告无数生命在陨落，大片山河在沦陷，屠杀、血腥、残暴、压迫与反抗充斥着每一个空气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