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上任第一天,寒玉整个像一面绷紧的鼓,脑子一刻也停不下来。俞妈带着她熟悉太守府的前前后后,丫鬟仆人管事的轮流见面,大大小小的账簿看得她眼花缭乱。
寒玉从来不知道管理内务要那么复杂,以前虽有七个师妹,但她只是名义上的大师姐,按师父的要求上传下达就可以了,紫微宫哪儿缺人手哪儿要修补哪儿要添置什么,都不用她操心。但是现在不同,俗话说男主外女主内,从下人们的神态里,她感觉到他们的期待与惶恐,她成了这个家的女主人,她得事无巨细拿主意,就连两个小丫鬟拌嘴她也得出面管。尤其是李夫人珠玉在前,大小姐井井有条,寒玉顿感压力山大。
她努力地快速记住每个人的名字相貌,生怕再见不识,被人议论清高傲慢,她拎着一大串钥匙跟着俞妈一间间库房细细查看,生怕漏掉了什么,说出错话被人嘲笑,俞妈见她谨小慎微,便对她说:“过去府里的人都怕大小姐,如今少夫人也不用惯着他们,该教训的地方只管教训。”
寒玉忙道:“我不敢和大小姐比,只因我若做得不好,人家不会怪我肤浅,要怪南轩。”
俞妈听到她这番话,心中称奇,不觉对她刮目相看,自从她得知这位少夫人出身道门,以为她的性子,定是潇洒自由目中无人,谁知观颜察色,她隐忍克己,妇德教养并不逊于大家闺秀。
经过后院隐蔽于修竹中的一排青瓦屋,俞妈却绕道而行,没有像之前各处用钥匙开门,她对寒玉解释道:“这里是府中密室,也是军机重地,只有老爷和少爷有钥匙,其他人都不能靠近。”
寒玉只在南轩受伤那天进过一次密室,当时全部心思都在他的伤势,也没有细看,现在听俞妈一说,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军机重地?城防图会不会就藏在此处?可是,她没有钥匙。
紧锣密鼓地一天下来,等寒玉晚上回到自己房中,才感觉疲惫不堪。“南轩……”她迫不及待地投入他的怀抱,感受着他的体温,呼吸着属于他的冷香。为什么才一个白天,她竟如此地想念他!在他的臂弯里,仿佛才有她想要的安定。
见她满脸的倦容,他心中暗叹,她本是天界的仙女,他却贪心地想要将她留在凡尘,真是难为她了。曾经发誓与天界再无纠葛,怎料却被月神不知不觉偷了心,谁又能厘清命运的安排!抱起她去浴室:“热水放好了,洗个澡早点睡。”阖上门,又伸头叮嘱了一句:“别像上回那样在里面睡着了。”
热气腾腾的石砌浴池,角落里高大的穿衣镜,木椅上叠放整齐的睡袍,一切都体贴入微。寒玉的心情却有些失落,也许是他关门离开的动作吧。可是,他并没有错啊,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她说不出来,无端地烦躁起来。
对着镜子脱去衣服,一颗鲜艳的朱砂在雪白肌肤上分外耀目,这原本习以为常的景象竟让她忽然感到羞耻,不愿多看一眼。
她扭头跨入浴池,躲避似的急忙将身体埋进水里。可是待水波平静,清澈池水令她的身体无遮无掩,那颗朱砂在她一低头时依然刺眼。难以名状的烦躁中她拉过布巾盖住小腹,仰头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为什么他还要纵容她?为了混沌之珠?可是她那么明显的吐露秘密的意图他却一点也不受诱惑,这根本就说不通,如果他真的想要宝珠,怎么会不抓住机会追问下落呢?是不是自己从一开始就猜错了?
难道我真的弄错了?她没有心情沐浴,胡乱将睡袍裹住身子。
看到发梢滴着水珠走出来的小女人,南轩讶异地笑道:“这么快?看来真是累了,快点睡吧。”被子已经帮她铺好,而灯下,却有摊开的竹简,他应该正在看书。寒玉神色略略有些不自然,低头在床沿坐下,瞥了一眼床头木柜,微微一愣:“俞妈给我的钥匙呢?”
“钥匙可不能随便乱扔,我帮你收起来了。”他拉起她的手,走到书架前,打开其中一个暗格。
暗格通向墙里,从外面几乎看不出来,她伸手进去摸了摸,摸到金属的质感,只见南轩对她眨眨眼睛,带点顽劣地笑道:“我从小就喜欢在柜子里挖暗格藏钥匙,到这儿也改不掉。现在这个秘密地盘和你共用,如何?”
寒玉的心狂跳起来,他从小就喜欢把钥匙藏在暗格?那么……那么……她喘不过气来,触电似的抽回了手。
被子很暖,但寒玉却半点睡意也没有了。为了不影响她休息,他放下纱帐,并调暗了油灯。寒玉裹紧被角,望着他伏案的背影出神。
他肩膀宽阔,腰部线条流畅没有赘肉,丝薄的绢衣遮不住漂亮的背肌,他是完美的,他对她更无从挑剔。寒玉承认,天下无论哪个女人,能够嫁给这样的郎君,都应该知足。那么,自己为何还要不甘?譬如此刻,她多么渴望他到她身边来,却无法开口。她想要他的全部,毫无保留,可内心的渴望却会变成羞愧。
那个暗格里,会不会有密室的钥匙?她想甩掉这个念头,却止不住它一遍遍跳出来。今天她看过妆奁盒,那对耳环上的白色又上行了一点。留给她决断的时间不多了,她该怎么做?他或许能够容忍她的朱砂,但怎会容忍她背叛蜀郡?
背后的辗转反侧让李南轩轻轻放下了竹简。他不是圣人,亲近她让他迷恋,但不能拥有她不啻是残忍的折磨。他不想冷落她,可是放在火上烤的滋味也不好受,今天正好她疲倦了,他下意识地希望她早点入眠,留给他一点逃避的空间。可是……终于,他还是回过头来:“你怎么了?”
“我……睡不着。”
他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向她,和衣侧躺到床头,摸摸她尚有微微润湿的头发,笑道:“不是吧,要我讲故事?”
“唔,那就讲讲蜀郡的故事。”她不由依恋地圈住他的手指,“你为什么来蜀郡?”
“我原本没有答应,是因为络璃公主,才改变了主意。”他轻声道,她的话勾起了他的回忆。
“络璃公主……”寒玉沉吟,“我听说,秦王的女儿救过你,是她吗?”
“是。”南轩感慨道,“她是当之无愧的真正的公主。”
她还从来没有听过他如此赞美一个人,心里莫名地泛酸,“你喜欢她?”
南轩失笑:“你想哪儿去了?”正色道:“就算不是为了报恩,我依然敬佩她,她为秦国做出的牺牲与奉献,七尺男儿比不了。”
“那你……现在后悔吗?”
“怎么会,我喜欢这里。何况,还有你。”他隔着被子揽住她的肩,眼中有温情满满。她就势往他身边靠了靠,头挨到他心口,她真笨,为什么要管过去呢,不论他喜欢过谁,谁喜欢过他,他现在属于她,就好。
“小问句,该睡了。”他柔声道,替她合上眼帘。“嗯……”她又倔强地睁开,“南轩你觉得……蜀郡安全吗?”
他飞快地去捕捉她的目光,她却颤了一下就闪开了。他顿了顿:“不安全。”
“为什么?”
“蜀郡是块肥肉,有人一直想吞了它。”他淡淡道。
“那你有防备吗?”
“有道是……”他扫了她一眼,“防不胜防。”
“……”
“你害怕了?”
“没有。”她慌忙道。思忖了一会儿,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她鼓足勇气问:“南轩,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遇到生命危险,要用蜀郡来交换,你会同意吗?”
“你真的想知道?”他锐利地盯了她一眼,有种直觉,他似乎触摸到她心里的某个症结。
“对。”她垂下眼睛。
“不会。”没有拖泥带水,简洁的两个字。
她脸色苍白,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有一刻,他真的觉得她很残忍,她不知道,他曾经面对过类似的选题,毁天灭地的复仇他在所不惜,但是,现在他明白,他是错的。“玉儿,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资格用蜀郡的福祉交换我们个人的生命和情感,因为蜀郡不属于你我,它属于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他一字一句地说。
寒玉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他俯首亲吻她的额头,轻轻叹息一声:“但是,我愿意倾尽我的生命去换你。”
她一怔,睁大眼睛望着他,他也与她对视,眼角漾起笑意。她抬手环住他的腰:“我想……”红唇上弯,“你抱我睡。”
她温软的身体投入他怀中,他就知道,今晚必须去冲个冷水澡了……不过,他听见了她入睡前浅浅的呢哝:“我必不负你……”
寒玉醒来时,天只是蒙蒙亮,可是,他却不在身边了。空空的屋子,余温已冷的枕头,她急急起身,匆忙梳洗了一下就出门。已经熟悉府里的道路,但见朦胧的天色下前厅亮着灯火。“南轩……”她走进去,只有芸娘在不紧不慢地收拾桌子。“南轩呢?”
“他去校场了。”芸娘继续手里的活。
“这么早……”她脱口而出。
芸娘抬抬眼皮:“常年的习惯,他都是这个时间出早操。”
“我不知道……他没告诉我,否则我……”
“他是想让你多睡会儿呗。”芸娘不在意地笑笑。
寒玉看着她手里的碗筷,犹疑地问:“姐姐也这么早?”
芸娘道:“南轩从小喜欢吃我做的早餐,所以不用下人插手。”
“从小……”寒玉惊愕地张了张嘴。
“可惜他12岁就离开家了,我等了6年,才能重新帮他做早餐。”芸娘低声道,似乎想起了什么,扭过头,便不再说了。
寒玉感觉到一种忧伤的情绪,但她却无力地站在局外,不能分担。这时,芸娘端了个碗过来:“一起来吃吧,我做的豆花,到蜀郡才学的,南轩很喜欢。”
“姐姐,以后……让我来做……”她心里面突然很难受。
“你?”芸娘认真地看了看她,想了想,微微一笑,“我记得你不会女红的。不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就先从陇西的腊肉饭学起,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