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迷离,清脆的木屐声敲击着青石板路面,悠长的小巷里,走来一个绝色女子。
粉色的蓬裙像盛开的花,晶亮的唇红是最柔弱的蕊,栗色的长发编成了一根粗粗的麻花辫子,绕过修长的脖颈垂在一侧,辫梢上缀着一朵纯白的荼靡花。顾盼之间,让见到她的人都忍不住追随她的脚步,人间怎么会有这样艳美的女子?定是仙女下凡了啊。
开到荼靡花事了。荼靡是春季最后盛放的花,因着压轴的地位,总在迟到的妖娆里染上了悲壮的意味,竟成了花神的最爱。不过魅兰轻易不戴荼靡,那样纯洁的白,她觉得大多数场合都糟践了,唯有一颗少女心才相配。
可惜她已经没有少女心了。无视一路追逐的目光,魅兰有点心酸与自嘲地捏捏辫梢,今夜重戴荼靡,只是为了进太守府罢了。如果必须做一朵花,还是做一朵最爱的荼靡吧。
前面不远就是太守府了,她已经能看到巡逻的士兵和墙头燃亮的火把。魅兰停下脚步,再度思量起今晚的目标:李南轩。
到目前为止,她还不能拼凑出这个人的全貌,但今天离开水府后,她发现一件有趣的事。为了不惹额外的麻烦,她只跟女子搭讪,说来有意思,只要她提起李家少爷,姑娘们的眼睛里露出怯意的同时也漾着一层醉意,魅兰熟悉这样的眼神,看来这位李少爷对女人很有杀伤力啊。
她不禁怀疑起来,广寒在太守府里,到底是犯事了,还是打算引诱谁?照理以广寒的秉性,不敢勾引男人,难道说太守的公子看上了她?
这么一想,魅兰感到很不爽。花神美还是月神美,永远是天界有争议的话题。虽然总有和事佬说,一个艳美,一个清丽,各有所长,难有高下之分,但魅兰心里还是存着争强好胜的心。
以前广寒有青女撑腰,正式场合的风头往往被她占了,可魅兰知道,若论天神们私下的评价,广寒绝对不如自己。毫无疑问,魅兰更有女人味,更能撩起男人的兴趣。
哼,小贱人,以为到了凡间就可以搭上太守府的公子了,看你如意算盘能打多久!魅兰暗骂。她慢慢绕到了灯火相对暗处,从怀里取出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看起来好似女子的手持梳妆镜,背面镌刻着漂亮的莲枝花纹。魅兰看着镜子,忽然神色变得悲戚,眼中泛起迷蒙的水雾……
怜花魔镜,原本自己发誓再也不用它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割破手腕,鲜血如细线滴入镜子上的莲枝花纹,沿着花纹的走向徐徐流动,慢慢把那莲枝都勾勒成刺目的艳红。魅兰心疼地咕哝:“你这魔镜,就半个时辰啊,要吃我这么多血。”
“把全部的血都给我喝,我让你永远变成花儿。”魔镜居然发出小小孩童般的人声。
“做梦去!”魅兰果断地抽离了手臂,“半个时辰足够我进府了。”
魔镜散发出的淡淡烟雾笼罩了魅兰,并很快将她淹没。美丽的女郎不见了,空中冉冉升起一朵雪白的荼靡花。花儿悠悠飘过了太守府的高墙……
恍惚中,魅兰竟觉得时光倒流了,似乎又回到那一天,她巡查花期经过桃山,谁知顷刻间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等她终于明白是长公主的儿子复仇来了,她已被裹挟在满天满地的殷红血色中无路可逃。
求生的本能让她求助于怜花魔镜,可怜的小荼蘼花颤兢兢落在枝头,指望能逃过一劫。可是或许命中注定,凌厉的刀锋扫过了花丛,荼蘼飘落在他脚下,变成了浑身抖颤的女子。她的眼前定格了一张她再也无法忘记的面庞,那么冷酷、那么俊美、那么悲伤……
荧荧的光亮吸引了随风飘荡的荼蘼花,也把魅兰的思绪拉回了眼前的太守府。快子夜了,各处都安歇了,那勤奋的人必定就是李南轩吧。
魅兰已经做过了解,李家少爷酷爱夜读,所以她可不是无缘无故选择这时候进来。邂逅花朵变仙女一定会让这凡间的傻小子终身难忘。魅兰恶作剧地开心起来,荼蘼花舒展了花瓣,向庭院中专注书卷的人影飘过去。
一缕淡淡的清香钻入鼻息,感觉很舒服呢,南轩揉揉额头,从图纸中抬起头来。房中已然悄无声息,看来寒玉睡熟了。他从石凳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突然,他看见小径的矮冬青上竟栖着一朵白色的花,好像是……荼蘼?啊,定是被风吹进来的,那清香是它带来的么?它吸引了他的视线,让他情不自禁走拢过去……
一瞬间,竟忽然想起了什么。南轩怔了怔,荼蘼呢,许久以前,刀砍过花丛,却意料不到,花儿变成了瑟瑟发抖的姑娘。嗯?这朵荼蘼花似乎也在发抖啊,南轩觉得有点奇怪,花儿也会感到冷吗?为什么可怜的花瓣儿随着自己的靠近抖得越厉害?他摇摇头,伸手轻轻摘下了这朵荼蘼花。
花儿温顺地依偎在他指尖,真香呢,他想嗅一嗅,就把它拉近自己……下一刻,他的怀抱里就多了一个姑娘!
李南轩差点没叫出声来,一瞬间愤怒地责骂自己大意,为什么不打开天眼看一看呢!然而不用天眼了,眼光触到怀里的女子,温柔美丽,绝色无匹,他惊得一把按住她的肩头:“又是你!”
魅兰停止了发抖,上一次,是刀锋蹭着她的脖颈,这一次,却是温存的手指。她凝视着他,脸上是傻乎乎又像开心又像伤心的笑:“二郎神,我还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你了。”
“嘘!”他一把捂住她的嘴,“叫我李南轩。”
看她乖乖地点头,他放开手,眼中闪过精光:“这么多年,你的习惯还是没变,喜欢说‘永远’。”
“我当然永远……忘不了你啊。”魅兰觉得自己在做一场梦,不管她多么隆重地起过誓,永远不会再求他,在梦里一切都不管用。从没有设想过,他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轻易粉碎她的尖牙利刺,在他面前,她依然可以那么下贱,下贱得勇敢无畏。
温度一凉,感觉自己被推开,变成了谈判的姿势。“我真没想到,龙族背后的人竟会是你。”他的声音恢复了冷淡。
“早知道是你,我就不让他们送死了。”魅兰低低一叹。
他若有所思,并未接话。魅兰抬头迷惘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成为李南轩?”
他已经许久不再去回忆往事,但她的到来,仿佛在宁静的心湖里抛下了一颗石子。
他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当初我已生无可恋,浑浑噩噩中游荡,想起小时候爹爹常常对我念叨,杨家祖辈受过李家莫大的恩惠,才得以延续香火。辗转找到李家,单传只李冰一人,偏偏他的妻子难产而死。我当时想,这灰暗无用之身,既然活着也如行尸走肉,倒不如替爹爹报了恩。”
他的话让魅兰又想起了那张痛苦定格的脸,深深望望灯光下他如今虽然有些落寞却恬淡欢喜的模样,默默点点头,柔声道:“南轩,我明白了,重活了二十年,你找到了幸福。我真替你高兴。”
她从来是冰雪聪明的女人啊,南轩不由微笑。眼中关切渐浓:“魅兰你呢,这些年过得可好?”
他不问还好,这么温柔的一句,却如重锤敲在魅兰心尖上,悲恸刹那间如潮水般涌上来,她怔怔地瞧着他,竟不知如何回话。
南轩的笑意僵在脸上,她的表情不对,像在隐忍极大的痛苦,不禁走近了几步,虽然她还是一样的美丽,但似乎有些不同。
他当年万念俱灰,根本没有考虑过接受任何人的情感,如今经历了人世亲情二十年,他的心早已不知不觉中柔和,当初太过粗暴,今日见她始觉歉疚。
怜惜地低声追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眼中的温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魅兰低吟一声,忘情地扑入他怀里,恸哭失声。
“魅兰……”南轩吓了一跳,她绝望地抽泣,在他怀里颤动着娇躯。下意识地感知她的痛苦,她一定经历了什么,他不忍推开她,轻轻揽住她的腰肢,以温暖的身体语言表达无声的慰藉。
也是合该有事,寒玉睡一觉醒来,看看夜深,想起替自己站岗的人,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受凉,便悄悄爬起来,走到窗户边看看。
不看不要紧,一看之下她惊得目瞪口呆:庭院油灯朦胧的光下,南轩正温存地搂抱着一个女子,女子的头埋在他怀里,看不清面目,只看见她绕着他脖颈的嫩藕般的玉臂和贴在他身上的玲珑腰身……
寒玉一个踉跄,踢到了凳子,发出“嘭”的响声,她惊慌地三步逃回,将被子蒙住头。
响声惊动了南轩和魅兰,两人分开,南轩朝屋子走过来。寒玉听到南轩的脚步,不敢动,只是蒙着头装睡,心里却难过得刀绞一般。
还说替自己站岗,原来在和心上人幽会!他早就有了心爱的女人!为什么她现在的心情比得知无凌的死讯还要难受呢?她的眼泪竟止不住流下来,咬着被子狠命不发出声音,汩汩打潮了一片。
“你还是睡熟点吧。”她听见南轩轻声道。一道法力经窗而入,打在她身上,寒玉头一沉,和着泪水失去了思考。
“你屋子里有人?”魅兰问。
“我想……就是你要找的人。”南轩道。
“你居然让她睡你的房间!”魅兰闻言脸色大变,又惊又怒。
“这有问题吗?”南轩看她的样子忽觉好笑,“你不也住过么。”
魅兰脸上一红,当初他饶她不死,对付追兵时,也曾扣押她几日。“你……知道她的身份吗?”她忐忑地问。
“本来不确定,不过你一来,我就确定了。是月神,对吧?”南轩一笑。
“不错。”魅兰吸口气,想到屋里广寒酣睡,他却屋外夜读,心里还是堵得慌,“你为什么要帮她,是不是……喜欢她?”
“魅兰,”南轩嘲弄地摇摇头,“你看你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有,看问题就是非黑即白,世上的事,只有喜欢和不喜欢两种吗?你应该清楚,没有我同意,别说龙族,玉皇大帝也休想从我太守府抢走一只麻雀。”
“哈,我说错了该打。”魅兰无端松了口气,抿嘴而笑,“我知道你才懒得管天上的事,求求你,顺水人情,把她交给我如何?”
“唔,那先告诉我为什么要抓她呢?”
“啊……这个……”魅兰转转眼珠,撅起嘴,“我不敢讲,怕你生气。”
“说嘛。”
“她……犯了天规,搭上一个凡间的男人,私自逃下天,我奉天帝之命捉拿她。龙族在凡间势力大,所以就委托龙族寻找。”
南轩忽然明白魅兰怕他生气的意思了,他的母亲长公主也是因此犯的天规。他心里突地一阵火,啊,这么说她早就跟那个姬无凌好上了?还为了他逃到凡间?
见他脸色难看,魅兰以为他介意母亲之事,忙拉过话头:“南轩,你就把她给我交差吧。”
“在太守府抓人,办不到。”南轩一字一字说,“明天她出了府门,随便你处置好了。”
魅兰心头一喜,娇娇道:“多谢你。”看到石桌上堆放的厚厚一卷小牛皮,她好奇地瞄了一眼,竟是复杂的水文图!“南轩,你在研究什么?”
“研究岷江啊,我想帮蜀中治理水患。”南轩道。
魅兰睁大眼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地端详着他,这还是他吗?冷酷的杀人魔王二郎神,居然说要帮凡间治理水患?忽而心中一阵凄苦,他变了好多,如果……自己当初遇到的是现在的他,会不会有所不同?
迟了……一切都迟了……魅兰怔忪地咬住唇,自己再也不是从前那朵洁白无暇的荼蘼……
见她无端陷入了发愣,南轩忽然神色一紧,不对呀,月神怎么会说要找赤金色血的人?“魅兰!”他低喝一声,眸子变暗,一把将她抓到身边,“你老实说,你把我的事告诉过别人没有?”
“从来没有!”魅兰迎着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定,“我永远不会对任何人泄露你的秘密,哪怕是要我的命,都不会。我对你承诺过的,永远都会坚守。”
唉,南轩哑然失笑,这个姑娘啊,永远改不掉对他说“永远”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