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教学楼宽敞明亮的教室里,教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学生们读到“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时,我下意识地往窗外望,却只看到在微风中摇曳的深绿的梧桐叶。啊,不知不觉中,春已逝去,可还没见着燕子的影儿呢!
正巧,在吃午饭时,女儿无意中哼起小时就会唱的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对女儿来说,燕子给她的印象是模糊的,她喜欢的是邻居家养的那条叫“肥肥”的狗,那只叫“花花”的猫,她也曾缠着我们给她买小白兔,愿望落空后又梦寐以求的想买小乌龟……至于燕子,只不过是口里唱唱电视里看看而已。
我不禁怀想起童年的燕子来。
烟花三月,春风轻软,池塘水满,黄莺清啼。山坡上,田野里,到处梨花白、桃花红、菜花黄。我们身上还穿着厚厚的棉衣,便有三两只燕子,在屋外啁啾不已。此时,婆婆就会眉开眼笑地说:燕子做窝来了!她喜滋滋地颠着小脚,急急打开厚重的木门。燕子先是围着屋檐绕来绕去,忽而又斜身闪进屋里,轻捷地盘旋两圈又倏地飞了出去。我们生怕惊吓了它们,早已住了玩得正酣的游戏,张着小嘴,睁大眼睛,不出声地望着燕子们做娴熟的飞行表演。母亲砍来根竹子,编了个方篾折,然后搭着梯子,在堂屋顶的转角儿处钉几根竹扦,把篾折放在上面,好让燕子来做窝。不几天,堂屋里就多了群忙忙碌碌的客人,衔来春泥,唱着春之歌穿梭般地飞进飞出。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田野里,小草青,百花艳,蝶儿舞,燕儿忙。燕子们穿花贴水,钻柳过巷,为春天增了几分亮丽、添了几道动感。我的家里,每年都住进一窝燕子,有时还会有两窝,很是热闹。那时我读小学,学校是由一个庙改建的。教室里都做有燕子窝,燕子们在教室里来去自如,胜似闲庭信步,悠然自得。我们的目光,也常被燕子牵引,童稚的读书声里也常常多了份惬意。
有一天放学回家,我推开门,见地上有一只乳燕。它正拍着尚未长丰的羽翼,试图挣扎着飞起来,但它不能,只好绝望而痛苦地哀鸣;一只老燕,徒然地绕着乳燕飞下冲上,它想救起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小燕,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嘴里发出急切的音调,揪心而凄婉。我被强烈地震撼了,轻轻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捧起乳燕,它才长出绒毛呀!我似乎捧着世上无价的珍宝。母亲回来了,帮着抬来梯子。我爬上去,把瑟缩着的乳燕放回窝,老燕立即飞了进去,窝里发出母子重逢的呢喃。我仿佛看到了它们眼里噙满的热泪。此时,母亲紧紧地拥着我,我发现,母亲的眼里闪着幸福的泪花。其实,我们何尝不是母亲心中的一只乳燕呢!
这一幕,深深地烙进我幼小的心灵。后来,读到屠格涅夫的名著《麻雀》,文中的情景竟与我童年的这次经历惊人的相似。
夏天过后,天气由暖转寒,秋天将至,燕子又将往南方过冬了。黄昏,燕子归巢后,我们便捉了一两只燕子,轻柔地抚摩着它们,向它们说些不舍的孩子气的话,然后,剪短几根羽毛作为记号。燕子离去之时,也恋恋不舍地在堂前檐下徘徊不已,不停地挥着温柔的双翅,似乎向我们道着“再见”。毕竟,这是曾是燕子的“家”,燕子曾是我们家中的一员啊。燕子留下的窝,我们尽可能地保存着。盼啊盼,第二年春天,燕子一到,我们便迫不及待地捉来,翻来覆去地找记号,找着了,生出“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欣喜;找不着,常常又生出“人面不知何处去”的黯然与失望。
燕子装饰了我童年的梦。长大后,读到唐诗宋词,才知道燕子还是入诗的主要题材,有杜甫“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的欢娱,也有冯正中“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的期盼;有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伤感,也有黄山谷“微雨燕双飞,空梁落燕泥”的惆怅。在传统的中国画中,也常常出现这样一幅富有诗情画意的构图:一抹轻扬的翠柳,一湖荡漾的春水,一川迷蒙的烟雨,三两只轻捷的燕子……
如今,高耸的建筑群分割了广阔的天空,城市装扮成春天般艳丽,连乡村的宁静也被车水马龙打破。“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童年时的老屋,早已不在,那口凉悠悠的老井,已被填平,门前的那座小山,已被推土机推掉,代之的是两排钢筋水泥建筑。只是却少见了昔日“飞入寻常百姓家”燕子,曾净化过我心灵的燕子。一个大自然精心安排的春天盛会,如果没有燕子的加入,这是多么遗憾的事。试想:在明媚的天空中,在澄澈的湖面上,在如茵的田野里,没有了燕子的活泼可爱的倩影,我们的生活会少了多少诗意。这些,是我的女儿所不能感受的。她只是唱“小燕子,告诉你,今年这里更美丽。我们盖起了大工厂,装上了新机器,欢迎你,长期住在这里。”是啊,大工厂盖起来了,新机器装上了,轰鸣的机器声响起来了,高大的楼房修起来了,可是燕子呢?燕子能住在这里吗?燕子的家在哪儿呢!
我真担心,该不会若干年后,我们的后代,只能在课本中,郑振铎先生的笔下去想象“一身乌黑的羽毛,光滑漂亮,一双俊俏轻快的翅膀,再加上一个剪刀似的尾巴”的燕子了。
——怀想燕子!
199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