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澜睁大了眼睛:“啊?竟然都到春节了!”
“可不是,时间真快呀。”王毅看着窗外萧条的世界,叹了一口气。
春节本该是最繁忙的节日,若在寻常年份,这个时候街道上早就该张灯结彩,挂起火红的灯笼和鲜艳的条幅了。返乡的游子纷纷背上包裹奔赴火车站和汽车站,车站周围彻夜不息都是喧嚣的人声。本地人早采买起年货,冰箱里挤满了新鲜的蔬菜和肉食。即便再不喜欢节庆的年轻人,都要置办点好吃的凑凑热闹。可如今这个日子,竟然再不会有一点过年的气息了。
过年总要人多一点才有意思,但宁予现在这个样子,众人决不能让他去别的幸存点,因此五个人只能选择在这里委屈过年了。
三个人一来,甘澜终于有帮手把这个暂居地打扫修缮一番,她与王毅、秦奇、孟青峰一起将顶层彻底打扫干净,消毒、投放鼠药、将粗陋的钢丝防护网重新固定在墙面上。如此一番折腾下来,这栋楼稍稍能够入眼了。
王毅把车里存着的食物拿上来,到底还是各种速食品——咖喱牛肉罐头、粉蒸肉罐头、牛巴罐头等等,乱七八糟的罐头凑了半桌子。这是他们有生以来过得最寒碜的春节了吧!
平时大年三十这一天都是用来准备年夜饭的,到现在省去这一步骤,众人下午就特别闲,于是秦奇、孟青峰、宁予、甘澜四个人开始坐在床上玩甘澜带回来的飞行棋。
但凡是游戏,都要有点赌头才有意思,不过这个时候钱没有价值,赌食物甘澜和宁予又一无所有,于是秦奇引进了一种新鲜有趣的方式,她拆了一只打火机,卸下里面的电子,谁输了就在谁的手上电一下。
甘澜目瞪口呆的看着秦奇:“姐,我怎么早没看出来您是这种人?”
开局两把下来,甘澜就被电了两下,等到第三回,她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了。孟青峰和秦奇还没说什么,宁予先兴高采烈地鼓起掌:“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甘澜气急败坏,挥起沙包大的拳头在他身上捶了两下,听到宁予惨叫两声,方把骰子一扔:“我不玩了!”
“不玩就算了,怎么还打人呢!”宁予委屈地说。
甘澜蹦下床,走向坐在桌边的王毅。王毅出人意料地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卷铁丝,用钳子截成一般长短的小段,桌上还放着一匹红色的窗帘。甘澜扫了一眼,知道他在糊灯笼,就想过来帮忙。于是甘澜拿着剪刀,从窗帘上剪下王毅已经画好的莲花瓣形状,一片一片叠放在桌子上。另一边,王毅也截了八段铁丝,他拿钳子小心地将铁丝弯成半圆形,然后将这十根铁丝两头拧出倒钩来。
王毅做手工活儿实在太精巧。他放下铁丝,又拿起了两支可乐瓶盖,用一段烧红的铁丝烫掉了瓶盖平面一端,单留下塑料圈,然后在这圈上下对应着锉出十个豁口,再将铁丝两端的倒钩分别一一卡进两个瓶盖豁口里,组合起来正好是一个球形轮廓。
他很得意地拎起来给甘澜看:“看看爸爸的手艺!”
甘澜挑起大拇指:“不愧是我儿子!”
王毅向前摊手:“那我压岁钱呢?没钱给两个罐头也行。”
甘澜审时度势,立刻改口:“爸爸!”
“厉害了小橄榄,说怂就怂,能屈能弯,佩服佩服!”
甘澜把手往前一伸:“爸爸,我压岁钱呢?”
王毅从身旁的袋子里翻出一盒糖递给甘澜:“拿去玩吧。”
甘澜把糖丢在桌子上,越过他扯来那只袋子,抱在怀里仔细翻找。袋子里杂七杂八放着一些弹夹和手榴弹,夹杂着一些零食,甘澜从中挑出一盒巧克力,边吃边看王毅糊灯笼。
王毅把一只连通电池的灯泡固定在一个瓶盖上,将开关电线理顺出来,从另一端垂下,然后把每块布料一端涂了快干胶,卷在一根铁丝上,十块布料都贴完,再把布块另一端糊在临近的布料上,使得布料全都紧紧的地起来,一只红灯笼就这样做好了。
然后他用一根红线拧着开关电线把灯笼挂起来,一开灯,灯笼果然向外透着亮红的光,丝毫不逊于外面所买的工艺品。甘澜瞧着有趣,伸手就来抢,王毅拎起灯笼转身跑掉:“你笨手笨脚的,别给我弄坏了。”
王毅逗着她跑了两圈,还是把灯笼交给了她。甘澜小心翼翼地把灯笼挂上棚顶的铁丝网,然后便坐下来仰头看着灯笼,不禁露出欣慰的笑。
过去回家过年,她都有一种不速之客的感觉。她是三口之家里不受欢迎的一个外人,吃饭、聊天都尴尬得不得了。屋子里进口的糖果和水果当然全都不能动,年夜饭端上桌,四个人也只能一言不发的吃着,唯有她赶快吃上几口就下桌,躲回自己的屋子里,那三个人才能开始有说有笑。这个时候,甘澜总会从书包翻出提前买好的面包,一个人爬进被子里,慢慢地吃着她真正的晚餐。
她的年总是比一般人难过,这并非是她的节日,而是她的劫难日。这种悲剧延续十几年,直到上了大学,手里有了钱有了自主权,她逢年过节才能借口打工逃出家门,去专门包办年夜饭的饭店拿三倍的工资。
头顶悬挂的灯笼光亮虽然微弱,在甘澜眼里却怎么看怎么欢喜,真想不到,这竟然是她十七年来真正可以参与的一个春节。
一个能“过”的春节。
王毅揉了揉她的头顶:“我去睡一会儿,晚上要是你们闹的晚了,我就起来守夜。”
甘澜往他腿上靠了一下:“好吧。”
“你刚才看见我怎么做灯笼了吧,再做一个,好事要成对儿。”王毅说完就到床上去睡了。
虽然工具都是现成的,但甘澜自己上手,才发现这件事并不容易。光是在瓶盖上锉出十个豁口就怎么也锉不整齐。迫不得已,她还是将宁予从床上拖了下来,按着他帮自己把灯笼做完。另两个人也好奇地跟过来帮忙。
于是四个小时之后,王毅睁开眼睛,发现屋子里闪耀着一片红光。
他头顶的铁丝网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灯笼,有的发出柔和的红光,有的则闪闪烁烁如同星斗。窗台上、桌子上、地上都是灯笼,后来电珠与电池不够用,那几个人就在灯笼里放上蜡烛,总之点点光辉照亮了屋子的每个角落。
窗外是浓浓的夜色,窗内是暖融融的微光,薄薄一层塑料膜间隔开两个世界,外边充斥着死亡和危险,里面则孕育出安逸与平和,太过强烈的反差让王毅心底生出一种类似感动的情绪,是奔波太久了吗,只有借这样的场景,才能唤醒他对昔日平和生活的向往?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随即收敛起脸上脆弱的感情,笑着骂三个人:“你们这群白痴,电池都用光了、蜡烛也点完了,明天晚上我烧你们照明!”
“哎!儿子醒了!”甘澜抬手招呼他:“快过来,可算能玩桌游了!就差你一个人玩不成。”
于是五个人都坐到一张床上,床边支着一个炉子取暖。甘澜找了一罐子顶级六安瓜片倒进水壶里,坐在炉子上,不间断地供五个人饮用。五个人每人手里捧着一个茶杯,裹着被子挤在一起,你一嘴我一嘴地喧闹不停,因此越玩越高兴,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12点。
三十照例是应该吃鱼的,而且这条鱼不能吃完,须得留一点跨年,好取年年有余的彩头。于是几个人分食了一盒茄汁鱼罐头,偏秦奇挑的这盒罐头真挺好吃,几个人轮一圈差点就吃完了,还得是秦奇使出暴力镇压住局面,才从王毅手里抢回来一个底。只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面也粉,万没有办法吃上一顿饺子,算是一件憾事。
吃饱喝足,跨了年,秦奇和孟青峰就回到各自的床上休息了。王毅把挡风塑料布掀开一条小缝,坐在窗边慢慢地抽一支烟,小心吸一口,就把烟圈吐到窗外。
众人睡的睡,抽烟的抽烟,房间里便安静了下来,只有一个灯笼里放的是自带音乐的彩灯,不停地循环播放着《恭喜发财》。甘澜许久都没有这样放松热闹过了,可是欢乐终归是短暂的,12点一过,新年就算过去了,这场欢聚走向尾声,不久之后,那三个人又将踏上征程,留下她和宁予独自面对残酷的世界。越想这些,甘澜越不愿睡去,她强睁着眼睛听彩灯唱着荒腔走板的曲调,到最后倦怠的靠在了宁予的身上。
甘澜迷迷糊糊的,说话都没了力气:“我不想睡觉。”
宁予抱住她坐着,用被子把两人裹在一起:“那就不睡。”
但是强撑了半个小时之后,甘澜还是忍不住睡了过去。
这时候,几乎亮了整夜的灯开始陆续熄灭,点点红光归于阴暗,那些消失的粉红色都流进甘澜的眼睛里,于是她做了一个粉红色的梦,梦里有宁予、有王毅、有秦奇,有她过去二十年的好友和师长,但没有家,也没有末日,那是她所能够想到的、最荒诞却最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