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的，是傅朝的眼睛。
虽然只是转瞬即逝，但还是震慑住了他，只因傅朝实在没有任何理由，流露出这样的颓废。
毕竟，傅朝的铁面无情，阴晴不定，才应该是他的标签。
傅朝手里的蒲扇，越摇越慢，一向嗜茶如命的老人，也不再给自己重新倒一杯香浓的茶水，仿佛，时间在此刻静止了，有些不明所以的感情，也在他的脸上凝固了。
只是几秒钟的功夫，叶擎皱眉凝视着傅朝的沉默，他斑白的头发，像是一下子全都白了。当他再定睛一看，那只是阳光反射的关系，但傅朝一动不动地坐着，若不是他还有呼吸，手里的蒲扇还在缓缓送来若有若无的微风，他几乎以为傅朝就这么坐着......死去了。
这个曾经臭名昭彰的老人，一瞬间老了十岁一样。
傅朝从自己的世界里清醒过来，那么漫长，但现实中却只是耗费了十来分钟。
他呵呵一笑，表情还是有些难以形容的古怪。“叶擎，你给了我一个答案，解开了我脑子里一直都放不下解不开的一道难题。我以前想的太复杂，其实，原因很简单，我也有心，我也是人，怎么可能不犯错？你说的很对，没有感情，那还是人吗？只是我不让自己往那个地方去想。”
叶擎目光深邃，却没有再说话，读不出傅朝脸上表情所代表的涵义，太淡太淡，几乎没有多余的情绪浮现。
但直觉告诉自己，傅朝有个心结，那个心结困扰傅朝许多年。只是让他想不通的是，傅朝这么精明的男人，也有能够把他困在迷城里怎么都走不出来的心结？
难道，他还有最后一分未曾泯灭的人性？
“你回去吧，今天的对话结束了，有什么别的话，你过几天再来。”傅朝毫不留情地撵人，只是嗓音中生出很明显不许掩饰的疲惫，没了威严，没了伪善。“我累了。”
叶擎下颚一点，没有任何客套，却也不曾胡搅蛮缠，纠缠，本就不是他擅长的。
连他都能发现，傅朝真是累了，他的累，是始源于他想起了那个心结吧。
叶擎坐入在外等候的宾利，他给自己的期限，还剩下半个月，如能和平解决此事，而且不让双方有任何折损，这是他的第一目标。
但毫无余地的情况下，他也不忌惮跟傅氏成为水火不容的仇敌。
“先生，我们以后还来吗？”老孙发动车子，问道。
“来。”叶擎丢下一个字，毫不迟疑。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说的就是他此刻的心境。正如前几天，陆天爱说的那句话，努力和坚持，是真的能够改变一些看似无力回天的事情。
所以，他说服自己静观其变，尽量找到最妥当的方式。
再赌一次。
最后一次。
不远处宾利急驰而去的声响，不曾惊扰凉亭里的傅朝，他手里的蒲扇，无声落地都不自知。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在傅心雨十五岁的时候，他知道了一个不堪的事实，傅心雨不是他的亲生女儿。震惊、愤怒、痛苦接踵而至，他找到那个始作俑者，是在他身边踏实工作了几十年的司机老章。
一气之下，他让人废掉老章的两条腿，让老章这辈子都只能靠着轮椅生活。
而对于他的夫人......他却压制着自己的愤怒，用冷冰冰的眼睛锁住她苍白的脸，问：“为什么？”
那个二十出头就嫁给他的女人，他异常熟悉的女人，抬起脸，眼底的悲凉，却刺痛了他。
明明是她不安分守己，还用这种眼神，这样怨怼的神态对他！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傅朝怒不可遏，掀桌谩骂。“过去多苦多穷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你还记得吗？你娘家嫌我穷，嫌我不是知识分子，不肯答应我们的婚事，是你说，就算一辈子吃苦，他也会对我好，我只想嫁给他！这些话，你都忘了吗？你跟谁不好，你跟一个开车的司机！还有心雨......你一直瞒着我！”
“开车的司机怎么了？你以前不也是一个车间工人吗？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你了吗？傅朝，你知道你这些年你变了吗？”傅夫人无力地问，双眼泛红：“我不会为自己开脱，那几年，我连你的面都见不着，见老章的次数还比你多一点。我们没你想的那么龌龊，他会关心人，在我孤零零一个人守在家里的时候，他安慰了我。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是因为私心，我知道是个女儿，才想把她留下来。你过去不是说，很想要有个女儿吗？”
“你的愚昧自私，让我给你的姘头白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傅朝面色铁青，气的浑身发抖。
“我错了，我知道，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让心雨在国外读完了大学，再跟她断绝父女关系吧。到时候，我会带着她生活，傅家的钱，你一分也不用给我。我当初嫁给你的时候，你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我跟你离婚后，也没贪心想要你的钱。”傅夫人的反应，却有着一种深思熟虑过后的......过分冷静。傅朝把钱看得很重，但她却不同，现在她一个人吃着山珍海味，却食之无味，竟然怀念起最穷困时候的那一碗炒鸡蛋。
她也并非轻松地活着，她也背负着这个秘密，在煎熬。
“你还想去找老章那个混蛋玩意儿！”他指着她骂，猩红的眼睛，看起来格外可怖。
“你错了。生下心雨后，我跟老章都没有再来往，我们都很清楚，当时他老婆病去两年，我们只是很寂寞，才会铸成大错。我只想跟心雨相依为命。”傅夫人微弱地挤出一抹苦笑。“以前，你可从来不会指着我鼻子骂人的。”
傅朝满心的怒气，却瞬间冻结成冰，他像是被人打了一耳光，反而有着理直气壮的气焰，却无用武之地。
他变了吗？
他不由地回忆起刚结婚的时候，一碗青菜，一盘炒鸡蛋，就能应付两个人的一顿饭了。他一直不甘心，想要赚大钱，不让自己夫人受苦，当然更介意的是夫人娘家人对他的不看好。
结果，他成功了。
他积累了越来越多的财富，开了一家又一家的公司，从这个城市飞到那个城市，从这个会开到那个会，接连不断的应酬，他的人脉越来越多，而见过太多肮脏事的眼睛里，也越来越复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