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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百般刁难,鸿雁不得音讯

燕王有意修筑燕长城,从玉喉关环伊庐山,连通东辽燕长城。以隔绝东胡时不时的骚扰。正好慕容厉在军中,待换防事情一了,就派他前往玉喉关,勘测山势,以确定长城走向。

香香的肚子日渐大起来,整个人却更加羸弱了。两个嬷嬷眼看着怕是不好,也日日担惊受怕——慕容厉那个性子,若真是发起火来,谁劝得住?两个人只好把饭菜都捡选一下。好在天寒了,偏殿有炉火。两个人偷偷地在炉火上加热一下,总算也有口热乎的饭食。怎料银枝发现了,大发雷霆,竟连炭火也不发了。

这样的大冬天,偏殿简直冷得如同冰窖,两个嬷嬷怕担责任,就让香香求见舒妃。如今也只有她说,银枝才无可奈何了。银枝发觉了,索性自己派了丫头守住偏殿,不许她出门。

两个嬷嬷又气又怕,又不敢招惹她。毕竟舒妃对她非同一般,只得耐着性子劝银枝:“姑娘,香夫人身子日渐沉重了,又是头胎。这样下去真是不行。若真有什么闪失,巽王爷怪罪下来,我们可担不起这罪责。”

银枝冷哼:“她生不下来孩子,也是她自己不争气!你们有什么罪责?”

嬷嬷忍气吞声地劝:“银枝姑娘,巽王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万一人要真是有什么闪失,他回来还不是只能拿我们做奴婢的撒气?那时候大家都没活路,您这又是何必?”一句“我们做奴婢的”,彻底惹恼了银枝。她从小被舒妃养在身边,最恨别人提及她的出身。舒妃待她极好,她甚至无数次想过,如果自己不是宫人的女儿,而是舒妃的女儿,跟公主又有什么区别?燕王没有公主,倘若有,他那样的性子,不知会宠成什么样!可天命为什么就这样安排?自己容貌身材、琴棋书画,哪一样比大家闺秀差?为什么我会是一个宫人的女儿?

她刻意忽略自己的出身,待在舒妃身边,整个彰文殿的人都要看她脸色,偶尔使使小性子,舒妃也是一笑,随她去了。时间久了,她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了。这时候骤然被人提及,哪有不恼的?一巴掌就过去。那嬷嬷名叫灵秋,论年纪可是跟她娘差不多,突然挨了这一巴掌,也是又惊又怒。银枝怒喝:“娘娘说了,以后这个贱人的胎由我负责,出了事自有我担当。你们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嚼舌根子!”

一行人屋里说着话,却不料外面有人听见。原来是王后的掌事宫女红荔,听见里面的人声,她不动声色,悄悄退出殿外。回到王后宫中,便将这事禀告了王后。王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半天说:“有意思。”又想了一阵,问:“你说如果慕容厉回来,听闻他的爱妾在舒妃宫中一尸两命,会是什么反应?”

红荔低着头,说:“上次蓝釉的事,他同大殿下已经是闹得不可开交。若这个再这样……只怕非见血不可。”

王后轻轻抚过腕上玉环:“既然那位银枝姑娘这样体察本宫的心意,你就想个法子帮她一把吧。”

红荔微微俯身:“是。”

第二天,王后派人送了一碟梅花酥过来。宫人送来得很快,糕点还热着。香香这里已经很久不见热的饮食。天气渐渐寒冷,饮食放冷了更加难以入口。如今这糕点送过来,她倒是拿了一个,只是到底胃口不好,吃了两口就搁在一旁了。及至夜间,她腹痛恶心。开始银枝还不准两个嬷嬷去叫太医,后来她呼吸困难,整个人脸色都变了,银枝才怕了,放了两个嬷嬷出去。

一叫太医,便将舒妃惊动。

舒妃听闻偏殿的香夫人出了事,再顾不得什么仪容,披了件衣服就匆匆赶过来。两个嬷嬷跪在殿中,银枝也跪在旁边。舒妃见太医神色凝重,只吓得六神无主,身边也没个人能商量事儿的,连夜派人出宫去找慕容博。

太医诊了许久的脉,香香只是气息已经很弱,脸上全是冷汗,身体实在是瘦弱。太医出来回禀,一句话直吓得舒妃脸色都变了:“舒妃娘娘,香夫人这是中了毒。而且这是乌头剧毒啊!”

舒妃身子都软了:“怎么会……这、这怎么可能?”

银枝一听,也是面色大变。太医忙着开方子,彰文殿里乱作一团。

舒妃强行镇定心神,说:“马上救治,不要告诉香夫人。”

太医领旨,急着开方子煎药。舒妃将两个嬷嬷和银枝带到殿外,说:“我只问一次,怎么回事。你们想好再说话。”

两个嬷嬷犹豫着看着银枝一眼,银枝说:“娘娘,我……”

舒妃说:“你闭嘴!灵秋、语蕊,你们说!”

两个嬷嬷颤抖着半天不说话,仍是瞟眼看银枝。舒妃暴怒:“本宫的彰文殿,几时轮到一个宫人的女儿做主?”

银枝脸色惨白,从小到大,舒妃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她。

灵秋嬷嬷终于说:“娘娘,自银枝姑娘奉命过来照顾香夫人,饭菜每每迟误。待送过来,俱都已经放凉,有时候甚至是倒在地上复又捡起来放进盘中,实在是……天气寒冷时甚至冻结成冰块。香夫人胃口本来就弱,眼看着身子重了,更是不进饮食。”

语蕊也赶紧说:“我跟灵秋几度劝说,那香夫人还小,本就是头胎,哪禁得住这样的?老奴跟灵秋用殿中炭火给香夫人稍微热热饭菜,银枝姑娘见了,反而扣着炭火不发,这样的天气,夫人怎么受得住?”两个人争先恐后地说着这些日子银枝的作为,舒妃右手握紧,护甲戳进肉里:“谁下的毒?”两位嬷嬷俱是摇头不知,银枝赶紧扯着她的裙角,哭道:“娘娘,我没有下毒!我没有下毒,不是我做的!”

舒妃站起身来,用脚拨开她的手:“厉儿看不上你,原是对的。一个女人的心肠怎会恶毒到这种地步?”

她转身进到殿里,香香已经服了药,这时候已经睡下。舒妃只觉得心惊肉跳,好半天才敢开口问:“怎么样?”

两个太医一个还在香香床前候着,另一个跪下,答:“回舒妃娘娘,香夫人所食不多,中毒不深。已无性命之忧。”

舒妃松了一口气,小声问:“孩子呢?”

太医磕了个头:“孩子暂时是保住了,只是夫人身子弱,又中了毒,以后……怕是不好说。再者胎儿在母体之中,毒性多少有些影响。只怕即使出生之后,也是体弱多病,不好将养……”

舒妃双手微微发抖,良久说:“不管怎么样,孩子一定要平安出生。”

旁边她的掌事宫女素茹说:“娘娘,依奴婢看,还是把人送回王府吧。王爷府中的管珏,最是细心不过,王爷平日也极为倚重他。由他派人照管,咱们再派嬷嬷照应,可能比在宫中,更好一些。”

舒妃冷汗还在一个劲往外冒,旁边倚月也劝:“娘娘,香夫人这身子已经弱成这样。奴婢方才去看,连腿上也没几两肉了。恕奴婢直言,王爷跟大殿下本就有嫌隙,实在是禁不得再来一次了。这要万一有个意外,那也是在巽王府出的意外。与您和大殿下,毕竟是没有多少关系啊。”

舒妃眼泪都要下来:“我当厉儿是我亲儿子!香香肚子里怀着的也是我的孙儿!我接她们母子过来,难道是为了讨厉儿欢心吗?我只是不放心王府里没个主事的人照顾……”

素茹也只是劝:“娘娘的心思,我们都明白。娘娘纯善,可这事毕竟是出在咱们彰文殿,王爷回来,只怕也只能问责于娘娘啊。何况这次有人下毒,娘娘心里约摸也有数。香夫人待在宫里,实在是不安全。”

舒妃想了一阵,终于还是说:“再将养几日,等人能挪动了,再送回府里。你派人通知管珏一声,让他先准备着。”

诸人这才下去。

银枝跟两个嬷嬷还跪着,银枝哭得梨花带雨,听见里面说人和孩子都没事,又燃起一丝希望:“娘娘,我错了,她的孩子不是也还在吗?您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舒妃没有看她,对灵秋和语蕊说:“过两日,你们俩陪香夫人回巽王府,好生照料。待到孩子出生,若是母子平安,算你们将功抵过。若有任何闪失,本宫杀了你们给香夫人赔罪!”两个人战战兢兢,连连应是。舒妃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银枝,淡淡地对素茹说:“找个人伢子卖出宫去,随便配个小厮什么的,嫁了吧。”

素茹应了一声,银枝一声惨呼:“娘娘!这么多年,您说您一直把我当女儿看待,原来竟是假的吗?看在我死去的娘的情分上,您原谅我这次,原谅我这次!”

舒妃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我当你是我女儿,而你竟险些害了我的孙儿!你就不曾替我想过,若是人真在我殿中出了意外,我如何向厉儿交代?厉儿会如何看我?你既然心系厉儿,他八年未娶妻室,好不容易如今有了点骨血,你怎就忍心这样对待他未出世的孩儿?我一想到我竟想过把你嫁给厉儿,我就胆寒。你还有脸提你母亲,只怕你母亲若在世,也没脸认你这个女儿。这世间纵有千金良方,治不好坏了的心肠。去吧,我不想再多看你一眼。”

银枝还在哭喊,已有宫人过来拖了她出去。偏殿一时安静无声,舒妃在殿门口站了一会儿,听香香睡得熟,慢慢离开了。

香香在彰文殿养了几天,每日里各种汤药,直将她当药罐子一样养着,灵秋和语蕊还在殿中侍候。舒妃几乎每天都过来,一陪就是老半天。其实她不喜欢舒妃过来,对于这个“婆婆”,她一则是没话说,二则是紧张拘束,实在休息不好。

舒妃知道,但舒妃不敢不过来陪着,上次的事真的把她也吓坏了,如今想来仍是冷汗涔涔。

香香躺在床上的时候比较多,太医叮嘱少动弹。舒妃有时候过来正遇上她在睡觉,舒妃也不吵她,就安静地坐在房里,绣点花、打个络子什么的,打发一下时间。

香香也觉得歉疚,经常说:“奴婢已经没事了,娘娘不必担心。”燕王宫里的规矩,她是巽王的侍妾,对舒妃只能自称奴婢。

舒妃叹了口气:“怎么能不担心,说到底,也是我自己疏忽。管不住自己宫里的人,竟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香香低着头,舒妃握了她的手,说:“孩子,母妃对不住你。不过你也知道,母妃是无心之失。厉儿那边……”

香香明白了,说:“王爷面前,不该提的事,奴婢不会提的。”毕竟她也是一片好意。

舒妃拍拍她的手背:“你倒是个好性子的,厉儿身边有人照顾,本宫也放心。”

这样过了半个月,太医觉得可以挪动了,舒妃终于把她送回王府,又着倚月过来叮嘱了管珏一通,一应用药习惯俱都由太医亲自列成单子,又派了惯常服侍香香的太医跟回王府,一并照料。

香香好不容易终于回了洗剑阁,整个人都松快了许多。凝翠跟碧珠上前来搀扶,见她瘦成这样,不由心疼万分。香香也不想多说,只想睡一觉。几个人扶着她回房睡觉,管珏又派了个两老妈子过来伺候,都是生养过几个孩子的,倒也经验丰富。

夜间,香香刚刚睡醒,凝翠先进来,扶着她坐起来:“夫人睡了好半天了,先把药喝了。”香香一听喝药就发怵,她这辈子加一块喝的药也不及最近这两个月的。她摇头,灵秋和语蕊都进来,哄着劝着,总算是把药给喝了。然后摆上晚饭,香香喝了一肚子的药,哪还吃什么晚饭,草草捡了一口菜,再不肯吃了。

管珏见了那猫儿一样的胃口,也有些心惊胆战。舒妃这样急慌慌地把人送回来,他就觉得不对劲。他那样机敏的人,当然想得到是不是人出了什么事。如今一看,还真是棘手。他是个周到体贴的,想了想,急急派人去往令支县。

令支县的郭家,如今俨然已是今非昔比。豆腐坊扩了半条南巷的店面,郭家的祖宅,有人出两万两白银来买。郭田当然不卖,一则是现在银钱够花,没有卖祖宅的道理。二则,他也有些不安。自己郭家世代以卖豆腐为生,突然一下成了令支县的新贵,难免有点脚步虚浮的感觉。如今人人见他都是三分笑了,他倒是也和气,从不与人结怨,更不会仗势凌人。

前些日子晋阳城传来消息,说是香香被接进宫里养胎了,郭家更是红极一时。整个令支县,任他州官府官,谁的女儿有这等荣宠?也就他老郭家一个罢了。

郭田闻听了,也有些面上增光,毕竟女儿如今是名副其实的贵人了。

没过多久,巽王府便派人来,说是香夫人不习惯宫中饮食,已经接回王府,还请郭夫人前往王府照料。

郭田和郭陈氏一听,俱都喜出望外。郭陈氏当即就简单收拾了东西,跟来人一起返回晋阳。

几天之后,香香正在洗剑池旁边晒太阳,就见院门口,一个熟悉的人影渐渐清晰。香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半天才轻声喊:“娘?”是你吗?我没看错?

郭陈氏眼泪唰地一下子就流下来:“香香!”

香香几乎就要狂奔过去,凝翠和语蕊赶紧拉住她:“夫人,夫人!跑不得跑不得!”

郭陈氏几步上前,见女儿如今弱不禁风的模样,眼泪如顷:“我的儿!你怎么瘦成这样?”

香香眼泪都顾不得擦,竟是与她抱头痛哭了一场:“娘!”

灵秋和语蕊互相看了一眼,就怕香香说起宫中的事儿。然香香是不会说这些的,爹娘本就担心她,这些事只会让他们更心痛,更担心。她知道。

她擦着眼泪,又笑着道:“我这是……太开心了。娘,我没想到你能过来!”

郭陈氏连连点头,女儿肚子大了,行走不方便。她把香香扶过去坐下,一路进来看到王府这般气派,心里早就连叫阿弥陀佛了。这辈子郭家也不知烧了多少高香,能让女儿进到这样的富贵窝。

如今见香香落泪,也只道是乍见娘亲,忙说:“我儿怀着身子可要注意。你们大总管特地接了我过来照顾你,反倒招你这样伤心。”

香香拉着她的手,母女俩倒是促膝说了好一阵的话。郭陈氏见两边侍女和老妈子都立在一边侍候,开始也不习惯。毕竟是小户人家,哪见过这种威仪?

而巽王府里,管珏亲自调教的下人,那可是个个守礼的,更不要说灵秋、语蕊这种宫里的老人了。

一个院子里仅侍女就有十多个,粗使仆从更是不定数,郭陈氏看得心惊,却也越发为女儿高兴。

管珏每日让太医过来请脉,一应食材、补品流水一样往洗剑阁送。横竖这府里如今就这么一个主子,还怀着小的,哪敢不尽心侍候?慕容厉打死前一个管家,可就在他眼面前呢。

郭陈氏被满目叫不出名字的珍贵食材晃得花了眼,再看院子里的布置,无一不是可着自己女儿的心意。哪还有什么话说?只当香香是掉进米缸的老鼠,这辈子也都是享不完的福了。

香香在她眼前从不说那些不如意的事,母亲在身边,她心情确实是好了许多。平素总是没胃口,如此为了不让母亲担心,饶是没胃口,也得勉强吃些。到底平日有人开解,慢慢地身子也就好了些,待到月份渐大,又给慕容厉去了一封信,捎了不少衣物。

慕容厉当时正在领着将作监的工匠满地勘察地形呢,修长城不是随口说说的,万一到时候地基不稳,要改道,又是一项大工程。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午在哪里,信使的信如何收得到?也就搁置在玉喉关了。

好在郭陈氏无微不至地照应着,不时陪着香香经常在王府中走动,倒也不觉得日子难过。

这王府的气派,郭陈氏也算是涨了见识。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有烟柳画桥倚卧碧波。柳树下有石凳,丫头垫上锦垫,郭陈氏扶她坐下。

斜阳上柳梢,郭陈氏感慨万千:“当初怎么想得到,我儿竟有这样的福气。”她摸摸香香的肚子,“我外孙儿更是有福的,一出生就是公子王孙。”

香香也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腹中孩儿似有知觉,轻轻动了动,母女俩顿时又欣喜万分地逗弄。到七月头上,香香只觉得肚子痛。管珏倒是早有准备,产婆早已备好,就宿在府中。一府上下都忙得团团转,宫中得知了,也派了人过来。慕容博也让自己的正妃过来守着。郭陈氏一会听说这是大殿下的正妃,一会儿听说那是王后娘娘的掌事宫女,一会儿又听说这是舒妃娘娘的贴身宫婢,一时只觉得满室贵人。也不知自己女儿乃一个妾室,如何就用劳动这么多贵人前来。

偏偏香香有点难产,孩子生了一天一夜也没下来。管珏吓得不得了,太医也请在院子外面,跟产婆商量怎么用药。香香叫得撕心裂肺,郭陈氏再也顾不得了,冲进产房,牵了她的手,一个劲儿跟她说话:“孩子,忍忍,再忍忍啊。你一定要坚持住,以前娘生你们三个,也疼啊。娘不也坚持下来了吗?你看你们三个,现在多好啊……”

香香嘴里咬着衔木,两次昏迷。太医用药强行唤醒,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只听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王府,整个府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是个女婴,郭陈氏抱着孩子到外殿,一堆人涌上来看,那是个皱皱巴巴的婴儿,正咧着嘴大哭。大家都围着恭喜,纷纷说着怎么怎么像慕容厉。

郭陈氏暗说若这个样子像巽王爷,我女儿真要哭死了。想想又笑,看着外孙女,又越看越爱,直亲那红红的小脸蛋。孩子顺利生产,母女平安。各宫人也都回去报喜了。

香香一直睡到晚上,睁开眼睛,就看见郭陈氏抱着孩子坐在她床边。她没有一点力气,却虚弱地笑笑,真好,娘和孩子都在身边,真好。

郭陈氏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递给她:“来,抱抱。”

香香伸出双手,把孩子接过来,那样软软暖暖的一团呵,睡得那样安静,偶尔还咂巴一下嘴,直教人心都要化成水了。

郭陈氏说:“如今我儿也是当母亲的人了,娘高兴。”她伸出手,把香香和孩子都搂在怀里:“娘真高兴。你有这样的归宿,我和你爹也都放心了。”

香香眼眶微热:“你们本来就不用担心我。娘,我很好,只是很想你们。”

郭陈氏连连点头,说:“你自己过好就行,家里好着呢。以前那样的日子都过来了,如今都知道你是王爷的人,谁还会为难咱们家不成?”

香香点头,郭陈氏说:“你如今也生产了,娘要先回去了。毕竟……娘在王府待得太久,还是不好。”毕竟只是个妾,有娘亲陪着生产,已经是开了天恩了,再待下去,难免有些不合规矩了。

香香抱着孩子,只是点头,人长大了,就会有各自的家,离开曾经朝夕相伴、相濡以沫的家人。不是不回家,只是回了另一个家,另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第二天,天亮了,香香睁开眼睛,面前只有凝翠和碧珠。郭陈氏天色刚亮就离开了,没有跟香香道别。

她回她的家去了,家里有她的儿子,她的丈夫。姐姐也回了自己的家,一样有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多么残忍,当初让我们茁壮成长的人,为什么从未告诉过我们,成长只是一场分离的过程。

香香不满十七岁,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女儿没有起名字,舒妃也说等慕容厉回来自己给孩子起名。孩子多病,香香身体也不大好,总归还是怀孕前几个月亏了身子,一时半会补不回来。但是小孩确实是种奇怪的生物,香香觉得慕容厉走后的孤单又被填得满满当当的。洗剑阁两个乳母、四个丫头,一天到晚尽围着孩子转了,衣裳小褂不知道做了多少。

而慕容厉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盛夏,女儿刚好两个月。这还是燕王觉得他应该回来看看孩子,至少把名字给取了,这才派六皇子慕容肃过去替的他。

慕容厉回到府里,问管珏:“夫人呢?”

管珏见他回来,本就是满脸喜色:“夫人在洗剑阁,带孩子呢。”

“带孩子?”慕容厉一愣,什么孩子?

管珏小心翼翼地看他:“香夫人已经生了。”

慕容厉难得困惑了一下:“什么时候怀上的?”

管珏也愣了:“去年,夫人送信报过喜,爷没收到信?”

两个人说着话,已经到了洗剑阁,慕容厉含糊道:“收到了,当然收到了。”然后走进去,问:“小世子在哪里?”

里间香香正跟孩子逗着玩,引着孩子抓她手上的璎珞,闻言一怔。旁边凝翠、碧珠已经跪在地上,凝翠小声说:“王爷,夫人生的是小郡主。”室中一瞬沉默,香香突然明白,他不是懒得回信,他根本就没有看过她寄的家信。也许对他而言,妾室不过只是一个妾室,算不得什么家人吧。她寄的信,又算什么家信?

若是早知如此,何必巴巴地每个月托人带信过去?倒显得太可笑了些。她微微吸气,扬起一个微笑,将孩子递过去,想让他抱一抱。

慕容厉探头过来,看了几眼,只觉得——这是我的孩子?没感觉。真是我的孩子?又看了两眼,说:“我先入宫。”回来得有些急,还没来得及进宫面见燕王。说完,他转身就离开了洗剑阁,马不停蹄地直接入宫。

香香伸出去的双手慢慢缩回来,仍旧把孩子拥在怀中。脸上的表情没收好,旁边凝翠轻声说:“王爷就是这样的性子,夫人不必介意。”香香点头,当然不必介意,就算介意,又能如何呢?孩子咿咿呜呜,到了要吃奶的时候了,乳母过来抱下去。

慕容厉进宫,先是见了燕王,燕王倒是问:“见过你女儿了?”

慕容厉点头,看了一眼,嗯,那真的是我女儿?怎么就觉得这么突然……

燕王说:“还没取名字,你自己想个名字。孩子的名字还是认真点取吧。喛,孤总觉得当初给你取名字就没取好,叫什么厉啊……封王的时候好不容易认真想了一个巽字,愣也没给扭过来。”

慕容厉嗯了一声,燕王还是有点不放心,问:“儿啊,你打算给女儿取个啥名啊?”

慕容厉苦恼,这不是他的强项啊。他说:“叫慕容桀怎么样?”

燕王问清了哪个字,只觉得太阳穴一鼓一胀地痛,女孩叫慕容桀,你倒是不怕你女人再抱着孩子跳白狼河啊?他叹了口气,提示一下:“儿啊,你不觉得叫慕容萱比较好吗?毕竟是个女孩啊。”

慕容厉说:“那就叫慕容萱好了。”你都取好了,问我干吗?

燕王点头,六个儿子里,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一个。慕容厉军功卓著,是六个皇子里第一个封王的,偏偏也是六个儿子里最会闯祸的。

他说:“有空带孩子入宫来,你母妃天天记挂着。”

慕容厉不耐烦了,也不应声了。我的女儿,我自己看就好了,抱来抱去有意思?

燕王觉得自己这个燕王做的真是没尊严啊。他赶苍蝇一样挥挥手:“滚吧滚吧。”叫你来就是怕你给我孙女胡乱起名儿。

慕容厉抬脚要走,看见燕王冠冕之下,露出一截灰白色的长发,他一愣,只觉得胸中烦闷,转头出了德政殿。转头又去彰文殿,舒妃见他回来,倒是十分高兴,母子俩在殿中闲话。

“一去边关好几个月,你瘦了。”舒妃十分心疼,慕容厉倒是无所谓的模样,他在外头的日子,比在晋阳城多得多。

舒妃拿出一碟梅花稣,封得极好,但是已经长毛。慕容厉不懂:“什么意思?”

舒妃说:“你走之后,香香那孩子有了身孕。母妃把她接到宫中,原意也是多个人照顾。”慕容厉挑眉——然后?

舒妃将那盒梅花稣替到他面前:“王后娘娘派人送了这盒稣,差点要了香香母女的性命。母妃……没有照顾好她们母女。”她眼泪流下来,慕容厉看了眼盒子里的桃稣,舒妃一脸心有余悸,说:“宫里已经太平了这些年,太子也已经开始理政,母妃不想再生事端。况且香香与孩子也总算都保住了,便瞒下了这事,没有告诉陛下。”

慕容厉起身,说了句:“不过是个妾,也值当王后娘娘费这样的心思?”冷笑一声,出彰文殿而去。

舒妃起身,追出几步,停在宫门口。倚月轻声说:“娘娘,王爷已经走了。”

舒妃叹了一口气,问:“倚月,你说厉儿知道了这事儿,还会偏向太子吗?”

倚月犹豫,然后说:“娘娘,王爷毕竟是您亲手养大的。这些年您对王爷不薄,王爷不是忘本的人。”

舒妃摇头:“人都是这样,没有人对他坏,他就不知道谁对他好。”我是视厉儿为亲生儿子,但也只能是视为,毕竟他不是。她派银枝伺候香香,当然有目的。若银枝能接近香香,再入巽王府,哪怕是当个侧妃甚至侍妾,至少慕容厉的动向她能心中有数。且无论如何,有个自己人在他枕边吹着风,总还是安心一些。但是银枝太蠢,她发现这个丫头实在扶不上墙,当然就只有舍弃,想来想去,不若顺水推舟,给王后一个机会。王后送出的梅花稣,乃是交到灵秋手里。王后就那么蠢,直接在梅花稣里下毒?不过先来探探风,看看彰文殿对香香的饮食是不是真的不在意罢了。但是如果灵秋将乌头剧毒隔水一蒸,让毒气缓缓渗进糕点里……而事后,舒妃就在香香卧室外惩治了从小一手养大的银枝,银枝如此哭号,香香不可能听不见。她必会对自己感恩戴德,认定自己绝无害她之意……当然了,孩子最好还是保住。厉儿过了八年,好不容易有这点骨血,若真的没保住,还是很遗憾的。

回到巽王府,慕容厉将管珏叫过来。屏退诸人,二话不说赏了一记耳光。管珏站着不敢动,他问:“本王不在,让你主事。你就这样管事?我府中的人,谁来都可以接走?”

管珏低着头:“属下知罪。可……陛下御旨,属下……”

慕容厉又是一记耳光,说:“他要接走我的人,就让他直接将圣旨送到平度关,交给我!”

管珏跪下:“属下办事不力,愿领责罚!”

慕容厉也不让他起身,直接去了洗剑阁。

这时候倒是想起孩子了,他对乳母道:“孩子抱过来。”

乳母王氏赶紧抱了孩子过来,慕容厉左右看了一阵,还是很满意的。这时候才醒过味来,原来我真的有女儿了!那东西实在是太小,好像五指一捏就会碎一样。他没有抱,只是伸出手,轻轻按按她的脸蛋,孩子睁开黑幽幽的眼睛,咿咿唔唔,不知道在说什么。

香香把他换下来的衣服交给侍女,又给他端了奶羹。慕容厉又逗了一阵女儿,才想起来:“以后她叫慕容萱。”

香香嗯了一声,见他还是不肯抱孩子,低下头不说话,乳母见自己在,人家两个人有话不好说,忙施礼把孩子抱下去。乳母一走,房间里顿时就只剩下慕容厉和香香了。慕容厉招手,示意香香过来。香香走到他面前,几个月没见,他黑了一些,身体却更加健硕。

香香其实也想跟他说几句话,离开这几个月,她对他一无所知,但是仔细想想,她发觉自己对慕容厉知道得本来就不多。她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他叙家常,他离开了八个月,感觉生疏了许多。慕容厉将她搂在怀里,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吻上去。香香闭上眼睛,不再去想说辞了。也许他根本就不需要有人嘘寒问暖吧?他带回一个女人,只是解决身体的需要,而这就是……妾存在的意义。

他伸手将她抱起来,压在花梨木的桌案上。高大健壮的成年男子身躯就那么压下来,香香有些喘不过气。慕容厉只是觉得,这女人怎么突然瘦了这么多?抱在怀里都硌手了。

他素了八个月,当然是一番狂风骤雨,香香微蹙着眉头,知道他的性子,勉力承受。待他云收雨歇,方才伺候着他沐浴更衣。

慕容厉躺在床上,却见她又准备出去,终于问了句:“去哪?”

香香忙说:“孩子夜里总睡不好,我想过去看看。”

慕容厉说:“不是有乳母吗?你若嫌她们不会照料,换个合意的便是。”

香香犹豫,低声说:“不,她们已经很好。只是……”做娘的,当然还是看一眼放心。

慕容厉挥了挥手,示意要去就去吧。

香香来到女儿房里,小萱萱还没睡。乳母已经抱着哄了好一阵,但孩子毕竟是胎里没养好,身子弱,爱夜哭。这时候倒是没哭,只是睁着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香香自己接过来,在地上走来走去。孩子到了她怀里,倒似乎是安心了些,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已经酣然睡去。

乳母轻声说:“王爷外出数月,难得今儿个回来。香夫人还是去陪着吧。这儿有奴婢在,不用担心。”

香香点点头,把孩子放到床上。乳母拿了小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帮她打着扇。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眼见孩子是睡熟了,香香这才回到房里。

慕容厉躺在床上,也是已经入梦。香香在他身侧轻手轻脚地躺下。慕容厉没有睁开眼睛,香香凑近了看他,只见他眉宇宽阔、鼻梁高挺,即使不言不动的时候,仍透出慕容氏独有的桀骜与贵气。虽然她不是他的妻子,然他却是她的丈夫。不由地又想到他方才近乎贪婪的索欢,她红了脸,将头微微靠近他的肩膀,闭上眼睛,才觉得疲倦侵袭而来。

等到她呼吸渐沉,真的进入了梦乡,慕容厉才睁开眼睛。他本就是武人出身,若是连她进来都不知道,那可真是太危险了。身边的女人身上有一种栀子花的香味,应该是又做了什么香露吧?他抬手轻轻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多么神奇,这个女人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第二天一早,慕容厉刚刚起床,香香正在伺候他洗漱,外面就有仆人来报——他三哥慕容谦过来了。

慕容厉整衣出去,慕容谦见到他倒有几分亲热:“老五,你倒是出息了,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女儿都有了!”说话间伸出手想要拍拍慕容厉的肩,慕容厉侧身避开。慕容谦习惯了,也不觉得尴尬:“侄女呢!快抱出来让我看看。”

慕容厉挥挥手,乳母抱了小萱萱出来,慕容谦抱在怀里,逗弄了一会儿,倒是爱不释手的样子。

慕容厉不耐烦了:“有事?”大清早过来,总不会是为了看我女儿吧!

慕容谦这才说:“周太尉让我们去太尉府一趟,西靖最近频频调兵,恐有异动。太尉的意思,想换两个心腹将领过去,我们先商量,明日朝堂之上,父王可能会问及人选。大家也都好心里有个数。”

慕容厉眉头微皱,当即跟他出门:“西靖建名城一战之后,近一年已经没有异动。谁传回的军报,频频调兵,是如何调兵?有囤积粮草的举动吗?”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话,等到了太尉府,慕容谦这才发现手里还抱着孩子,忙把小萱萱递还给慕容厉。

慕容厉抱着怀里,只觉得那么小一团,随时会化了一样。好在周太尉府上有奶娘,自行抱了下去。

周太尉全名周抑,是周卓的爹。故而对慕容厉还是非常客气——看在老夫一把年纪对你如此低声下气的份儿上,战场若有危险,你总不好意思让我儿子去吧?他赶紧将人请进了书房,几个人一商量就是一天。

夜里,慕容厉回到巽王府,见香香等在府门口,颇有些奇怪。平日里香香很少出洗剑阁。他上前,问:“什么事?”

香香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脸色微微发白:“王爷……”慕容厉挑眉,她声音都发抖了,“萱萱呢?”

“……”慕容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就往太尉府走!

妈的,孩子给忘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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