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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沙澜方氏

皮皮以为去南站取行李是件小事,很快就能办完,可她忘了这个时间是上班高峰,全城堵车。好不易挤上一辆塞满了乘客的公汽,五分钟拐进大路,就结结实实地堵上了。C城人有喜欢在外面吃早点的习惯,公汽上充满了酸奶、油条和肉包子的气味。身后两人说着北京话的中年人正在抱怨昨晚的夜宵不地道:“还说师傅是在天兴居学的艺,炒肝的味道根本不像!”

自打遇到贺兰,知道了狐族的风俗,“肝”就成了皮皮的敏感词。就算贺兰不在的那几年也不曾放松警惕,照石做的镜子随身携带。这个城里究竟住了多少个狐族,她不知道。有时候她会给苏湄打电话,聊聊近况。半年前苏湄搬走了,说是有了男朋友,皮皮与狐族的联系就此切断了。走在马路上,她就是个平凡的女人。赵松死后,去北极处理完贺兰的事,再没有任何一位狐族人主动找过她,或者向她要什么东西。有时候皮皮独自守在闲庭街空旷的宅院,心中觉得很孤独。她最爱的那个人在狐族,狐族却在她面前消失了。

现在贺兰来了,千花也来了。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如果他们同时出现在她面前,皮皮宁愿相信千花。千花可能有一千种让皮皮讨厌的毛病,但千花不装。从来不装。千花想要什么,就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哪怕一千个人觉得她的理由很可耻。相比之下,无论是以前的贺兰还是现在的贺兰,说话却总爱兜圈子,跟他交流累得就跟提审犯人似的。

皮皮在拥挤的车上胡思乱想,汽车像一只非洲巨蜥那般摇摇晃晃、走走停停。皮皮差点被挤得双脚腾空了。扶着扶杆的手酸了,她换了一只,忽然发现手上的戒指不知何时已变成了粉红色。

皮皮的第一个念头是:戒指坏了。

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人,不大可能相信这世上会有一个不需要电池就可以永远不停发光的物体,除非是太阳。这个被金鸐戴了上百年的戒指,它发光的能量在哪儿?机理在哪?是感温?感湿?感电?感磁?还是感光?——这些都不是,贺兰说,它只对饥饿的沙澜族人有效。几年前皮皮与贺兰在一起的时候,他提起过狐族的一些部落。贺兰自己是帝王之脉的天星族;宽永、修鹇、赵松都属于凶猛好斗的柳灯族;千花属于醉心养生、习炼丹术的昆凌族。每个族都有自己的首领,都有自己的历史和习俗。真永之乱后,族群之间更加散乱、更趋于分离。狐帝的号召力远不如青木时代有效了。可这被狐帝驱逐的沙澜族……贺兰从没有提起过。皮皮甚至想起了这些日子关于太阳活动异常出现的“磁暴”现象。难不成是宇宙的活动影响了这枚戒指?

就这么琢磨了十几秒钟的功夫,眼前的戒指好象滴进了一滴血,渐渐鲜红了起来,眨眼功夫就红里透亮了!皮皮的心开始狂跳,呼吸变得急促,她开始浑身发抖、东张西望。毫无疑问,在这辆车上,就在她的附近,有狐族人的存在!

皮皮假装淡定地扫了一眼周围,没发现什么特别人物。车上挤满了朝九晚五的工薪族、打扮入时的高中生、满脸菜色的民工、以及赶火车的旅客。每一张脸都不一样,每一张脸都很平凡,可是没有任何一张脸露出对她——关皮皮——感兴趣的样子。记得贺兰说过因为修炼的需要,狐族人的相貌会很漂亮,天生就会吸引人的注意。这车上倒是有几个长相不错的男女:一位二十出头的运动衫青年正在入神地听着Ipod,身子随着节奏不自觉地晃动着,侧脸看上去像萧敬腾,但气色比他红润,应该不饿吧?身旁的两个高中生模样的长腿女孩正叽叽咕咕地说着悄悄话,八卦得很兴奋的样子,一边说一边吃着巧克力,应该不饿吧?后面那个干部模样的北京人倒是嘴角紧闭、一脸神秘,不是吃过炒肝么,应该也不饿吧?

那这满满一车人,究竟是谁饿了呢?皮皮抓狂了,连忙掏出手机给贺兰打电话。居然占线!她连忙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戒指变红,速来救我。”

皮皮等了一分钟,没回信,觉得不能指望贺兰了,应当马上下车离开这里。想到这用力地挤到车头对司机道:“司机大哥,我需要立即下车!”

司机是位三十岁的中年人,看了她一眼,不以为然:“还有几分钟就到下一站了,马路上不安全,到站再下车吧!”

“不成不成,路这么堵,别说几分钟了,几十分钟也到不了。我现在就得下!我得去医院!我想吐,大家让让,我要吐了……”

司机被皮皮的演技吓到了,车停了,门开了。

皮皮快步跳下车,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身后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下车的不止她一个。除她之外还有两男一女,都穿着灰色的套头衫,难怪自己没注意。皮皮低头溜了一眼手中的戒指,仍然鲜红欲滴。三人向自己走来,这么近的距离自己不可能逃开,或许跳上车还有一线生路。狐族低调隐蔽的传统令他们不大可能在公共汽车上、或大马路的中央大开杀戒。贺兰收到短信会很快赶过来。皮皮拔腿向汽车奔去,汽车却在同一时间关上门开走了。而为首的男人挡住了她的去路。皮皮绝望地转过身来。

那人二十七八的样子,高个、平头、微须、像西部片的英雄那样非常非常地男子气。皮皮觉得一个男人如果剪了平头还能帅,那他的帅绝对是经得起挑剔的。可他脸上的那双冷酷的、与世隔绝的眼睛却让皮皮的心头起了寒意:你被这个男人盯上一眼,就不是死还是不死的问题,而是如何死得舒服一些的问题。

平头男淡淡地打量着她,忽然说:“病了?要去医院?我们送你去吧。”

“救——”皮皮正要尖叫,有人拍了她一下,她晕了过去。

皮皮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树林里,被捆在一棵大树上。她闻到一股腥味,因为她的头在流血,血从眉间滴下来,滴到衣服上。树边有人燃起了篝火,一男一女还有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一人拿着一根树枝在火中烤棉花糖。树后传来脚步声,平头男提着一个水桶走了过来,放到地上,水桶边放着一块白毛巾。

平头男穿着普通的套头衫、牛仔裤,如果不拿怪眼盯人的话,倒还是一副居家男人的样子。另一个男生看上去比他小几岁,眉眼有几分相似,因为披着一头丝般光滑的长发,气质阴柔、像个忧郁的诗人。他身边站着个长腿细腰、凹凸有致的女子,大眼睛、小嘴巴、笑靥如花,像街头霸王里的春丽。她有一头凌乱的长发,上面还沾着几根枯草,身上的衣服也像是穿了好几天没换的样子。

皮皮的脑子还没有完全清醒,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个八岁的小女孩正用树枝轻轻地戳着自己,小手指着上面晃动的棉花糖,细声细气地问道:“姐姐,你饿吗?我有棉花糖,要吃吗?”小女孩仿佛营养不良,脸色苍白,头发很少,眉毛稀疏到看不出来,整个人看上去像幅淡淡的水彩画,如果用毛笔用力描一下,她就是个漂亮的女孩。

皮皮摇摇头:“我不饿,谢谢你。”

女孩子将棉花糖扯下来,自己慢慢地吃了起来。

平头男抱着胳膊打量着皮皮,还没张口,皮皮问道:“你们是谁?”

平头男沉默了一下,说:“沙澜方氏。”

见皮皮一脸茫然,女孩子指了指自己:“我叫方梨花。他是我大哥方尊嵋。”她又指了指一旁站着长发男子:“那是我四哥方辛崃,姐姐钟沂。”

“为什么绑架我?我得罪过你们吗?”

“没有。”方尊嵋道,目光扫向皮皮手中的那枚戒指:“你认识金鸐?”

皮皮没有回答,不知道认识金鸐在危险系数上是加分还是减分,于是反问:“你们想干嘛?放开我!”

没人回答,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的小腹,这就是答案。

“我估计有一千两百克,你说呢?”方辛崃捏着下巴对钟沂道。

“差不多。四等分的话——一人三百克的样子。”钟沂说,“走得太急了,没带秤。”

方辛崃笑了起来:“不用。这活儿干太多了。一刀下去,最多只有两克的区别。”

方尊嵋冷哼一声:“大人一人两百,剩下的给梨花。——哥哥姐姐怎么当的,不知道孔融让梨啊。”

小女孩听见叫她的名字,好像马上有大餐吃一样,高兴地舔起了嘴唇。

皮皮差点急昏过去。自从知道自己的肝脏对狐族人有特殊“疗效”之后,她就没少关心这事儿。常人的肝脏重量一般在一千到一千五百克左右,女性会轻一点,一千两百克是个很正常的估值。敢情这群人正在想着怎么瓜分她的肝脏呢!

“等等!”皮皮大叫一声,“不要碰我!贺兰觿不会放过你们的!”

皮皮觉得提到“贺兰觿”三个字,对狐族的人一定会有震慑作用。不料方尊嵋没有半分反应,只是冷笑了一声:“贺兰觿怎么可能会这里?他不是一直在蓄龙圃闭关吗?”

“我是贺兰觿的妻子!”

这回轮到钟沂笑出声来:“贺兰不是一直跟千花好吗?几时又插进来一个你?”

方辛崃道:“她有可能是贺兰以前的冰奴。”

“真的吗,妹妹?”钟沂打量着皮皮,大约觉得她长得不够好看,“贺兰的品味有点低哦。不论你是不是贺兰的冰奴,这事最好不要让千花知道。你死在我们手里比死在千花的手里可幸福多了。”

“别乱来啊!大家,大家有话好好说!”皮皮快哭了,“我现在心情不好,怒极伤肝,你们要吃我的肝,换个日子吧!”

“哥,我饿了。”方梨花小声地叫道。

方尊嵋蹲下身去,摸了摸梨花的脸:“不要急,马上好。”说罢向辛崃使了个眼色。辛崃走到皮皮面前,将她小腹上的衣服撩了起来,露出白白的肚皮。他摸了摸肝脏的部位,满意地点点头:“吃过这一顿,至少三个月不需要打猎了。”

皮皮正要尖叫,“啪!”方尊嵋将一块胶布贴住她的嘴。皮皮发疯地扭动着、挣扎着、就算她想过自己有一万种糟糕的死法,这一种绝对没有包括在内!这一刻,她恨自己为什么认识贺兰!认识狐族!她宁愿自己是个蚯蚓,是只甲虫,这样就不会有肝脏……皮皮双目圆睁、惊恐万状地挣扎着——

方辛崃却视若无睹。他有条不紊地用毛巾擦了擦皮皮的肚皮,仿佛在进行一道消毒程序。擦完之后,他举起手,对着皮皮肝脏量了量尺寸,仿佛在想从何处下刀,才能把肝脏完完整整地掏出来。做完这一切,他从腰后抽出了一把刀子。

我命休矣!皮皮已经感觉不到心跳了,也感觉不到呼吸了,她用力地闭上了眼睛。

正在这时,林中传来巨大的窸窣声,似有巨物向这边急掠过来。天色忽然暗了,皮皮连忙睁开眼,一群黑鸟劈头盖脸地向他们飞来,黄嘴、黑背、白腹、翅膀上有白色的条纹,个个乌鸦般大小。方尊嵋向钟沂使了个眼色,两人分头钻入树林。似乎明白他们的伎俩,鸟群在空中打个急转,分成两拨向林间飞去。余下的数十只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方辛崃、皮皮这边袭来。

方辛崃忽然一跃而起,一连数刀向空中砍去。那群黑鸟毫不躲避,直直地向刀锋迎来,刀锋过处鸟形顿失,化作几十团黑烟向他的双眼追去。辛崃斜蹿入一旁的水杉,身形借着树枝的弹力一转,反手一削,黑烟顿如飞沙般弥散,空中突然多出了几十枚浅蓝色的光珠,在宁静的树叶中缓缓悬浮,一阵清风吹来,它们就像一串被吹起的肥皂泡,遇到坚硬的树枝,“啵”的一声,破灭了。

方辛崃松了一口气,从树上跳下来,正好落到从林中走出的方尊嵋面前。

“看来青桑是要跟我们拼了,豢灵师都派出来了。”方尊嵋道。

方辛崃哼了一声,将刀插回腰后:“为什么每到吃饭的时候,总会有事?”

钟沂从树从中跑出来,手拿一把弹弓:“那边的都消灭了。大哥——”

“我这边也干净了,”方尊嵋说,“梨花呢?”

“我在这。”方梨花从皮皮身后探出头来,手里还紧紧地捏着那颗棉花糖。

看得出三人的警惕并未松懈,他们站在原地,不安地监视着林间的动静。看着两个男人脸上紧崩的肌肉,钟沂下意识地从腰间的鹿皮口袋中掏出一枚石丸放入弹弓。她扫了皮皮一眼,似乎在确认她是否还活着……

皮皮只在希枢柯克的恐怖片中见过群鸟袭人的镜头,显然这些鸟只是某种灵物的化身,消灭后立即烟消云散,一具尸体也不留下,论情形倒跟当年柳灯族的赵松之死十分相似。它们也是狐族的一种吗?

一直以来,皮皮对狐族各部落的想象都是用类似于恐龙的知识来概括的。吃草的是雷龙,吃肉的是剑龙,天上飞的是翼龙,水里游的是鱼龙。同样的,吃花的是天星族,吃肉的是柳灯族,吃素的是昆凌族,什么都吃的是沙澜族……无论是哪个族,他们都会吃人类的肝脏。

钟沂将地上的几个包拢在一起:“我收拾下东西。”

“不用,”方尊嵋淡淡地看向天际,“他们一定还在附近。豢灵师们总是成对出来的。”

一语未完便听见“嗖——”的一声,皮皮背后的树干强烈地震动了一下,一枚短羽箭牢牢地钉在她头顶上方一寸的位置。力道之大,树叶纷纷落下。若不是皮皮下意识地歪了一下脖子,这枚箭早已准确地射入她的眼中。

想到这里,皮皮感到眼珠一阵酸痛。还没来得及多想,又一道劲风袭来,“哚!”,第二枚短箭擦过她的右耳,钉在树干上。皮皮的耳际蓦地一凉,紧接着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还没来得及想更多,又有数枚短箭向这边射来,大约主人分了心,大多没入林中。与此伴随而至的是更大一群黑鸟。方氏三人已来不及撒入林间,只好背对背将梨花围在正中,每人挥舞着手中的兵器与不断涌来的群鸟缠斗。

皮皮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极好的逃跑机会,此时此刻无人顾及到自己。她深吸一口气,身子用力往里缩,让自己变成一个扁平物体,企图让胸前的绳索松散开来。

绳索的确松开了一些,但她立即发现绑在颈子上的那一根是单独打结的。就算整个身子可以缩成一张薄纸,她的头也不可能缩小,更何况她的双手被结实地反绑在树后,就算身上的绳索全部松掉,她也不可能跑掉。哦,她是沙澜方氏今晚最后的一餐,饥饿中的人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

当又一枚短箭向她的脸上飞来时,皮皮再次闭上双眼,如果真的在劫难逃,就让一切来得快一些吧!

“当!”一道灰影不知从何处飞过来,手中挥出一物,霎时间火花四溅,飞来的短箭掉落在地。皮皮睁开双眼,贺兰觿修长的人影轻飘飘地落在她面前。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一丝不苟地打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幅出席颁奖典礼的装束。如果此生还能再谈一次恋爱,皮皮会像大多数情窦初开的女孩那样,爱一个男人从最简单的外表开始,享受他英俊的脸、结实的胸肌、有力的手臂,不再纠结什么灵魂与过去……

“贺兰!”皮皮惊喜地道。

“关小姐。”祭司大人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收到短信了?”

“与短信相比,”他将脸凑到她的面前,抬起她的下巴,摘下墨镜,阴森森地看着她,“我对你临走时说的话——印象更深刻。”

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一双冷酷的眼珠如大海般深不见底,凝视着她,却又视若无睹。

皮皮一下子结巴了:“我,我说什么了?”

“你要我以后不要再来打扰你的生活。”

哎哟喂,祭司大人……要不要这么小心眼!——皮皮在心里怨着,嘴噘了起来。

“此外,昨晚你的某些行为也显得非常地不尊重你的夫君。”

夫君。皮皮在心底笑了。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贺兰觿用这种古老的称谓,似乎这样称呼就多出了一些权威。她不觉得自己有任何不当行为。不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冰奴很强势地和他……做了一回么?祭司大人阴阳怪气的毛病又犯了,千不挑万不挑,就挑生死关头来找碴。

“沙澜方氏——你认得?”皮皮看着远处与群鸟奋力搏斗中的方氏一家人,故意引开话题。很奇怪那些黑鸟为什么盯着他们不放,却放过了自己与贺兰觿。

贺兰觿微微点了一下头。

“你要再晚来一步,我就给这一家人活吃了。”

“是么,关小姐。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救你的呢?”

“那你是来干嘛的?那些鸟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鸟。”

“不是鸟是什么?”

贺兰觿不耐烦地吼了一声:“关皮皮,我到这里不是来科普的!”他从树上拔出一枚短箭,拿到她眼前,“这是豢灵师的无明箭,以前见过?”

皮皮摇头。

就在这一瞬间,箭头突然起火。她立即感到一股炙热。先前落在她耳边和头顶的箭也同时燃烧起来。火焰越来越大,头顶上的树也跟着烧了起来。皮皮惊恐地看着贺兰,他站在一边,抱着胳膊,饶有兴趣地看向她,没有半分要帮她解开绳索的样子。

“好烫!快解开我的绳子!”皮皮呼道。

祭司大人无动于衷:“这是‘无明之火’,只有狐族和冰奴才会看得见。它像人间的大火一样发光发热,烧起来痛的感觉也完全一样。但它不会在你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只会烧掉你的灵魂。”

“也就是说它烧不了我?!”

“也就是说它会把你烧成一个脑残。”

火焰是蓝色的,但烧起来的感觉与寻常的大火没有任何不同。皮皮只觉头皮发烫,头发像充电一般滋滋作响,蓝色的火舌疯狂地舔着她的背,如深度烧伤般钻心地疼痛,她不禁尖叫起来。

“想让我帮你?”他问。

这还用问吗!皮皮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看着他,拼命地点头。

“求我。”

什么?!!!皮皮差点要骂人了。她咬紧牙关,愤怒地看着他。想到祭司大人未必看得见自己的表情,皮皮吼道:“求你?门都没有!”

祭司大人将手插进了口袋,转身向外走去。皮皮一下子气呆了,不能吧!祭司大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烧死在大树上?她的声音哆嗦了,语气软了,她不想死,尤其不想这么轻易地死在贺兰觿的面前:“贺兰——”

“贺兰觿,求求你放了我吧!”皮皮眼泪汪汪地道。

面前的身影终于停住,贺兰觿转身走到她面前,淡淡道:“关皮皮,我是不是你至尊无上的夫君?”

“是……”

“果断点,大声点。”

“是!”

“今后要不要听夫君的话?”

“听!”

他的嘴贴近她的耳边:“我可相信你的承诺?”

皮皮只觉整个头颅就像方梨方手上的棉花糖那样被烤成了软软的一团,除了痛,已经不能思索了,潜意识也被烧光了,她一面哭一面用力地点头。

绳索松开了,她软绵绵地滑了下去,贺兰觿顺势一拉,将她拉到自己的怀中。他的胸膛如清水般冰凉,在碰到他肌肤的一刹那,炙痛的感觉消失了。皮皮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双腿紧紧地环在他的腰上,像个溺水的孩子那样死死地搂住了他。

祭司大人非常不爽却又无可奈何地抱住了她。

皮皮将自己的脸挨在他冰凉的肩头上。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绝望,归来的贺兰可能不认识她、可能性情大变,但绝不可能置她的生死于不顾。假如真是这样,他们之间最本能的纽带都不存在了。

她遇到了一个纯粹的陌生人,陌生到说他来自另一个星球也不为过。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她是生是死,他也完全不在意。

想到这里,皮皮从贺兰的身上跳下来,挣扎着自己站了起来。赖在一个不喜欢自己的男人身上会显得很不识趣,而且祭司大人抱她的动作很生硬。果然,她的脚刚一落地,他就迅速放开了手,连扶都没有扶她一下。皮皮一个踉跄,很快站稳了。

“你真的能走?”他问了一声。

皮皮默默地点点头,颓丧地跟在他的身后。她注意到贺兰的手中仍然拿着那只短箭,前面方氏一家,仍在奋力地驱赶着空中的黑鸟。林间蓝光闪烁,黑影穿梭,仿佛一个童话的世界。

贺兰觿忽然将手中的短箭向空中一掷,一个黑衣人从对面的高树上掉下来,“砰!”地一声,直直摔到地上,扬起一团尘埃。紧接着所有的黑鸟都不见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尊嵋收起手中的银棍,走到贺兰觿面前,微微垂首:“祭司大人。”

他是个有尊严的男人,不习惯服从任何权威,脸上一幅桀骜不驯的样子。

贺兰觿并不介意:“南方禁猎,你们应当知道。”

方尊嵋双眼望天:“沙澜族自遭狐帝的遗弃,南岳北关无人收容。我们早已习惯了自生自灭。不曾沾得大人的恩泽,大人也不要太指望我们守规矩。”

“你们何止是不守规矩。”贺兰觿冷笑,“胆大包天,连我的女人都敢吃?”

四个人的脸都白了,八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皮皮。

过了片刻,方尊嵋道:“初来乍到认错了人,尊夫人还算安好,请大人不要责怪。”

“刚才是谁的手碰过她?交出这只手,我就暂且放过你们。” 贺兰觿淡淡地道,“沙澜方氏,只此一家。你们总不想让这个姓氏消失吧?”

没有人回答。

方尊嵋的嘴唇抿成了一条横线,钟沂警惕地看着贺兰觿。看得出三人正在思考对策,看情形是准备拼了。眼看着方尊嵋手指微动,正要攻击,忽然间方辛崃大喝一声,手起刀落,一物飞了出去,掉到皮皮的脚边。定睛一看,是他的左手!

血把皮皮的鞋子溅湿了。她吓得倒退一步,胃中好像被点了鞭炮一般翻腾起来,连忙捂住口,将呕吐之意强行压住。钟沂迅速将自己衣服脱下来,包住辛崃的断臂。

“大人,您满意吗?”方辛崃脸色苍白地看着他。

贺兰觿斟酌不语。一旁的方梨花忽然走过来,拾起地上的断手,将其中的一只手指放到口中咀嚼着,一边吃一边笑,味道很香的样子。皮皮惊恐地看着她,忍不住道:“别吃,这是你哥哥的手!”

所有的人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梨花笑嘻嘻地指着方尊嵋:“这是我大哥。”又指了指方辛崃,“这是我四哥。”她很认真地说:“我一共有六个哥哥,现在只剩下最后两个了。”

不会都是被你吃了吧!——皮皮想到。

贺兰觿漠然地看了方梨花一眼,将豢灵师的尸体踢到方尊嵋的面前:“可以开饭了。”说罢转过身去,拉着皮皮离开了。

皮皮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只见四个人影向尸体走去,片刻间传来可怕的撕咬声。仿佛某种兽类在分享捕来的食物。她看了贺兰觿一眼,他只是笔直地向前走。

“对不起,等我一下。”皮皮走到一棵大树后面,终于忍不住狂呕了起来。

皮皮在大树下足足吐了五分钟,直到把胃中最后一点液体吐出来,这才转过身。空气中本来有股怪怪的酸味,瞬间就被泥土和树叶的气息吞噬了。皮皮这才意识到手腕处有两道深深的绑痕正在渗血,一时间痛如刀割。贺兰觿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前方,皱眉思索。皮皮以为现在自己这副模样祭司大人至少会有些怜悯。可当她走到他面前时,他抬起头来看着她,目光空洞、表情漠然,嘴角之下藏着一丝嘲笑。

“你的神经向来都这么脆弱吗?”他问。

皮皮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心中难过极了,祭司大人已经不在乎她了,如果她手中没有那把钥匙,或许连跟她说话的耐心都没有了。其实这个问题皮皮一直都在问自己。如果没有慧颜,没有那段刻骨铭心的过去,走在大街上,她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贺兰觿会多看她一眼吗?

视她如草芥的祭司大人,见死不救的祭司大人,她还需要争取他的爱情吗?

皮皮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强行忍住,不让它流出来。

“我以前究竟看上你哪一点呢?”他冷哼了一声,一脸的不屑,“你这么胖、这么难看也就算了,还这么胆小。不知道在祭司面前呕吐非常失礼吗?”

“……”

“下次再想吐,先挖个坑,吐完之后用土把它埋掉,可以吗?”

皮皮无语了。尽管几年前的贺兰静霆也是个说话不饶人的主儿,但对她,却一直是客气的。就算是很生气,想骂她,也会绕着弯子说。他看自己的眼神也跟面前的这位大不一样。虽然白天看不见她的脸,但神态是充满表情的,言语间总有一股怜爱,对她的任性更是宽容到纵容,觉得女孩子天生就应当这样。贺兰很少露骨地夸赞自己,但他反复地说喜欢皮皮的气味,而且说女人的气味在狐族比容貌更有吸引力。毕竟那些修炼之后的人脸不是他们本来的面目,只有气味是从来不会变的。想到这里,皮皮在心中已经得出了结论:这个贺兰觿极有可能是个伪装者,自己真心不必对他抱有期望,更不必太客气。

皮皮双手往腰上一叉,扬起脸,走到贺兰觿面前站定,淡淡地说道:“第一,我不是猫科动物。第二,你说我失礼?说我难看?说我胖?——祭司大人,请问你的礼貌在哪?——我关皮皮不是你可以随便侮辱的!”

他的下巴也扬了起来,几乎戳到她的额头:“嗯哼,关小姐。一活过来就有力气吵架了?刚才是谁喊我救命?是谁说要听夫君的话?是谁给了我她珍贵的承诺?——我没有侮辱你,我说的是实话。”

“比这更难听的实话是:你是个瞎子。”

他一把将她揪到自己面前:“你不知道‘至尊无上’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说来听听?”

“意思是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得乖乖地听——”

这话还没说完,“啪!”皮皮一巴掌抽了过去,结结实实地打在了祭司大人的脸上。五个红红的指印清晰可辨。贺兰觿惊呆了,好象一辈子没被人这么对待过一般,半天没喘过气来。皮皮毫不畏惧地看着他,摆出拼命的架式。

贺兰觿的双手已经正确无误地掐在了皮皮的脖子上,正要使劲儿,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笑。他的手松了,皮皮趁机向后退了一步,转身一看,金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看得出他在强忍笑意,却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人不怕祭司大人生气啊。”金鸐说。

贺兰觿摸了摸自己的脸,大约觉得继续跟皮皮斗嘴有失身份,决定不理睬她。于是抛下皮皮,走到金鸐面前。

“她怎么了?被谁绑架了?”金鸐注意到皮皮狼狈的样子。

“沙澜方氏。”

“哦,他们?我看见了灵鸦,还以为是青桑的人呢。”

“青桑的人也有。你的族人不是一向在北方活动吗?”

“是我邀请他们过来的,以为下周才到,没想到这么快。”

“你?邀请他?”

“方尊嵋是沙澜族第一勇士。他的弟弟也很厉害,多个帮手总是好的。”

贺兰觿想了想:“嗯,我们有多余的房间,让他们过来住吧。”他一面说一面和金鸐向林外走去,走了几步,发现皮皮没跟上,又走回来。皮皮还在原地生气。

“你不跟我一起回家吗,皮皮?”贺兰觿问道。

皮皮坚决地摇头。

“为什么?”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让沙澜方氏和我们一起住?”

“有问题吗?”

“有!我不同意!”

“你能听话一点吗?”祭司大人不耐烦地低吼了一声。

“不能!”皮皮的脸繃紧了,“这是我丈夫留给我的房子,我有权处置它。你究竟是不是我丈夫我不能肯定,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可以收留你和你的朋友。但方氏兄弟,不!可!以!”

祭司大人淡淡地看着她:“收留?关皮皮,搞搞清楚,你为这房产花过一毛钱吗?白让你住这么久我还没收你房租呢!你倒以为我们来抢遗产了?会算术么你!”

“我不会算术,但也不是傻子!”皮皮双手抱胸,对他们怒目而视,“你们搬进来,无非是想吃掉我!”

贺兰觿一下子笑了,金鸐也笑了,两个人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皮皮板着脸,伸出手:“把我的镜子还给我。”

“既然是来吃你的,那肯定不会还你镜子啊,关小姐。”贺兰觿道,“我已经把它扔掉了。”

“除此之外我还有——”

“龙膏、照石?”贺兰觿笑道,“放在浴室柜子里那一盒?——也扔了。”

“你——”

“你究竟跟不跟我回家?”

“不跟!”

贺兰觿二话不说,走到皮皮面前将她拦腰一扛,扛在肩上,大步向前走去。

“放开我!贺兰觿你放开我!你这只臭狐狸!死狐狸!”皮皮用力地在他肩上挣扎,尖叫,又踢又抓,贺兰觿根本不理她,只顾着和金鸐说话。

“虎头帮的人过来了?”

“他们老大亲自把钱送回来了。”金鸐道。

“哦。”

“还问我们一年须要多少孝敬,我说三百万。”

“不错。”

“放开我!”皮皮叫道。

“不要弄得太张扬。”贺兰觿叮嘱了一句。

“放开我!”皮皮又叫。

“明白。”金鸐道。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无论皮皮怎么叫,贺兰觿就像扛一袋面粉那样扛着皮皮,一直走到林边,皮皮气急之中在他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噢!”贺兰觿吃痛叫了一声,终于把皮皮放下来。

“关皮皮,”祭司大人气坏了,“我还没咬你呢,你倒先咬我一口?金鸐你肚子饿吗?”

“挺饿的。”

这不是假话,皮皮溜了一眼戒指,戒指又红了。

“要不你把她吃了吧。”

贺兰觿和金鸐齐齐地看着皮皮,表情很严肃,而且他们都在看着她的小腹。

“怎么好意思一个人吃呢?”金鸐道,“要不咱们一起吃吧?”

贺兰觿叹了一口气:“遇到不听话的女人,解决烦恼的唯一办法,就是把她吃了。”

“您说得太对了……”

两人一问一答好像说相声一般,皮皮只听得头皮发麻,浑身发抖,她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仰起头倒豆子一般一口气吞下了十几粒牛黄解毒丸,大嚼几口之后全都咽了下去,然后将药瓶往地上一扔:“吃啊,来吃啊,就算你们想吃,我关皮皮也要叫你们吃得不舒坦,吃得犯恶心,让你们消化不良!”

这话不假,两个男生同时安静了。

皮皮觉得自己真的威胁到他们了。就在这时,她听见自己的肚子开始叫了。她瞪眼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显然祭司大人还没有消化不良,这十几颗牛黄解毒丸吃下去,自己要开始消化不良了,皮皮的胃拧痛起来,她捂着肚子,退了两步。

两个男生恐惧地看着她。

“关皮皮,你想干嘛?”贺兰觿说。

“你不会当着我们的面……拉肚子吧?”金鸐说。

皮皮这下是真的哭了:“呜呜呜……贺兰觿,你快帮我找厕所……”

“找厕所是来不及了,帮你就地挖个坑还是可以办到的。”贺兰觿说。

“真巧,我身上还有两张餐巾纸。给。”金鸐道。

自从贺兰觿帮皮皮挖过这个坑之后,皮皮觉得,这辈子都没办法在他和金鸐的面前抬起头来。以至于事后她乖乖地走在贺兰的身后,半天也不好意思说话,甚至都不好意思靠近他。一想到贺兰觿敏感的嗅觉她就觉得……自己对他来说,就本质而言,就是个移动厕所。所幸两个男人都没有拿这个开她的玩笑。但这一辈子的笑柄——皮皮催悲地想——再也抹不掉了。

就这么走到树林边,皮皮看见以前贺兰开的那辆奥迪停在马路上,她想了想,忽然止步,大声道:“贺兰,金鸐,闲庭街的宅子既然你们一定要住,就住吧。方家的人来住也可以。毕竟你们狐族也需要一个团聚的场所。”

“这就对了嘛,”贺兰觿的口气缓和了,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皮皮,你还是可以调教的。”

皮皮推开他的手:“你们住进去,我搬出来。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归你。我只有一个要求:从今往后,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嗬,”祭司大人的样子,好像他又受到侮辱了,“你真以为我们那么愿意打扰你吗?如果你没有——”

“你要的就是它吧?”皮皮从衣服夹层的口袋里掏出一枚钥匙扔给他,“拿去。你救我一命,我给你钥匙,你我两不相欠,就当谁也不认得谁,行吗?”

“很好。”贺兰觿将钥匙塞进口袋,淡淡一笑,“皮皮你确定以后真的不想找我了吗?”

“不想了,绝对不想了。祭司大人,我们曾经是夫妻,曾经相濡以沫,现在,就让你我相忘于江湖吧!”

“再见。”贺兰觿很优雅地伸出手,跟皮皮握了一下,“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再见,认识你是我的灾难。”

贺兰觿头也不回地上车了,车立即开走了。皮皮转身向相反的方向步行而去。

皮皮回到家时,奶奶正把刚做好的豆瓣酱装进玻璃罐子。回到C城后,皮皮只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一来是因为贺兰觿的突然出现让皮皮十分兴奋,急着帮他找回记忆,占住了她的时间;二来是因为皮皮不愿意回家。虽然名义上嫁给了贺兰静霆,爸妈从没见过这个女婿,他们觉得皮皮受骗了,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听进去皮皮的各种借口,什么贺兰在海外做生意啦,生意遇到麻烦了,签证有问题啦,航空公司罢工啦,遇到龙卷风啦……一年过后,明白人都知道她在忽悠,怕她难过也不揭破,只是再也不提这个女婿了。

既然女婿不露面,女婿在C城顶级富人区渌水山庄里的宅子就是皮皮的,至少皮皮妈这么认为。可惜闲庭街远离市中,一家人要是住在那里,每天再去城里上班几乎不可能。皮皮妈于是鼓动皮皮把闲庭街的宅子卖掉,这笔钱在市中心够买好几个高档公寓,皮皮住一套、爸妈住一套,剩下的拿来出租,大家从此都不用工作了。如果再把宅子里的古玩字画拿去一卖,几辈子都够花了。如意算盘啪啪响,其实也不算异想天开:既然皮皮与贺兰是合法夫妻,又没签任何婚前协议,贺兰的财产当然就有一半属于皮皮,她怎么处置都可以。姑爷在国外滞留不归,多半是有了二奶,没准已经有孩子安家落户了,原配抛之脑后,皮皮出于面子死不承认而已。用脚趾头想都是这逻辑呀:低调富豪一时冲动娶了小户人家的女儿,不见家长,不来提亲,一声不吭地把证拿了,没过多久就地蒸发了。就算旧社会娶妾也还要张罗一下呢,这不是明摆地瞧不起皮皮么。姑爷如此不待见,怎么花他的钱都无所谓——反正他有得是钱——也许这房产就是他在国外泡二奶扔给皮皮的安家费呢。妈妈跟皮皮说了自己的提议,言语中有种报仇雪恨的快感。

提议被皮皮一口否决,妈妈为此赌了几天的气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劝说女儿面对现实,承认自己被男人抛弃,不要对这个婚姻再抱有任何幻想。皮皮听罢五内催伤,与妈妈大吵一顿后独自搬去闲庭街了,从此之后,只在周末回家看看他们。

“唉哟喂,皮皮你回来了?”一看见孙女儿,奶奶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高兴地站起来。

“奶奶。”

奶奶打量了一眼皮皮,立即看出不对劲:“怎么了?脸色这么差?病了?”

“有点不舒服,想在床上躺一会儿。”皮皮虚弱地说。

“赶紧躺下。”奶奶陪着皮皮进了里间。二十多年来皮皮一直与奶奶“同房”,祖孙俩感情深厚。搬走之后奶奶跟着皮皮去闲庭街住了几个月,受不了山里的湿气又搬回来了。皮皮的床一直没撤掉,只在上面堆放了两个纸箱。奶奶打开橱子找出床单迅速铺好,皮皮在第一时间就倒在了床上,直把奶奶吓了一跳。

“没发烧啊。”她摸了摸皮皮的额头,不仅不热反而发凉。但皮皮看上去脸色苍白、满头冷汗、浑身发抖、心跳飞快——不是病是什么!

“皮皮,哪里不舒服?我找你爸去,让他带你看医生。”奶奶转身要打电话。

“不用了奶奶。”皮皮轻轻地说,“是晕车,睡一会儿就好了。”

“怎么会晕车呢?你从来不晕车呀。”

“我只想躺一会儿……”

“也行。我去给你做姜汤,喝几口,杀杀菌没准儿就好了。”奶奶转身去了厨房。

皮皮咬牙侧卧在床上,只觉得整个背部、颈部、包括后脑勺都像大火烧过一般地疼痛,仿佛被人揭了皮,又仿佛被千万只钢针扎过,痛到没办法呼吸。

疼痛从贺兰觿的车离开自己十分钟之后就开始了。皮皮先头并不在意,觉得可以忍受。毕竟她被“无明之火”烧过。贺兰不是说过么,被这种火烧过的人身上不会留有痕迹,但痛的感觉跟烧伤一模一样。可是贺兰将她松绑之后,她就一点也不痛了。皮皮于是想当然地以为无明之火虽然可怕,只要离开火源就没事了。

皮皮在剧痛中步行了半个小时,终于坚持不住地倒在路边,一位好心的司机扶起她,把她送回家门。在路上,皮皮痛到紧咬牙关、不能说话,司机觉得很可怜,递给她一瓶矿泉水。皮皮喝了一口,凉水进入体内,背部的灼痛略有减轻,她于是将冰凉的水瓶贴在火辣辣的后颈上。就这么一路不断的“冷敷”着,才勉强熬到终点。

接下来的三天,情况越来越糟。皮皮被疼痛折磨得神经过敏,通宵难寐,不能见光,不能听声,看见食物都想呕吐。她开始迅速消瘦,瘦到颧骨突出、眼眶凹陷、身轻如燕。她不停地流汗,开始还强忍着呻吟,渐渐地就说起了胡话,一家人全都吓坏了,要送皮皮去医院急诊,却遭到她果断拒绝、甚至威胁。爸爸想强行把她抱下床,手一碰到皮皮的身上,她就发狂尖叫,乱踢乱咬。

又这样连续折腾了两天,皮皮陷入到半昏迷状态,半眯着眼,痛到睡不着,但也不清醒,皮皮妈搂着她哭了:“皮皮啊,别跟妈妈犟了,妈妈带你去医院!”

“我不去……不管用……”皮皮迷迷乎乎地说。

“家麟来了。”奶奶说。

皮皮没有力气睁开眼,却感到屋内飘来一股陌生的气息,一个男人无声无息地走到她身边不由分说地将她从床上抱起来。被他碰到的肌肤开始剧烈地疼痛,皮皮想尖叫,想回到床上,却已经失去了叫喊的力气。

“皮皮,你必须要去医院。就算一时治不好,至少可以打止痛针啊!”家麟说道。

止、痛、针?

对啊!怎么就没想到有止痛针呢?——已吃下大把止疼片的皮皮知道止疼药是无效的,但止痛针应当是不同的成份吧?也许有效呢?

皮皮想到这里不再挣扎,居然自己站了起来,任由家麟将她扶到车上,送进了医院。

医生将皮皮检查了半天,疼痛部位的表皮没有变色、起泡、化脓、肿胀、发炎、发烫——没有任何伤口或瘢痕。但据皮皮的描述,其痛苦的程度相当于二度烧伤。医生怀疑皮皮的交感神经纤维受到损伤,但皮皮自己包括整个家族都没有这种病史,其它的症状也不像。皮皮有口难言,千求万恳,医生开了口服的镇痛剂。药一服下,皮皮顿时觉得好多了。她仍然很痛,但痛楚已变得可以忍受。整个过程家麟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耐心地等着医生检查完毕。他替皮皮拿了药,然后开车带着她去了一家餐馆。

“吃点东西吧,”他说,“你需要营养。”

贺兰离去后不久,家麟曾向皮皮求过婚,被她拒绝了。对这个结果家麟并不感到意外,却也从此不谈爱情,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事业当中,迅速崛起成为C城地产界的新秀。每隔一段时间——尤其是节日——家麟一定会来看望皮皮。要是皮皮不在C城,他也会去看望皮皮的家人,请他们吃饭,给他们礼物,甚至带他们去郊游,有次皮皮爸胆结石发作,正巧皮皮去了北方,从护送、到住院、到开刀、前前后后十余天,家麟全程照顾。可以这么说,除了不是皮皮的丈夫,家麟一丝不苟地履行着女婿的责任。全家人不顾皮皮想与家麟保持距离的原则,跟准女婿越拉越拢,甚至把家里的存款都拿出来放心交给家麟去投资。就这么坚持了好几年,两人之间不愉快的往事很快就被原谅了。年轻人嘛,谁没犯过错呢?皮皮也不是十全十美呀。以陶家麟现在的身份,能这样知错能改、委屈求全、已经难能可贵了。家麟用诚意、毅力和决心终于为自己扳回了一局。与此对照,贺兰的表现全都减成了负数。久而久之,高低立见,胜负已出。终于有一天,全家人当着皮皮的面开起了小会,一致要求皮皮离开贺兰,嫁给家麟。

哦,你们并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皮皮一面摇头一面叹息。贺兰走后,皮皮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个人就是家麟。如果不是为了家麟,贺兰就不会受伤,就不会被赵松劫持,更不会在自己的面前消失。皮皮可以原谅当初家麟的背叛,不能原谅自己在最危险的关头竟然选择牺牲贺兰保住家麟。一切悲剧都起源于一个错误的念头:她没有关心过狐的世界,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厢情愿地把贺兰当作了阿拉丁神灯。皮皮恨自己对贺兰的爱缺乏深度,甚至恳求老天的惩罚。

于是,惩罚来了……

忽然间皮皮对这个突然出现的贺兰觿又恨不起来了。甚至……一别数日,有点想念他了。如果贺兰归来的代价是让她承受无明之火,她愿意。

“最近……你似乎有很多思想斗争?”家麟问道。他点了几样皮皮爱吃的菜,故意回避了海鲜、韭菜、羊肉、笋之类的发物。饿了这些天终于缓过劲来,皮皮毫不客气地大吃了起来。

“何以见得?”

“你经常自言自语。”

“是吗?”

“就在刚才,你还用力地摇了摇头,好像否决了一件什么事。”

皮皮笑了。

“还痛吗?”他看着她,柔声问道。

“好多了,谢谢你。”

“再找个权威点的专家看看?”

“不用了。”皮皮指了指自己的包,“开了这么多镇痛剂,够我用一段时间的了。”

“这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我怕你用多了产生药物依赖。”

“放心吧,我会好起来的。”皮皮镇定地说。

“皮皮,”家麟忽然握住了她的右手,将它拿到面前仔细检查,“你的手——好了?”

“对,忽然间就好了。”

“你能嫁给我吗?”他凝视着她的脸,认真地说道。

皮皮这才想起来在自己说过的一千条拒绝家麟的理由当中,“身体残疾”也是其中的一条。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难道你真打算一个人一辈子这么过下去?”

“家麟,我不是一个人。我已经结婚了。”

“别再骗自己了好吗?”他急切地说,“如果贺兰静霆真的喜欢你、关心你,会一去几年不见人影?会连个电话都不来?我觉得奶奶分析得对,贺兰他——”

“你没有资格评价我的丈夫,”皮皮冷冷地打断他,“贺兰静霆就算是一百年不回家,他也是爱我的。”

家麟静静地看着皮皮,觉得她已经陷入魔障,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看着他一副受挫的样子,皮皮一下子心软了,觉得自己太过残忍,于是微微一笑地说道:“倒是你,家麟,应该成家了。你爸妈都盼着带孙子呢。”

“关皮皮,我非你不娶。如果你不嫁给我,我就一辈子不结婚。”

“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肯相信?我已经嫁人了!”

“那我就争取活得比他长,我会等到他死掉的那一天。”

皮皮正在夹一块水煮肉,筷子悬在空中,半天没有进口。心想这陶家麟是怎么了,爱情又不是打架,还越挫越勇了么?唉,人生要不要这么无奈!

其实这些年来类似的对话在他们之间发生过很多次,谁也没法说服谁,总之家麟是铁了心地要跟皮皮耗下去,无论怎么说No都不管用。以前遇到这种情况,皮皮只能以闭嘴或转移话题的方式来休战。但今天,不知道是无明之火烧坏了她的神经,还是她忽然又强烈地想起了贺兰,皮皮终于狠下心来说:“你等不到那一天了。”

家麟的呼吸忽然停了一下。

皮皮抬起头看着他,慢慢地道:“贺兰静霆回来了。”下一句话皮皮没有说出来:他不是人,肯定活得比你长。

果然,听完这话家麟就沉默了,沉默地陪着皮皮吃完饭,沉默地将她送到家,一路上什么也没说。直到要跟皮皮再见时,家麟这才张口:

“他回来了也没关系。这一次,我要把你从他那里抢过来。”

“家麟——”

“贺兰和我都离开过你,但他的时间比我长。这还不算我们互相认识的时间。”家麟摸了摸皮皮的脸,“我有胜算。”

“得了吧你——”

“如果让我去和一个不存在的人争,可能会输。”家麟淡淡地道,“既然他回来了,事情反而好办了。”

皮皮越听越糊涂。

“他来回了,你病了。好几天过去了,他都没来看过你。——皮皮,不觉得很奇怪吗?”

“不觉得。”皮皮死鸭子嘴硬。

“因为他不爱你。”

皮皮幽怨地看了家麟一眼,说了声“再见”,把门关了。

这一晚,在镇痛剂和安眠药的双重作用下,皮皮终于睡了一个囫囵觉。天亮之后又被浑身的灼痛弄醒了,镇痛药剂量有限,不能乱吃,皮皮一边忍着痛,一边开始思考今后应该怎么办。

毫无疑问,她会在不久的将来死于无明之火的折磨。而且她把钥匙交给了贺兰觿,相当于交出了自己所有的存款。如果不打算依赖家麟的话,她需要一份收入。皮皮想起了花店。花店是皮皮开的,经过一番用心的打理,经营日趋稳定,收入上她与小菊按股分成,过日子没问题。既然与贺兰闹掰又拒绝了家麟,皮皮不能再失去小菊。想到这里,她从床上爬起来,将药剂装进包内,草草洗漱一番后去了花店。

出租车带着皮皮来到“花无缺”,店门已经打开,花卉已经摆好,小菊正要去水桶里剪枝,一抬头看见皮皮,愣了一下,没作声,她的头上还戴着一朵小白花。

皮皮走到她身边坐下,随手拿起一把剪刀,从花桶中抽出几只玫瑰,像往日一样工作了起来。小菊瞪了她一眼,道:“你来干嘛?”

“上班。”

这话小菊没办法反驳。理论上说,皮皮是花店的创始人并占有最大股份,小菊只是合伙人。

“这几天生意好吗?”皮皮问。

“挺好的。”

“虎头帮的人呢?没来烦你?”

“他们已经不在这一带活动了。”

“嗯?”

“最近谁也没见过他们。”

皮皮不想多问,她知道贺兰和金鸐一定做了什么。

“小菊——”

“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了。”小菊冷冷地道,“不过你仍然是花店的主人,来这里工作是你的权利。想让我走也可以,你只用说一声就好。”

辛小菊素来吃软不吃硬,跟她抬杠只会把事态闹得更僵。皮皮于是笑了笑:“这个店算是我们共同经营的,而且早有分工,就按着以前的样子工作就好。”

小菊将一张长长的单子递给皮皮:“这是今天你要送的花和地址。”

皮皮本来想说身体不大舒服,但看着小菊的脸色,觉得这样说会让她觉得自己在拿势,于是点了点头。她溜了一眼地址,普安街88号,Rino Group,三十层楼,三百束玫瑰,送给每层楼的指定办公室。皮皮在心里算了一下,三百束玫瑰,每束十一枝就是三千三百枝,把它们订到、运来、分好、剪好、包好、装好就是个累活儿,这么短的时间,还有别的业务,估计小菊忙得一宿没睡,自己也没来帮忙,送货算是轻松的了。

“普安街88号不是普安大厦吗,怎么改成Rino了?”皮皮问道。

“还是那个大厦,新卖给这家公司就改名了,大家也不知道怎么念,一律简称R&G。”

“送的花这么集中,搞活动啊?”

“我也不清楚,大概是新公司装修吧。前天接到的订单。说如果满意的话,还会续订。”

“太好了,这可是大单呐!”皮皮笑了一下,随即咬了咬牙。看来身子已经开始对镇痛剂免疫了,她的背又火烧般地痛了起来。皮皮强忍着,装作没事人一般地将两大桶花放到自行车的后座绑好。三百束玫瑰她需要搬运好几趟,好在普安街就在前面。皮皮用冷水拍了拍脸,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地走了。

普安街是C城的金融区,这个区的地标就是普安大厦。它是一幢五十层高的浅蓝色玻璃大楼,每一层都有网格状的银色边框。在附近一群以灰色为主色调的建筑物中非常显眼。晴天的时候,大厦的颜色与天空相仿,仿佛隐匿其中,可以看见大朵的白云。到了夜晚,大厦灯火通明,被玻璃折射成点点蓝光,与附近一道弧形立交桥上的桔黄色路灯相印成趣,拍下来就是一张代表C城的名信片。

皮皮熟悉这个区主要是因为花店的客户大都分布在这里,还因为家麟的公司也在这条街上。普安大厦皮皮以前每隔几天都会去送花,里面有三家大公司,活动特别多。大厦因为是新建的,一切规格都是C城的最高档,走进去一片金碧辉煌,特别是中央大厅上的那只巨型的欧式水晶吊灯,传说价格近千万。大楼门前“普安大厦”四字已被银灰的“Rino Group”代替。这九个新罗马字体的英文字母似乎是大厦唯一低调的地方。皮皮看了一眼在大厦中进进出出的人,男的都是清一色的西装领带,就连清洁工也不例外;女的则是标准的西服、套裙、高跟鞋。皮皮看了看自己,因为病了几天没收拾,牛仔裙、T恤衫、球鞋、外加一路骑车被风吹乱的头发,与大厦富丽堂皇的风格太不搭了。她倒是不在意,提着一桶花走到前台,发现接待小姐已经换了。面前站着一位姿色好到足以演女一号的妙龄女郎,看着皮皮,一脸甜甜的微笑。

“你好,我是花店来送花的。”

皮皮将预约单递给她,女郎看了一下,说:“您贵姓?我帮您登记一下。”

以前来的时候都是前台递给皮皮一张表由她自己登记,而这次,居然是前台小姐亲自登记,皮皮感到新公司在服务态度上又上升了一个档次。

“姓关,关皮皮,花无缺花店。”

小姐记下姓名时间后向她点点头:“电梯在那边,你可以上去了。”

皮皮顿了一下,好奇地问道:“请问这个Rino Group是做什么行业的?”

“远洋航运。”

“好神奇。”

再神奇也跟自己没关系,皮皮扛着花桶直奔电梯,开始从第二十层的办公室起,一家一家地往上送花。

新公司新气象,皮皮将每束花插到办公室的花瓶上,倒好水,向他们简单的介绍一下瓶花的保鲜方法,然后请工作人员签收,静悄悄地进,静悄悄地出,不影响人家工作。那些职员也很有礼貌,看见她会面带微笑地打招呼,收下花时不忘记道谢。皮皮心想,如果这些花瓶里的花每隔几天都要换新的,花无缺今天的业务就差不多满了。想到这里,更加觉得不能怠慢了大客户,态度要殷勤、声音要温暖、笑容要美好、有问必答、服务周到。

就这么一层一层地送上去,送到第四十五层时,皮皮的背已经疼到跟触电一般,脸上的肌肉也笑僵了。她开始不停地冒冷汗,脚步虚浮,头脑晕眩,但为了生意不得不振作精神、打起笑脸一间办公室一间办公室地送。等她终于送到第五十层最后一位客户时,皮皮已经支持不住了,但离吃下一次镇痛剂还有两个小时,她于是拐到卫生间用冷水浇了浇脸,强行镇定了一下,将最后一束捧在怀中向前走去。

一位漂亮到可以上时尚杂志封面的女秘书接待了她。皮皮发现只化了淡妆的她有一张毫无瑕疵的脸,她用一种职业范儿的平静态度说道:“关小姐?”

皮皮微微惊讶:“你认得我?”

女秘书淡淡地笑了:“花是我订的呀,说是会让一位关小姐送过来。”

皮皮将玫瑰递上去:“已经全部送完了,这是最后一束。如果你有花瓶的话我可以帮你插上去。”

女秘书道:“谢谢你。我这里没有花瓶,请把这束花插到里面办公室的花瓶上。”

皮皮看了她一眼,向前走了一步,忽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女秘书及时扶住她:“关小姐,你需要喝点水吗?”

“不需要,谢谢。”

见她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女秘书抢先一步帮她拉开厚重的大门,里面吹来一丝凉风,原来是道宽敞的走廊,好像一道弧线向左弯去,很幽深的样子。皮皮禁不住问:“请问是哪间办公室?”

“这层楼只有一个办公室。往前走,打开第二道门就是。”

皮皮已被巨痛折磨到极限了,她真想冲进去把花一扔,然后随便跑到哪个角落就地一躺,至少躺上半个小时才有重新站起来的力气。想到这里她加快脚步,拉开第二道门,大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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