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太后要对其下手的人,皇帝能否保下,并用什么样的方式?
一个章庭湮太渺小,不值得他与太后公然翻脸,一旦翻脸,帝后矛盾激化,会引起朝局动荡,无论太后让不让步,放不放人,章庭湮都会死。他于公于私,输得彻底。
坐视不管,任由她去,那么今晚她休想全身而退。他输了尊严,与一些些的良心。
他审慎再三,才决定召见半年不曾亲近的华贵妃,给太后造成一个假象。当太后知道章庭湮对他有用,并因此可能使太后被冷落许久的侄女重新获宠,那么在章庭湮的价值还没充分用完之前,太后必然会留下她。
正想着,元星宫太监总管在殿前小声禀道:“娘娘来了。”
该来的总会来。岑湛紧紧合起双眼,“进来吧。”
话落,两名小太监扛着锦被,脚步匆匆地起来,从岑湛身旁经过,在岑湛存疑的目光下进入内室。
“得福,朕没说要她侍寝,怎么就……”
总管得福三十来岁,一脸忠厚模样,按照先例,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在众阉人们当中,通常是位份最高的,但因为太后当政,王赏才是整个太监体系的实际把持者,甚至连岑湛平时用以办工休憩的元星宫,也有部分太监在他的掌控范围内。
得福低眉顺眼上前,难为地说道:“是太后那边的要求,说让皇上今晚啊,尽量尽力而为,别再让太后与华贵妃失望。”
“这么快,指令都下了。”岑湛掩下一丝苦笑,“夜深了,母后不是要留元星宫的人过夜吧。”
得福回道:“奴才吩咐莺儿,借口送天寿宫宫女回去,顺道跟她去了天寿宫,应该会很快回复。”他机灵的眼珠子动了动,凑上前和声说道:“皇上,天色不早了,可别让贵妃娘娘等太久。”
岑湛整整常服,强打精神,硬着头皮说道:“朕知道怎么做,你少操心了。”
步子刚动,殿前又有一名侍卫禀道:“皇上,丁嬷嬷求见。”
岑湛着实想一刀砍了丁嬷嬷那狗奴才,不是她向太后嚼舌根,怎会有他此刻的进退两难?堂堂天子为了保下一名微不足道的民女,居然沦落到侍寝于贵妃,牺牲色相的地步!
“给朕滚,朕不见!”岑湛愤愤挥袖。
殿前躬身的丁嬷嬷不紧不慢说道:“回皇上,娘娘让奴婢送皇上一件东西,这东西,稍候奴婢务必要带回去给娘娘过目的。”
岑淇从小惧母,但凡太后命令他都得听从。她总有成千上万种法子,叫他不得不从。
咬牙切齿道:“拿上来!”
“是。”丁嬷嬷步子稳快,双掌手心朝上,立刻上了殿来。
等到了殿上,岑湛才看清她手上捧的,是一块洁白的帕子,他登时火气不打一处来,忍着恨意,危目看向丁嬷嬷:“嬷嬷,辛苦。”
丁嬷嬷福着身含笑相对,面上做足了礼数,“奴婢为太后与皇上奔命,不觉得辛苦。”她声调一转,稍稍顾了一眼后方,“论辛苦,轮不到奴婢的。”
这皇宫里,朝堂上,最不缺的就是棋子,与替死鬼了。
“莺儿,我真的大难不死,走出天寿宫了?”已经走上元星宫外的玉桥,章庭湮装出一副后怕模样,一连劲儿地唠叨,“真可怕,我差点被侍卫一刀给砍了,不行,我要摸摸我的脑袋。”
莺儿失笑,“姑娘你行啦,你看元星宫不是近在眼前么?”
“我听说今晚侍寝的华贵妃,是太后娘娘的侄女,长得可美了。”章庭湮话题一转。
“也是三位妃子中,最受太后喜爱的一个晚辈。”莺儿是个伶牙俐齿的直爽姑娘,十几岁的天真童稚样貌。“原本是要直接封后的,但有人提议,说等有了皇嗣再封赏更加名正言顺,今晚皇上突来了好兴致,看来皇嗣有望了。”莺儿说着笑起来,挺为主子们开心。
“那就好。”她不走心地应和,锁眉摇头,莺儿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丁嬷嬷头前去了,你不懂宫中规矩,皇上宠幸后妃,是要有人在场的,这人,八成就是丁嬷嬷。”
章庭湮在野史杂记中,看过一些关于天裕国皇帝闺中的两三事,有提到后妃侍寝的具体过程,当时挺惊讶,一度怀疑是作者胡乱编排,现在从莺儿口中说起,可见是不假。章庭湮不禁同情起岑湛来,他原本就不行,还非要找个人盯着他办事儿,能举才怪。
“我们也就没什么能帮皇上的了,呵呵。”章庭湮在天寿宫那时,王赏告诉华太后皇上召寝的事后,她本以为太后会看在她还有用的情况下放她一马,谁知太后老脸一翻,直接喝斥侍卫砍人,那刀风嗖嗖的,刃儿都蹭在了头皮上,华太后才亲自叫停。
算是给足了下马威。
“说到丁嬷嬷……”莺儿搀着章庭湮走下玉桥,站在塘边儿上,面色疑惑,“莫不是遇着心仪的人吧,她以前也会不时来咱元星宫,但从不用花香。”
“是月季香气,很馥郁醇厚。”章庭湮补充说着,恍然间,觉得有一线光亮从脑际闪过,她直觉这里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却在她想捉住时消逝无踪。
“在宫里,资格老的宫女,受主子怜爱,可以赐品性不错的太监做对食儿,丁嬷嬷要嫁太监,所以才注重打扮了?”莺儿满眼八挂,竟然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章庭湮在莺儿的陪伴下回往下人房,脱力地倒在床上,翻来掉去不能入睡,思忖着楚唯究竟下落何方,又想着而今季长安与国师胶着,不知事情可有进展……神思一动,出于人道,又稍稍关心起正在寝殿抱美女取暖的岑湛。
想到这儿她不厚道地笑了。岑湛功能不全,也只能给美女暖暖脚,说些哄鬼的话骗美女玩儿了。
这个夜,她注定了不能轻松渡过。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
章庭湮心有余悸,弹坐起来,“谁啊?”
门外,得福急地快脱了正常声线:“姑娘快去寝殿一趟,皇上他……哎哟,您去去就知道了。”
章庭湮脑中一懵,皇上跟华贵妃玩儿的好好的,传她过去做什么,观摩陛下宠幸女人?她就是个托儿,引导皇上宠幸后妃的中间人,这种关键时候得福急切登门,可见不是什么平常事儿。
几日来,季长安忙于寻找证据对付国师,又恐章庭湮在宫中招人眼,出乱子,成日不得好眠。辗转几次从浅睡中醒来,他睡意全消,向窗外唤了一声:“阿五。”
“是。”应声同时,窗户打开,一个通体黑色的身影从窗外跃进来。
“备车,即刻进宫。”
阿五没作犹豫,立刻从衣架上为季长安取下朝服,服侍穿戴,“离早朝还早,世子为何如此心急,是担心章姑娘在宫中出事?”
季长安嫌弃地剐了他一记眼刀,“你最好给我识趣点,不然五卫去三。”
“世子……”阿五受到会心一击,憋着一肚子忠言不敢再说。
五卫去三,意味着阿五要从五大侍卫中最小的老五,一举晋升为……老二。
总管得福匆忙相请,章庭湮没敢耽搁,穿上衣裳,披一件大红镶白鸭绒的披风,便跟去了寝殿,直接奔入内室。此时内室中龙涎香弥漫,本是怡人,却因为过分庄肃的氛围而显得压抑与凛冽。
岑湛的手从腰间金带上移开,明黄常服上略有皱褶,显然是刚整好衣裳。坐在龙床里角的华贵妃头发散乱,轻染薄汗,郁郁眼神带着泪光。
章庭湮只是瞄了一眼情况,没敢再细看。
每深入皇宫一分,她离死就更近一步。她来京城时日不久,用手指尚数得过来,却将天底下最棘手的人物都得罪个遍,与国师走上对立面,上了他的黑名单,太后恨不得杀她后快,误打误撞走到这步,皇帝啥丑闻她都知晓,被丁嬷嬷告了密,道出“扼皇叔、夺皇权”的混账话,这话若传出去,摄政王哪还容得下她?
眼下内室的情况,分明是小皇帝不能人道,让娇人儿伤了心。现在这场景,尴尬到每个人都想钻进地缝中去。
章庭湮为自己默哀了数遍,这时候找她有什么用,她又不能代主子跟华贵妃圆房,皇帝是功能不全,而她压根就没那功能。
丁嬷嬷见势不好,忙走向床前,本想宽慰华贵妃,不料岑湛一脚蹬出,正踢在丁嬷嬷小腹上,将她掀翻在地。
他眼神清冽,愤然一指道:“狗奴才,你看够了么,不想死就给朕滚!”
丁嬷嬷见皇帝发火,当即跪上前两步,捉着他袍角哀求:“奴婢做了太后二十年奴才,看着皇上长大,奴婢这一生只为帝后尽忠,皇上生奴婢的气,奴婢死不足惜,但请皇上怜惜华贵妃,既然今夜难成双,就让奴婢送她去天寿宫与太后作伴吧,奴婢怕她一人回宫,会想不开啊。”
“朕的家事要你操什么心?”岑湛眼神如刀,“谁让你带她去天寿宫,让母后以为朕有多亏待她侄女了呢。回去跟母后说一声,从今以后华贵妃留在元星宫,至于你,最好远离朕的视线,否则后果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