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他这样言语,暗暗心惊,心惊的是明德帝这几年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于他身上那种君临天下的锋芒之意已褪去大半,只能在眉梢眼角窥得一点身为天子的君威,然而更多的,是无奈而已。他口中说的沈擎信,自然便是当年权倾朝野的国丈大人,只是相比较之下,我爹和白婧她爹,更得明德帝的宠信。我又怎会想到,少年时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不过是敌人故意的放纵娇惯,为的就是让我们安于富贵,远离军权。
爹爹怕是明德帝感伤,上来岔开话题道:“这里是离皇城郡不远的巴蜀郡边境,也算是个得天独厚的所在,然则这几日练兵养兵,难免会有些动静,往后还要思索转移之法。爹爹在这里,你便安心养伤吧。那日事发,原本是想让你和爹爹一同逃走,如今看来,你和白婧一起也是好事,免得让白家认为,我们弃他们于不顾。”
我感觉身上的剑伤隐隐作痛,头也有些昏沉,但我还是没打算放弃,只直勾勾地盯着我爹:“崇乐说,那****回韩府寻爹爹的时候,被平南山五门当门下的一个皇帝亲卫重伤后脑,当日打斗的情形我已记不大清,只记得那日在倾天峡,卓伯伯曾说你很挂念我,要我早点回来寻你,那时爹爹还没有离开皇城?”
提起此事,爹爹的神情十分不悦,但还是温和对我道:“真怡已与我通信,说太医为你诊断,那天你的伤并没有大碍,所以你放心便是。白家出事之后,宫里头的人也并不知道明德爷是否还在世,如若在世,我与他还有没有联系,因此不敢轻举妄动。是我自己觉察出不对,于是离开了府上。等我再回府去寻你,你已经被接到了宫里。”
我担忧着,却试探性问道:“我是人质,可就这样被爹爹救走了,真怡大长公主会不会有事?”
爹爹看着我,爱怜道:“真怡在宫中这么久,自有她的处事方法,宫内关系错综复杂,当今太后,密懿贵太妃还有真怡三方力量牵制,谁也不会轻易现身破坏这种平衡,只是如今,太后与皇上一脉先行发难,往后必定还有无尽的祸事,你也没有必要全都知道。”
我打量着爹爹的神情,想知道他于真怡的作为知道多少,但今日我已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对明德帝说:“感谢明德爷对民女,”顿了顿,对他笑了笑,“对侄女的信任,爹爹忠于明德爷,侄女也忠于明德爷,请明德爷安心。”
他也对我报以慈爱的一笑:“就说你这个女儿讨人欢心,阴兵借道一事便不必再提了,她若喜欢,那心法让她继续练就是,只是一有异样,立马跟你爹爹说。这个明聿心法和白家那把金锁,是将来成大事的关键,不可疏忽。只是白家如此境地,也不知那金锁可否保住。”
“金锁?”我愣愣道:“可是三年前白伯伯给了白婧的那一把?”爹爹对我点头:“是的。便是她生辰之时邢秋给了她的那把。”我乍然回忆起那日在凉云寺阿青告诉我白婧被带走之前将金锁交给了他。不禁有些惶恐:“那金锁……白婧将它给了阿青……”
我思索着白婧和阿青那日的对质情节,她知道了什么!她已经知道了什么!“皇甫家……难道……”明德爷听到此处,也是十分惊讶,道:“金锁在皇甫青手里?”说罢看了爹爹一眼,对我道:“你还知道什么?”我将那日倾天峡发生的事情和白婧被带走前偷偷将金锁给了阿青一事说了,又回忆起牢房里的情境,只感觉一丝冰凉的寒意蔓上心坎,犹豫道:“白婧她……听白婧的语气,阿青似乎是密谋要夺她的金锁……我,我不知道……”又想起白婧说皇甫曜松狼心狗肺……莫非,那日在倾天峡发生的事,全部都是事先商量过的,阿青为白婧断臂,是为了要她把金锁交给她,何必?这又是何必?
我不敢再想,望着明德爷的脸,倒退两步:“我不相信……为什么?为了一个金锁片,竟不惜用断臂的代价……”
明德爷看了一眼我爹,轻叹:“皇甫曜松……他果然……”
相比之下,爹的反应要平静许多,他镇定对我道:“他们若真要取走金锁,在白婧和阿青独处之时便可下手,为何还要作这一出戏?为的不就是不让白家知道他们的不轨之心吗,可是白婧在牢内囚禁一月,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爹爹此话一出,明德爷的面目笼罩了深深的顾虑,道:“如此看来,大部分局势并不能为我们所掌控,为今之计,只有先静观其变,再设法救出白婧一家人了……”他摇头叹道:“也不知邢秋现在如何了。”
我低下头,不知道该不该把白婧她娘和弟弟过世的消息说出来,爹爹先开口道:“真怡今早传书过来,说邢秋的夫人和儿子过世了……”
再次听到这个噩耗,我的心里又是一阵痛,一想到白婧失去了两个亲人,我无法想象她会如何承受这个现实。明德帝的眼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暗了,又亮了起来,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恶狠狠地意味,缓缓道:“怎地会如此……”
爹爹转过头,低声说:“密牢毕竟不若宫里的牢狱,白家嫂子与侄儿也是体弱,扛不住病痛,太医也无力回天……”
我的心中却隐隐有股细微的疑虑:白婧是如何得知的?她既然知道皇甫家的祸心,必是有人告诉她的了,是真怡?崇乐?想到此处,脑海中的那种想要记住又未能记住的感觉又浮了上来,一定是有什么!我并没有想到!一定有个极为关键的原因,为什么五门当的那个御卫又对我下毒手?那日韩府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明德帝的表情,那是一种焦急与克制的神情,于是耐不住情绪激动道:“不可以,我们决不可以贸然行动!白家的灾难,绝对是他们要让我们按耐不住前去救人的计谋,说不定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我们绝对不可以轻举妄动!”
爹爹在我这句话之下,有些惊异的看着我,过了一会,他把手扶上我的肩,赞同道:“若儿说的是,这或许就是他们的计策,我们万不能轻易中招,总要想个万全之策才好。”说着看着我的眼神浮上了一点淡漠又感慨的赞许:“若儿,你思虑得很对。”
我不敢居功,看着明德帝道:“我只是从明德爷的神情中想到的,这个使计之人,一定深知明德爷重情重义,明德爷,您也要些放宽心才是,毕竟……”
“毕竟……”明德爷微微眯起了眼,“光有那个金锁,他们是什么事也成不了的,只是邢秋,得受些零碎折磨了。”说罢微笑着示以我宽慰的神情,转身向后堂去了。
爹爹为我安排下住处,我也打量了这所大宅子,从四面的环境来看,是一个幽密的所在,宅子虽不若韩府那样富丽,但是大小与陈设的大气是丝毫不输皇城,只是用料简单,多以木、竹为主。安静,静得让人能暂时忘却掉烦恼。
宅子周遭的树木花草也种植得十分讲究,若是不懂五行生克之人,难免会迷路,好在我虽不精通,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加之出去实在是不安全,我便安心地在我的房间后院练习武功。
更惊喜的,便是爹爹寻回了我的沥泉刀。
这把刀对我而言的意义十分重大,算起来,它应该是我娘的嫁妆,那时我刚拜入寒烟门下,师傅曾用沥泉刀截流断水,加之刀法精奇,内功深厚,一套刀法行将使完,水流已被刀势逼得滞留许久;待得刀法完全使完,才渐渐地恢复奔腾之象。师傅落在我身旁,衣衫未曾湿了一处,她对我笑道:“确实是难得的好刀,有了这样的刀,当可弥补你招式威力不足。十年之后,你必会是江湖上一流的好手。”
而今,已近十年,我自是江湖上一流的好手,可是和顶尖的高手还是甚有差别。这每一日的境遇,都在责备我少时不曾用心习武。光是同我年纪相仿的人中,程湖天和阿青的武功便强了我不少。
此时我潜意识地不愿去想起皇甫青,也在想起程湖天的时候觉出一点难堪。好在,我并没有自作多情地以为他对我有意,只是想起他,忆起他在病床前照顾我,忆起他在倾天峡回护我,总是会带了几分心酸与不甘。
明聿心法在周遭大穴走了最后一圈,我歪在屋前的竹篱上,习惯性地去腰间拿白婧绣给我的荷包,却不知荷包已经不知所踪,摸到的柔软的流苏,是程湖天给我的剑穗。我不由想到若是程湖天遇到这样为难的境地,作为碧落观首席大弟子的他,会做些什么呢。我身为白婧的朋友,现在却什么都不能做。
我拿起那个剑穗,其实我对剑并不太了解,只知道剑穗是文人墨客喜欢的东西,如今见那穗雪白无暇,当真是十分漂亮,不禁拿在手上把玩起来。
正在我神思飘荡之际,忽然听见一阵细微的声响从树林深处传来,忙提起刀警惕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