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戚继光细细观察挂在盔甲架子上的四面镜甲，他在观察镜甲的形制，虽然他不陌生镜甲构成，但盔甲这东西，又是四面镜甲这种大面积铁板构成的盔甲，关节处的处理方式，往往是致命的。
军中常备的盔甲制造就长中短、胖中瘦两种考虑总共九种制造标准，以适应不同体型的军士，保证适应性和普遍性。武将个人制造的盔甲，用料自然讲究，但更讲究效率。效率包括防护效率与灵活效率，这两个效率不能兼得，只能选一个平衡点。
盔甲厚重、防护面积大自然就有了防护效率，自然灵活性就不行了。最高的灵活性就是不穿甲，所以盔甲最大的两个考虑重点是彼此矛盾的，导致武将制造个人盔甲也就成了一个讲究的学问。
用材料的质量来降低对重量的需求，这需要钱和良工；对关节处的处理就不是钱的问题了，而是经验的问题。所以一套高档次实战盔甲的制造需要钱、良工、精通人体关节学问、及精擅武技等各方面的人才进行综合考虑、设计，才能搞出来。
戚继光现在关心的不是镜甲制造用料、及九种标准，他检查的是镜甲唯一涉及到的关节，也就是肩部的处理。
镜甲其实适用性广泛，很多军官子弟练武就穿制造简易的镜甲，而镜甲大块铁板的构成方式，也是通过负重锻炼身体、模仿重甲的简易器具。再穷一点的人家，也会以密度高的木材制造木质镜甲来学会盔甲的使用。
盔甲的使用不是穿上这么简单，一个军士必须了解自己的盔甲各方面性能。战场两军对垒后的混战中，面对着甲敌军很难一击必杀，或者不伤己身而杀死。经验丰富的老军为了解决对手，往往会卖弄破绽，以伤换死。
这种时候就要十分了解自己的盔甲，还要明白人体要害，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伤而不死，保证自己轻伤而不是重伤。
镜甲肩部通常有两种连接方式，一种是低成本的皮、布材质，裁剪得当与胸前、后背铁板孔洞缝合就行，缺点就是肩部防御差；一种就是以细小甲片札成，甲片的打造、还要连接顺利、符合肩部曲线，都增加了打造成本。
说的严重了，光两处肩部所需的各种指长甲片，加起来综合成本只比四块板甲低一些。尤其是板甲，纯粹就是体力活，学徒工、军士都可以在工匠的指点下打成。而加工难度高的肩部甲片，只能由工匠来打造，还要细心打造。
而赵期昌带来的这套镜甲样本，肩部就是甲片札成的，让戚继光看着心里满意。
他也算有实战经验，很清楚搏杀之际，胸腹之类的要害倒是很难受伤，反倒是肩部、小手臂、膝盖、小腿这四处受伤的概率更高。其中肩部最为要命，只要砍伤基本上立刻就失去战斗力，对军士来说搏杀中失去战斗力，就是失去生命。
根本没有让受伤军士撤出战斗序列的说法，厮杀时太过混乱，往往一个人向后撤离，会引发所有参战军士心疑，进而大面积的崩溃。
失去战力的军士在搏杀时，唯一能保命的依靠就是同队袍泽，而不是战甲。
战甲的最主要两个作用就是防箭、防要害攻击；混战搏杀时防的则是要害即死攻击和受伤。
真正胶着混战时，只要不断有援军生力军加入，战场范围只会越来越大，直到超出某一方指挥官的指挥范畴。混战时结对厮杀、捉对厮杀的军士很难几招内解决对手，都是不断的对峙、试探。
毕竟对当兵的来说，如果没有足够的明确奖赏或者不得不拼命的理由，他们都不会拼命。所以混战时，都是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试探。直到某一方支撑不下去开始撤离、溃逃时，才是产生击杀的高峰期。
在这个基础上来说，盔甲也没必要搞的太过高成本；可这是相对于那些混军饷、肚皮温饱的军队，赵期昌需要的是一支开拓进取、勇往直前的军队，他这个主将就必须保证下面拼命的军士能放心去拼命。是故，在军械上，他砸锅卖铁都要抓质量、实用，只有这样才能军士安心去拼杀，不会因为顾忌、怀疑盔甲质量而阳奉阴违、装腔作势、束手束脚。
戚继光通过镜甲肩部的用材思路，就明白赵期昌不是一个想省钱的人，问：“如此一套，造价几何？”
赵期昌站在他旁边，手里抱着茶碗暖手，衡量造价、流水线后，道：“大面积制造，以现在来说，这样一套造价在四两近五两银子之间。”
“这么便宜？”
赵期昌点头：“对，工匠由登莱两府各卫抽调，还有招远会出一批工匠。工匠方面巡抚衙门给了批文，小弟可抽调六百工匠，铁料方面由招远杨爷提供。人工不摊钱，钱主要在粮食、铁料上。杨爷鼎力支持，铁料便宜。”
深深看一眼神色平静的赵期昌，戚继光感叹这小子的手越来越长，搭上巡抚的线不说，还拉上了宫里人的线。更有意思的是，还将地方巡抚与宫里人撮合在一起做事情，实在是有些让戚继光接受不能。
现在的戚继光看来，文官与宫里宦官绝对是水火不容的存在，而地方官与宫里外差的宦官，更是仇敌一样的存在。
赵期昌对戚继光狐疑目光坦然一笑，右嘴角翘起：“老哥，花的都是朝廷的东西，小弟要可靠的盔甲，巡抚那边要能打的军队，杨爷那边想在君上那里长脸，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各取所需……可戚继光明白这个道理，还是有些难以理解这种地方封疆大吏与宫里外差的矿监联手做事的套路。
干脆不再追问，免得赵期昌再显摆什么让他惊诧的人脉。
其实赵期昌哪有那么多人脉，他的人脉跟富在深山有远亲一个道理。他的军队能打仗，他本人年纪小前途远大，很多人都愿意和他解个善缘，这就造成戚继光的错觉，仿佛赵期昌的人脉远大的不得了似得。
这种人脉圈子也就那样，啥时候赵期昌获罪、或手里军队打光了，没了军队支持，那帮人根本就不认识、‘赵期昌何许人也’了。
戚继光见镜甲肩部处理的方式、用材都合格后，便拍着镜甲胸甲道：“甲板浑然一体，若无束甲绳收腰，份量全担在两肩，影响军士双臂挥舞不说，更会造成体能衰竭。”
自古以来，除了夏商周存在过一阵板甲外，其他盔甲可以说是札甲，也能说是鱼鳞甲，其实都是一样的，用绳子将细小甲片编织成更大的甲片；此外还有皮甲、铁丝圈组成的锁子甲，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灵活可折叠能弯曲！
盔甲穿上后，两肩分担一部分重量，因为可弯折，会在胸前扎一条束甲绳，紧紧将胸前背后的甲片绑在身上，这样能挂住一部分甲重，降低肩部压力。此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甲身紧贴在身上不会在运动中甩动影响灵活性。
就这样胸前一道束甲绳，下面腰腹之际还有腰带紧扎，如此一来整个盔甲的重量全身分摊，紧紧贴在身上，最大化的保证灵活。
而一块大铁板，你扎再多的束甲绳，也没大作用，甚至是反作用。
戚继光抿抿嘴，又说：“单独铁质，铁质性脆，难以防护火器。若用生铁打造，休说火器弹丸一击一个窟窿，就是重箭，也能洞穿。”
这一点赵期昌早有应对，道：“还有改进之处，先说火器防御，临战之际军士内穿厚布中衣，贴身丝绸也能止血；外穿皮甲、罩甲、布面甲，如此层层防护，火器危害能降低不少……何况火器精准极差，被打准也怨不得什么。至于箭，与火器同理。这些东西验收时，小弟会一一检查，不会拿弟兄们性命当儿戏。”
戚继光缓缓点头，顺着赵期昌思路，嘱咐道：“火器……敌军有火器，可早做准备；要防箭，必须严抓用材、工序。可倭寇最厉害的无非刀、长枪、重箭三样，更有火器。倭寇流动极强，若军士身披重重重甲追剿倭寇，追之不及；轻甲追击，又难防倭寇重箭、火器埋伏，其中得失，可要看明白了，莫要心急军工，而坏了军士性命。”
衣甲对火器的防御，赵期昌考虑的假想敌人很多；而戚继光想到唯一能持有火器的敌人就是倭寇，这就是两个人之间最大的差别，本质上的差别。
赵期昌是下意识的去考虑，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这种考虑是很危险的；而戚继光从各个方面中，已经察觉赵期昌的危险。
好在戚继光不知道赵期昌心中的假想敌，如果他知道赵期昌心中的假想敌范畴，说不得眼前一刀就砍向赵期昌，免得祸害更多的人。
作为军将，他们要考虑的不仅是操训军队和指挥杀敌，更要考虑部下的情绪。说的简单了，一个军士就代表一户人家的生计、未来；一个军士一户人家的顶梁支柱。必须珍惜每一个军士的性命，能不死人尽量就不要死人。
从人命的角度来说，保证部下的生命是一种仁，也是责任；对军队集体考虑，不管什么原因，对于军队这个大家庭而言，每次减员都会产生低落情绪。哪怕是一个军官、军士离开军营另谋高就，都会让部分人伤感，进而这种情绪会极短时间内渲染全营。
戚继光的嘱咐，赵期昌连连点头以示自己请教的态度。
其实，这套样本四面镜甲已经过时，新的镜甲已经开始重新设计，采用的是腹部外凸的造型。
镜甲也不厚，也就指甲盖厚度。现在造好的样品虽然胸前背后外凸，可弧度浅。一块钢板若是平的，很容易受外力而弯曲，造成盔甲贴肉的话，根本不能防御钝器伤害。
赵期昌新准备搞的镜甲则是采用彩钢板原理，使得胸前、背后外凸，留出空间做缓冲，因为弧度高，定型强，不容易变形。
谈完盔甲，赵期昌开始谈论此行的公务，那就是依彭黯的意思，将戚继光这次带来的两千二百秋戍班军瓜分，由中军标营、捕倭军各抽五百人。至于抽血后的秋戍班军，根本不用担心，就连戚继光也不担心。
春戍班军都被瓜分了，何况秋戍班军只是放血一半？卫里有的是青壮军余补充缺口，卫里没了还能找其他卫借人。现在要确定的就是给戚继光的待遇，不能让人家白白幸苦练军。
而戚继光也颇有想法，与赵炳然的几次接触，赵炳然的态度玩味，也是充满变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