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小朵按门铃的半小时前,任惊鸿接了两个电话。他呆坐半晌,拿起衣服,走进浴室。
水“哗哗”地流着,任惊鸿脑中一片纷乱。
是卫冰先来的电话。
“惊鸿,刚妈和我吵了一架。她可能会打电话给你,你别管她说什么。我都多大了,她还要干涉我的选择……反正你别管我妈怎么想怎么说,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卫冰的电话刚挂,胡文静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你帮我劝劝卫冰,让她到我身边来吧。惊鸿,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我不想两个女儿都折在你的手上……”
浴室里,任惊鸿仰头对着莲蓬头,任水冲刷着。
“不想两个女儿都折在你的手上”,仿佛是魔咒般,一直在他脑海里沉浮。他不由苦笑。
对于卫冰,他一直自认无愧。她是安娜的妹妹,自然也就是自己的妹妹。然而安娜……几年来他痛楚难当,内心从未获得安宁。当年如果安娜没随自己去美国,确实,她不会死。到了美国,如果自己不为回国的事和她争吵,她就不会愤而飙车,也就不会出事。或者争吵了,如果他不是太忙于学业,如果他及时修复不灵的刹车,她还是不会出事……这样的自己,负人良多,有什么资格将视线投注到鹿小朵身上?他不由为近日不知该如何与鹿小朵面对的焦虑大笑了起来。这一笑,呛进了水,他大咳起来。
待披上浴衣出来,才仿佛听到之前似有门铃响。他疑惑地打开门,鹿小朵就这样突兀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倒在他面前。
“鹿小朵,你怎么在这?”
公寓门口,任惊鸿看着躺倒在自家门口的鹿小朵,又是惊讶,又是酸楚,一时滋味难言。
鹿小朵一个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
苍天啊大地,她可是来表白的,为什么老在男神面前这么糗?
“那个,师父——”
鹿小朵吱吱唔唔,心里又暗暗唾弃自己,你一个怂货,说好了要向裘正果学习的。今天不一鼓作气,恐怕今后也没这个勇气了。她把心一横:
“师父……我,我是来向你表白的……”
任惊鸿一时没明白,“什么?”
“我喜欢你!”
任惊鸿整个人似被点了穴般无法动弹,偏偏一颗心在胸腔里“咚咚咚”地跳得欢畅。
是,他的心诚实地欢畅着,但他的肢体却知道这样不妥。他的身体是如此分裂,一如他的人生。
他只觉得嗓子发干,心头乱跳,浴袍忽然有些厚——原来她同他的心意一样,她喜欢他!浑身血液在沸腾,偏偏,他只能那么看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定定地望着她,无法前进一步,亦无法说出一句话。
鹿小朵哪里知道任惊鸿的感受,她此刻全身都紧张得哆嗦,平生头一次告白,已快要了她的小命了好吗。可是等了半天,没听到任何反应。她顶不住这沉默的压力,头也不敢抬,一跺脚,“哧溜”一下跑了。
任惊鸿看着鹿小朵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不由愣怔。电梯叮叮逐层靠停的声音,某屋幼儿啼哭的声音,一一传来。任惊鸿耳畔寂静,忽然不知此刻是梦是醒。稀疏的月光,透过楼道拐角的小窗,照在墙上,稀薄的、凉凉的。然而他的身上,仍然出了一身薄汗。七月的夜晚,竟然已是黏稠般的闷热。
他能追出去吗?
终究不能。
在公寓楼下的拐角处,鹿小朵趴着挠墙,啊呀呀呀,既然都表白了,为什么连师父的反应都没看就跑下来啊——她真是一个胆小鬼!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要她再鼓起勇气上楼已是不可能。鹿小朵哭丧着脸——她是有史以来最怂的表白者。
那师父会不会追出来呢?鹿小朵突然无限期待。对对,他可能会追出来,不,师父是那么有礼的人,他一定会追出来。
追出来她当如何表现呢?欲拒还迎还是直接坦诚反扑过去一枝梨花压海棠枯木逢春?含羞欲语还是奔放热情共赴巫山云雨低问画眉深浅入时无?呸呸呸,真是想太多了,鹿小朵老脸通红。
然而夜风渐凉,仍不见师父的影子。
皮肤科可以算是医院里最轻松的一个科室。一大早鹿小朵走进来的时候,科室的小熊和小楚正在发糖——发喜糖。这对鹿小朵来说简直是虐心,一大早就甩来一大包狗粮,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皮肤科娄主任剥开德芙巧克力往嘴里送,“小熊啊,丈母娘松口了?了不起!所以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啊。”
楚医生一脸娇羞,“他呀,就是脸皮厚……”
熊医生一乐,“明明就是贵在坚持。”
鹿小朵随众人乐呵着,贵在坚持——对啊,她至少也要知道师父的态度啊。这么没有回应,是什么意思呢?
一上午鹿小朵抓心挠肝地,幸好她还在观摩学习期,一上午也没两个病人,并没有她什么事。
中午吃完饭,鹿小朵打着送资料的幌子往心内科室走。
刚走到楼梯拐角处,就听到刘医生在和任惊鸿说话。
“任医生,有位女士来找你,在科室等你等了好久,所以我就过来寻你……”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
任惊鸿跟着刘医生往科室走。
鹿小朵从拐角另一侧探出头来,神情严肃。女士?该不会是情敌吧?不行,她得去探探!
鹿小朵不远不近地跟着。心内科室门口,任惊鸿正和一端庄高贵的中年女人一起,走进办公室。
鹿小朵偷偷靠近科室,耳朵贴到门上。
科室内,任惊鸿让胡文静坐,“妈,你怎么来了?”
科室外,鹿小朵捂住自己的嘴,眼里露出喜悦的光芒。哇塞,原来是师父的妈妈!她正愁没有理由接近师父,师父的妈妈出现了,这个时候出现……简直太是时候了!
鹿小朵兴冲冲离开。
科室内,任惊鸿不知胡文静的来意,有点忐忑,“妈,卫冰还在手术室,你看……”
“我不找她。昨天电话里你的态度含糊,我想着,还是当面和你聊聊比较好,可你最近又总说忙连家庭日都没回,所以,我只有上门来,顺便看看,你到底有多忙……”
任惊鸿苦笑。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
“进来!”任惊鸿暗自松了一口气,说实在的,该说的他早就说了,再多的,他也不知如何谈。
穿着白大褂的鹿小朵,笑眯眯地端着一个茶盘进来,茶盘上整齐码着茶杯茶壶。
“你怎么来了?”任惊鸿看是鹿小朵,不由一愣。他的眼神不着痕迹地追随着她,昨晚的她,和今天白大褂的样子,还真是判若两人。但是,都很好看,昨晚的她,清新娇艳,今天,又是知性的、大方的……
“我路过,正好看见你有客人……”鹿小朵落落大方地倒茶,将茶杯双手送到胡文静面前,“阿姨,您喝茶。”
胡文静并没有接茶,转头问,“惊鸿,她是谁?”
一种直觉,她就发现这两人之间不太对。她狐疑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姑娘,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么,她属于哪类?难道,惊鸿已经有女友?这么一想,不禁又开始心疼起卫冰来。她那死丫头,当她不知道她的心思吗。
任惊鸿拉回飘远的思绪,看一眼鹿小朵,“哦,我的同事。”
一旁的鹿小朵讨好地将茶放在胡文静旁边的茶几上,“不敢不敢,我也就刚毕业……准确来说的话,我是任医生的粉丝加学生!”
任惊鸿在一旁忍不住咳出声来。
胡文静皱眉,“什么跟什么?粉丝?”
当妈的都喜欢自己儿子受欢迎的吧,鹿小朵卖力宣传,“嗯!任医生是我的偶像!阿姨您不知道,他在医院可受欢迎了,又帅又有实力,好多新医生和护士都是他的粉丝!”
“你们亚信还是个医院吗?不像话。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忙了!这么受欢迎,能不忙吗?” 胡文静冷哼一声,站起来,瞪一眼鹿小朵,“别一口一个阿姨的,我跟你不熟。惊鸿,门下有这样的学生,你该好好检讨一下了。我先走了,告诉卫冰,我来过了。”
说罢,气冲冲离开。
“妈,你慢走。”任惊鸿急忙跟上,送她到门口。
任惊鸿的身后,鹿小朵不知所措。为什么师父的妈妈是这种态度?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任惊鸿看她一眼,暗叹一口气。鹿小朵此时怯怯的样子让他心疼。然而,他只能低下头,假装收拾桌上的资料,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问:
“我还有报告要写,你还有别的事吗?”
冷淡至疏离的口气,任谁听了也站不住。果然,鹿小朵神色怆惶,慢慢往门口走去。任惊鸿强忍着不抬头看她。只听得脚步声到了门口,突然停住了。
“师父,我有事想问你……不问问明白,我怕晚上又睡不着。”
任惊鸿心口一跳,他抬起头。鹿小朵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面满满的期盼和忐忑。
他明白了她要问什么,心口不由一酸,“……还是不问了吧。”
“不,今天我一定要问。师父,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自从遇到你,我才有了一个目标,想要成为一名好医生,一名和你一样的好医生。师父,我知道,我这样很莽撞,可是,我想要一个答案,无论什么答案,我需要你的回答,这样我才能安心做自己该做的事。回答我好吗?”
任惊鸿看向她。她的眼里盛满了泪。他心头一颤,是啊,有些事,终究无法回避。或许,告诉她,才是为她好。有些爱,并不需要朝夕相处,就让一切没有开始,便结束吧。
世上也许有一万种可能,却唯有他,不再有这个可能。
“我不喜欢你。”任惊鸿一字一句回答。
看着任惊鸿冷若冰霜的脸,鹿小朵就如被当头泼下一盆冷水,眼泪一点点溢满眼眶。
她夺门而出。
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砸在了她的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