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芬知道自己要死了，这一次，他真的能嗅到死亡的味道了。
每个人皮肤下的血管就像地底的道道泉脉，此刻血流像泉水一样从泉眼涌出。疼痛过了顶峰，竟然逐渐减弱了，只是失血过多令他有些晕眩，只能靠扶着长刀不让自己摇摇晃晃。他身边的零气化成淡黄色的云絮环绕在周围，美得炫目，可是极其微弱。
魔护卫这次很聪明，废掉了他的小腿，也就断掉了他的逃生之路，银瞳战士的速度再快，也需要一双健全的腿来奔跑，断腿的自己是大风也推不动的。
有些讽刺……一个人类，竟然死在了野兽的智慧上。
所以他是真的走不出去了，他并不多么怕眼前的三个怪物，即使他仍旧不能敌……而是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藏在雨幕后面。那个东西是比眼前的魔护卫要强大百倍千倍的东西，先前他还在怀疑，这一刻他才真正感觉到另一种零力的存在。他就站在某一处，正静静地看着他们。也许从他踏进蓝山的那一刻起，自己的生死就已经注定了。
是他的大意。他是最出色的猎手，却进入了别人的捕猎圈。
但在拔刀的第一瞬，他也没有想到吧……他没想过他会这么快死，一直是把魔护卫送上刑场，充当身穿白衣的死神的角色，说起来是很单调的生活，但这么过着，这几年也就过来了。
当初哈耶克为自己披上白服的时候，可没说过作为一个杀手，会那么无聊。
但说起来，自己可是一个从来不怕无聊的人啊，一个人，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读一天的书，无聊不？无聊啊，他自己都觉得单调。可是在威利斯和旧金山的那两年，再单调的生活也就是这样，所以……也不算什么。
只是，这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如今轮到自己啦，一个人死前，会做些什么呢，回忆么……他的人生其实很短暂的啊，真算起来不过二十多年，可是又那么漫长，每次回想都是一场场做不完的梦。
还好，如果魔护卫不攻击，他还有几分钟……足够他回想。
这个晚上，他告诉陈雨柯的，是他藏了多年从没跟别人说起过的事情。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开口说这些，这些年藏在心里一个人消化，也都习惯了。那又是为什么要再提起来呢？他知道，每次回忆，都是一次加固记忆的过程。
或许是因为看到了陈雨柯孩子一样失落的眼神吧……那是他常常在初入颜瞳会的银瞳战士眼睛里见到的，那种失落的眼神。想起来第一次见陈雨柯的时候，陈雨柯就像现在一样看着自己，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一样，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们隔着远远的黑暗，他就站在一群青年后面。不过那次自己是救世主，把陈雨柯从那群家伙的胯下揪了出来……这次就没那么幸运了。
记忆是一张胶片，总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如奔驰的火车一路前拉。他看着面前的怪物，就想起自己第一次杀魔护卫的时候。
那年他十九岁，零力初现，还瘦弱到不禁风。长刀扎入了魔护卫的小腹，可是根本无法贯穿，只能像只没头苍蝇一样顶顶顶，把魔护卫顶下了悬崖。自己也差点被带下去，幸亏哈耶克把自己拉了回来，还抽回了长刀。长刀归鞘时刀尖划了个圆弧，魔护卫的鲜血也在湛蓝的天壁下如同延展的虹。
再向前拉，就是第一次拔刀了，长刀还在鞘里，可是锐利的刀锋仿佛隔鞘就能感觉的到。他看看他的刀，忽然觉得这是这几年，陪伴了他最长的东西了。他的执行衣，已经因为战斗的激烈破损了好几次，更换了几套。
再向前，在旧金山的街道第一次见哈耶克，哈耶克银白的头发顶着路灯橘黄色的光晕。他又想起来碰见的那个乐队主唱，他是黑人，在车厢里弹着吉它，洁白的门牙好看又健康，想起来那个相似的夜晚，父亲背对着黑夜的森林，雨声如千骑奔腾，遥远的风声仿佛仍旧扑面而来。
面前的大雨和当初的大雨重叠起来，影影绰绰仿佛带有陈年的味道……他仿佛又成了那个站在森林边缘的九岁孩子，和父亲高大的身躯站在一起。不过这一次，他拿起了刀。
九岁之前他没想过会走上这样一条悲哀又漫长的路，十七岁之后就没有想过另外的路。在他的想法里，他应该会在杀戮的战场上度过很长的时间。至少不会这么快。因为没有想过死，所以没有想过面对死亡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会不会像正常人面对突然而来的死神那样，很慌张。
“跑！”史蒂芬忽而冲着陈雨柯咆哮，一如多年前父亲冲着他咆哮。
他突然感觉很平静。他突然想起他的父亲，这样的一个雨夜他似乎变成了从前的父亲，像父亲一样站在倾盆的大雨里，保护一个弱小的孩子离开。
陈雨柯突然发疯般地奔跑起来，一如当年的自己。他很怕吧……当年的自己，也很怕吧？
尖啸声传来，一只利爪飞速地划过来，撞到史蒂芬拔起的长刀上，刀背狠狠撞击史蒂芬的胸膛。这一击势大力沉，不过即使没那么大力男孩也已经抵挡不住了，史蒂芬向后远远地飞出，摔进泥水里。他从那摊泥水里费力地站起来，用长刀撑地，抹去脸上的积水。
剧痛潮水般袭来，在这一瞬间，他又想起了仓库里的女孩。那个夜晚他们设下了陷阱让她无路可逃，如今几个魔护卫也废掉了他的小腿，昔日的猎物们如今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命运真如迷宫，曲折回环。
史蒂芬忽然想，那个女孩，在仓库里看到自己的一刻在想什么呢？会不会觉得，这像宿命般的重逢，会让人禁不住感喟？
陈雨柯穷尽了一生的速度，越跑越远。他的背后，那个年轻男人正有些冷酷地昂着头，雨水从他的脸上哗哗而下。
不远处，三个黑色的影子从不同方向跃起，像疾驰的鹰隼。长长的利爪在大雨里闪着冷光，他们高高跃起，把大雨震开，像鹰隼归巢一样淹没了史蒂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