煊徵坐在守约之所的天台上,看着河面。夜已经很深了。
漪亦岚从背后默默走近,走得很轻很轻,就像一只猫,走到他身边,看看他又看看远处,但是一言不发。煊徵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来一样,没有吃惊,没有询问,等她走近了也没说话。天台连保护性的栏杆都没有,漪亦岚也学着煊徵坐下来,他们两个人就坐在天台的边缘,四只腿在夜风中摇曳。
就像去年三月的台北。
那些夜晚,在木头建造的房顶上,他们也是很长时间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一块儿。漪亦岚有时候吹笛子,煊徵有时候也会带笛子过来……他有时候听漪亦岚自己吹,有时候和她和鸣。
煊徵此生从没有过那样的经历,乡下的夜晚宁静而悠长,和他生活了二十年的迪拜完全不一样。没有人吵闹,没有灯火,只有夜空,草坪与河流,夜幕里沉睡着的野花,只有满天的星子和月亮,和一旁柔软如水的女孩。
那时的女孩也好单纯,世界对于她就是一间咖啡店,一条河,一片花田那么简单。她还不知道自己有那么优秀的血统,也不曾认识一个不知名的老师。
但不管怎么样,女孩都很美好。
“陈雨柯怎么样了?”煊徵忽然问。
“应该好多了吧,我也不太清楚,史蒂芬说的。”漪亦岚腰肢微微后仰,双手撑着地面,“他好像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聊了很长一段时间。”
“第一次杀魔护卫,他的世界是会崩塌的。”煊徵抿抿嘴唇,看了看漪亦岚,“你有一把剑……它沾过血么?”
漪亦岚想了想,仰头望着夜空,点了点头,抬起胳膊伸出两个手指,“两次。”
“那个时候……害怕么?”
女孩又慢慢点点头。
煊徵低头笑了笑:“我在杀第一个魔护卫的时候只有十七岁,你知道么,大多数银瞳战士都要等到十八岁,才会银化。”
“嗯,我早就听说过煊家的子嗣很小就会银化。”
“杀第一个人,我用的不是刀,是枪。我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是进入颜瞳会的第二年,但没有执行过一次任务。那是我的第一次任务,负责外围清查。我拿着一把灰色的M200狙击步枪,趴在距离围捕地点1000米的楼顶上。魔护卫畸变后从围捕圈里逃了出来,我在狙击镜里锁定了他。我不是个特别优秀的狙击手,在开枪的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还闭上了眼。但我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命中了。”
“你也害怕么?”
“不是害怕。我和陈雨柯不一样,我和大多数银瞳战士都不一样。我的血统不是秘密,从小我就知道我会面对什么,未来是早就确定好的,也是十分清晰的。不管我十七岁,还是二十岁,在我拔刀的一刻,我就会坚定。”
“那为什么闭眼?”
“可能是我觉得,我踏上战场的第一步,不应该是以这种形式。这应该是个很荣耀的时刻吧,可是我的天赋也没有激发,刀也没有拔出来,只是看着那个影子穿过一条条甬道,闪过一面又一面墙。我按他的轨迹移动着枪口,开枪的时候他正闪到一面矮墙后面,我打穿了那面墙,又贯穿了他的身体,精准无误。这些都是后来执行员告诉我的,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好像隔了300米,就不是我杀了那个魔护卫一样。”
“用刀杀敌是你们煊家的荣誉对么……你们敬重荣誉,胜过敬重生命。”
煊徵点点头。
“但是,又说回来了,对于一个人的生命,你们看得没有那么重,却也并非是轻视。”漪亦岚忽然转头看着他,“我还听老师说,你们煊家,在杀死魔护卫之后,会对着他们的尸体道歉,是这样的么?”
“你的老师知道的真的很多。”煊徵心说这应该是个很神经质的习惯吧。
漪亦岚笑笑。
“本来不想和你说这件事的。”煊徵想了想说,“但我在想……以后有机会去台湾的话,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你的老师?”
“为什么要见我的老师呢?阿兄。”漪亦岚问。
“因为我总觉得我见过他……我也不敢确定,我在台中的山里见到了一个老人,也是永生猎人。我和他有过一次受益匪浅地交谈。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巧的事。如果我没有和你一起回去的话,那你就帮我问问他,是不是见过一个年轻人叫煊徵。”煊徵默默地说。
“嗯,好。”漪亦岚点头,很乖巧。
有人说,有些人的气场是天生相克的,本来都不是多么寡言的人,可两个人一旦在一块就会变成两个闷罐。现在这两个闷罐又不说话了,不约而同地陷入了连续的沉默。
但他们好像还很享受。
夜空中有飞鸟在鸣叫,一声接连一声,抬头却看不见一只鸟的踪迹。只能循着声音的轨迹,能判断它在由东而西飞行,在遥远到不可视的地方,孤独而快速地掠过整片夜幕。夜空被薄薄的云彩覆盖,星辰和月光都躲在云层后面,鸟鸣声消失了,四周重又陷入寂静,只有偶尔几声车子的鸣笛,隔着几个街区传过来。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叫声像黄鹂?”漪亦岚忽然问。
“黄鹂?”煊徵重复了一遍,“你是说……那只黄鹂?”
漪亦岚笑了笑,她当然说的是那只黄鹂啦。在他们共同的生命里,只出现过那一只黄鹂,那只黄色的,胸前有一撮蓝色绒毛。
“阿兄,你还记得那只黄鹂叫什么名字么?”女孩轻拂自己的长发,和头发一样深蓝的瞳仁看向远方。
煊徵低头想了好久,“不记得。”
把记忆里所有的片段翻出来,也不记得漪亦岚说过黄鹂的名字。那只黄鹂,他们的对话里甚至没有过它,所有对话的细枝末节都把它给略过去了。但是他们在那个咖啡店里的每一次说话,每一次眼神相碰,都有它在窗台的笼子里蹦蹦跳跳,好像是阳光里最美丽的精灵,又好像那场唯美剧目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