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剑从他的私人住宅乘车到厉家庄园的时候,厉啸天还在睡觉,他睡的很沉,一张不满了皱褶的脸,比他昨天见他时又消瘦了几分。
眼窝深深的凹陷着,满头银白的发,使他看起来越发苍老,厉剑迈着缓慢的脖子走进去,一双鹰隼般的双眸紧锁着厉啸天。
眸色,平静的宛如一汪死水,不起一丝涟漪,仿佛此刻躺在病榻上的老人,不是他的亲生父亲,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大哥……?”安心妮在屋里守着尽孝,一见厉剑进来,腾地一下就从沙发座椅上站了起来,她转身看着厉剑,如临大敌。
“怎么,弟妹不欢迎我?”厉剑一看到安心妮这幅小心堤防他的模样,有些微微泛白的眉头就不悦地皱了起来。
“怎么会呢。”安心妮忙客套地笑道,“这是厉家庄园,大哥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我不欢迎谁,也不可能会不欢迎大哥啊。”
“厉岩呢?”厉剑可没闲工夫听安心妮说客套话,第一次见安心妮时,他被安心妮的美貌所感到惊艳,私底下更是心思黑暗地意淫过安心妮。
可后来,厉微输给安小仙,死在了监狱里,他如今再看到安心妮,便只剩下恨,没有喜欢了。
“景天找他有点事,去书房了。”安心妮如实道。
“老爷子今天情况怎么样?醒着的时候多,还是睡着的时候多?”厉剑凝着病榻上的厉啸天,嘴里说着询问厉啸天病况地话,脸上却一丁点关心的表情都没有。
安心妮早已对厉剑这幅虚伪的嘴脸见怪不怪,“和昨天的情况差不多,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
厉剑迈动脚步走过去,坐在床沿,“弟妹,你能不能先出去一会儿,我想和老爷子单独待一会儿。”
“这……”安心妮面露为难之色。
她来厉啸天病房守着,目的就是不想让厉剑和厉乐生的父亲来和厉啸天单独相处,厉乐生今天清晨在猝死在监狱里,她担心厉剑会别有用心地拿厉乐生的死在做文章。
“弟妹,我知道你心里在担心什么。”倏地,厉剑转过脑袋来凝着安心妮的美眸,“老爷子的寿命已经为时不多了,我只是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你如果不放心,可以在门口守着。”
厉剑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安心妮不好再坚持,便道,“那我在门口守着,如果大哥有事需要帮忙,叫我一声便好。”
“嗯。”厉剑轻点了下头,转过脑袋,目光又重新回到了厉啸天脸上,他很安静,聆听着安心妮走出房间的脚步声,一句话都没说。
“咳咳……”安心妮刚走出房间没一会儿,厉啸天便醒了,他咳嗽了两声,然后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眼睛刚睁开时,四周的景象都雾蒙蒙的。
他有些看不太清,只隐约看到床前坐着一个人,身材看起来略微有点胖,随着视线逐渐转清,厉啸天终于看清楚了厉剑的脸。
“剑儿……”厉啸天听到自己嘴里发出一道沙哑的嗓音,喊的是一个已经几十年都不曾叫过的名字,厉剑闻声,目光动容的闪了闪。
这是他的乳名,小时候,厉啸天经常这样叫他,只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兄弟姐妹和子孙的逐个降生,厉啸天叫他剑儿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
“你……”厉啸天有些不敢置信地凝着厉剑,“我才几天没见你,你怎么就老了这么多。”说着,目光落在厉剑的腹部。
“连啤酒肚都小了这么多。”
厉剑一听,微微楞了楞,“老爷子……你……这是在关心我么?”
“你这是什么表情?”厉啸天不悦地白了厉剑一眼,“老子关心儿子,难道不应该?”
“老爷子,我……”厉剑欲言又止,下一瞬,便被神色有些落寞的厉啸天截断,“老爷子?你现在连叫我一声爸都不愿意了?”
“我……”不待厉剑解释,厉啸天又追着他问了句,“还在为微微那丫头的死恨我,觉得我偏爱小仙比偏爱她多一点?”
“……”床前,厉剑抿唇沉默不语,厉啸天复又道,“我自认我这些年,给予你们父女俩的疼爱,并不比厉岩小仙父女的少。”
厉剑埋着头不说话,厉啸天顿了顿,又道,“景天父亲当年是怎么死的,我心里不是没有数。”厉剑闻言,这才抬眸看着他,表情略诧异。
“剑儿,实话告诉你吧,在景天死后的第二年,我就找到是你设下陷阱害死你二弟和二弟媳妇的证据。”一听这话,厉剑脸上震惊的表情,顷刻间更甚了。
他没想到厉啸天那么早就掌握了他还是厉景天父母的证据,他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那些所有有可能会站出来指证控告他的人,都被他杀人灭口了。
“那您……”厉剑双眸炯炯有神,已到喉咙处的疑问却又戛然而止,他问不出口,他不敢问出口,他怕这是一个陷阱,是厉啸天故意这么说来坑他的。
一旦他将厉啸天在掌握证据会为什么没交给警方为什么没有让他为景天的父母偿命的话后,就变相承认了他害死厉景天父母的事实,然后被厉啸天当成证据,交给警方。
不想,他目光炯炯闪亮地与厉啸天对视了半晌后,厉啸天却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一般,知道他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并出声替他解惑道,“因为,爸爸当时已经失去你二弟失去了一个儿子了,爸爸不想也不能够再失去你这个儿子!这,就是我毁了那份证据,一直都没有揭发你的原因!”
厉剑一怔。
眸中隐隐泛起泪花。
沉默。
一阵比死还要难过的沉默。
厉剑做梦都没有想到,厉啸天竟这般爱他,他本以为厉啸天只爱厉岩和景天的父亲,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
经商天赋比不上厉景天的父亲,智商不如厉岩,年轻时,厉岩每一天都活的恣意洒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即使在外面闯了祸,厉啸天亦不会太过严厉的责怪。
而他呢?
哪怕是做错了一件小小的事情,厉啸天都会非常严厉的将他批评的体无完肤,他每一天都过的如履薄冰,他知道自己天资不如厉岩和厉景天。
他是勤能补拙的类型,年轻时,他拥有的每一样东西,和获得的每一份成就,都要比厉岩比厉景天的父亲,付出N 1倍的努力。
他一直都以为厉啸天不疼他,所以,他就拼了命的,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地同厉岩枪,同厉景天的父亲枪。
因为,他始终都觉得,只有自己成为厉啸天身边最后一个出色的继承人后,厉啸天才会不得不重视他!
事实的确如此,当厉岩出意外事故坠海失踪,当厉景天的父母车祸双亡后,厉啸天的确把执掌公司的大权大部分都交给了他。
只可惜。
天不遂人愿。
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不是你的,即使拥有也会失去!
“爸……”厉剑用力的吸了下鼻子,他终于开始叫厉啸天爸爸了,厉啸天闻言,高兴的笑开了嘴,“欸!”
“我……”厉剑见厉啸天笑的这么开心,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你现在一定很累了吧,我扶你起来坐坐好么?”
“好。”厉啸天又笑着应了声,厉剑起身搀扶他,这和谐的画面,恍惚间,竟让厉啸天和厉剑,都产生了一种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厉剑才只有几岁大的时候。
那时候的他们,每一天,都过的像现在这般温馨幸福,那时候,萦绕在家里的气氛,每一天都很融洽,如果可以。
他们父子俩,都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能够回到人心最善良最美好的时候,然后从来一次,这样,兴许,他们厉家很多人的结局都会改写。
“剑儿,爸渴了。”厉啸天慈眉目善地笑看着厉剑,厉剑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对他尽孝了,以往,大多时候,他都是怀着目的,装来讨好他的。
而今天,厉剑没有目的,不是为了讨好他而孝顺他,他就是单纯的想要对他这个父亲好,厉啸天对厉剑现在的表现很满意。
“好,你坐一会儿,我这就去倒。”厉剑很快就把水倒了回来,厉啸天接过杯子浅浅的饮了一口,不烫不冷,水温刚刚好。
可见,厉剑是用了心的。
须臾,厉啸天舔了下唇,凝着厉剑说,“剑儿,对不起,爸年轻的时候,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公司里,再加上你还有三个弟弟,另外我又收养了一个女儿,很多时候对你都可能有一点疏忽,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所以,才让你产生了偏激心理,做了一堆错事,爸很抱歉,是爸没教好你……”
这一声对不起,迟到了整整三十多年,厉剑本以为他的心已经麻木了,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一听到厉啸天说一句暖心的话就乐一天。
但他,却比小时候越发的没出息了,那温热的眼泪夺眶而出,硬是止都止不住,他哭着抓紧了厉啸天的手,“爸,对不起,我变成今天这样,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争气,不学好,这些年,让你失望,让你伤心难过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一无是处,我无能,我什么事都做不好,我还害死了自己的一双儿女,都是我的错……”
“傻孩子……”厉啸天抬手,心疼地擦掉了厉剑脸上的泪痕,“你不是一无是处,也不是什么事都做不好,至少,当厉微入狱之前,你为她挺身而出,你救了她一次,你用命护犊子,爸觉得很欣慰,因为这说明,你还没有到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地步。”
“可是微微她还是死了。”厉剑将脸埋在厉啸天的掌心里,“我还是没有保住她,爸,我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厉啸天闻言,知道厉剑已经迷途知返,知道自己错了,他欣慰的笑了笑,接着又替厉剑擦了一次眼泪,“好了,剑儿,你都五十好几,再过几年就六十的人了,这样像个女人似的哭哭啼啼,让别人瞧见了,可就要笑话你了。”
“好,那我不哭了。”厉剑支起身子,笑问,“爸,那你现在有没有想吃点什么,我去帮你做。”厉剑想,厉啸天睡了这么久,应该一定很饿了吧。
“别说,我现在还真有那么一样东西想吃。”
“什么?”
“榴莲。”厉啸天道,“我从小就好这一口,可是这个病到了晚期之后,你三弟厉岩和弟媳妇心妮,总是不让我吃。”
厉啸天薄唇微嘟着,像极了被父母克扣了糖果的小孩,厉剑见状笑了笑,接着站起身,“好,我这就下楼去给你找点榴莲来。”
他走的很急,站起身就跑,宛如一个毛毛躁躁的毛头小子,奔跑的速度就像一阵风一般从安心妮跟前一掠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