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骨泽图外,谷莺靠在苏樵的肩头,一声不响地看向泽图中悄无声息的众人。
秦巨巨、姬幽龙、墨雨桐、无鱼和朱回春都一言不发地站在亿万骷髅头中间,天地一片静谧,但就在这万籁俱寂的薄雾冥冥中,开始有梦呓般的细语呢喃响起。
秦巨巨的眼前悄然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那是在他还很小的时候,被墨门寄予厚望的他总看见师父对着远山沉默,一站就是一天。很多次他问师父,也就是现任墨门巨子,为何总要盯着远方看呢?
师父回答说,等你长大了,真正掌握墨刀,带领墨门复兴,那时就能明白了。
可是他的修为连师父的万一都不如,论天资悟性比师父也高不到哪去。师父终其一生都未竟的大业,能在他手中完成吗?
乌飞兔走,时光如流水,秦巨巨自知在修为上实难超越师父,只好在别的地方动脑筋。像改墨门战阵的名字,变更门人服饰,重新命名墨刀刀诀……
据说上古时期万道争锋,那时墨门第一代巨子墨子,以手中墨刀纵横天下,在当时的珞珈界引起滔天巨浪,为人族的开疆拓土立下千秋伟业。
可是墨子的道统随着岁月的侵蚀日渐衰微,甚至墨门中再无至圣出世。一代代墨门巨子想要振兴墨门,奈何墨子宛若泰山横亘在前,无论墨门弟子如何努力也无法比肩。更何况自魔界东侵之后,珞珈界道法兴隆,东西融合之下,墨门更显力不从心。
唯有墨刀代代流传,终于传到秦巨巨手中。那天师父对秦巨巨说,好徒儿,你带领你的墨卫下山去,不要再跟着师父苦修了。苦修一辈子,也不过是为师这般而已。
好。秦巨巨只回答了一个字,再拜而退,随即下山。至珞珈本界,听闻天下各派暗流涌动,俊杰人物云集龙腾云海,秦巨巨欣然而来。原本秦巨巨以为凭自己的实力,应该是横扫年轻一辈修真者,没想到龙腾云海群星荟萃,连盛名远播的墨门也无法鹤立鸡群。
自己复兴墨门的大道,哪里才是尽头?
秦巨巨手持墨刀站在万千骷髅头中,每颗骷髅头都梦呓不休,宛若阎罗之路上列队旁观的冤魂私语纷纷。
而姬幽龙眼前浮现的,是珞樱帝国,樱花城堡。
从小就住在樱花城堡的他总是向往城堡外的生活,他很想出去看看。
听说樱花城堡南边有樱花大道,白云般的樱花终年不谢,一开就是千万里。
听说鲲鹏广场樱花如海,十年一度的“珞樱论道”就在那里举行。“北溟深广,鲲翼垂天。云抟九万,水击三千。”当年南华天君庄子与鲲鹏的惊世大战名动珞珈,千古而下,仍然代代流传。
听说樱花大道南方有情人坡,凡是天下有情人,只要能在情人坡折一枝雪后梅花,就一定能终成眷属。
听说情人坡南有鉴海,烟波亿万,不知所极。海中有岛屿一万三千座,皆称蓬莱仙地。
听说鉴海之南有珞珈圣山,山上有圣。当年珞樱大帝便是在珞珈圣山悟道成圣,手持杨柳樱花,横扫天下。其时正值“五妖乱珞珈”期间,珞樱大帝以“落樱折柳”连破五大妖族,迫使妖族远迁云梦泽边。然后珞樱大帝南征北战,兼并十国,定都樱花城堡,国号“珞樱”。
听说啊……
好多好多神奇的故事,姬幽龙的母亲给他和姬幽兰讲时,姬幽龙怎么也听不够。他喜欢拉着姬幽兰爬上樱花城堡顶端,遥望四方,恨不得展翅高飞,遨游天下。
然而姬幽兰很小就明白,她和姬幽龙只是当代珞樱帝国雪樱大帝偶然临幸自己的母亲所生,龙凤胎固然使得母亲地位扶摇直上,可是连带的还有无穷无尽的明争暗斗。
若不是姬幽龙偶然在樱顶古老的书院得到尘封的巨阙剑认主,若不是姬幽兰偶然发现自己可以沟通珞樱祭坛上无尽星空、诸圣烙印,他们兄妹俩早就不知沦落何处。
一柄巨阙剑,一道圣言术,姬幽龙拉着姬幽兰走出樱花城堡,奉父皇之命前来龙腾云海,取走禹帝所留禹王鼎。一来为了磨砺他们,二来为了增其功绩,堵住许多人的嘴。
雪樱大帝没有给姬幽龙和姬幽兰任何额外帮助,然而明眼人都知道,如果谁敢在龙腾云海对他们下手,一定会迎来雪樱大帝的雷霆之怒。
当然,不敢下手的只限珞珈正道,魔道之人巴不得将他们斩草除根。
想到还在昏迷的姬幽兰,姬幽龙心头一阵黯然,自己还是没能仗剑天下,保护妹妹毫发无伤。
而墨雨桐看见的,是一片又一片的血色。当年珞樱帝国瘟疫,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妖魔趁机作乱,肆意杀戮平民,导致墨雨桐的家乡十室九空。不满两岁的她被一名好心的拾荒老者背在身上,跋涉数百里,终于老者也饿死路边。
墨雨桐在路旁大哭两个时辰,意识混沌的她只记得那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绝望,身边有无数衣衫褴褛的路人,但是没人敢将她捡起。
后来,也不知是谁,也许是个失去孩子的流浪母亲,也许仅是一个好心的路人将她背起,重新汇入流浪的人群。到处都有妖兽择人而噬,背着墨雨桐的那人不出五日也死去。
同样的哭泣再次上演,墨雨桐不记得自己哭了多少次,也不记得被多少人充满爱意地重新背起,继续往前走。每隔几天背着她的人就会因无力支撑而倒下,一阵哭泣后就会有另外的路人将她抱起。
冥冥之中,命不该绝的墨雨桐被逃荒者一路辗转,终于背到山清水秀的一处所在,从天而降的一位仙人将墨雨桐抱回门中,开始了漫漫十余年的苦修。
也许是幼小的她有意无意地看到太多杀戮,墨雨桐对于师父的其他道法一概三心二意,唯独对“杀”之大道醉心不已。她缠着师父寻找到传说中的“玫瑰血蝶”作为法相,苦练“蝶舞花荫”领域、“穿花十二刺”、花间蝶步,走的却是极致刺杀的道路。
凡有不平事,我便杀之。正因为天底下有很多人锄强扶弱,卑微的生命才会有更多奇迹。
然而无论修真界或是凡尘间,不平之事太多太多,她一人怎么杀得完?莫非罪孽滔天者,真的能逃过天网恢恢?
墨雨桐越想越是迷惑,越迷惑越要再想。脑海已经开始疼痛,可是她停不下来。
朱回春紧紧抱住紫色葫芦,他只有这紫色葫芦啊。
身为百草门弟子,朱回春向往有朝一日能悬壶以济天下,发扬神农氏的医者仁心,让珞珈界再无疾病苦痛。
因此那年他看见有一女子被魔道追杀,他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然后横渡洛水,将其送还家中。
没想到数月后他又在另一处看见那女子被魔道追杀重伤,他再次出手相救,好心好意地再渡洛水。他还记得自己站在紫色葫芦上漂流横穿洛水,一路上各种水中毒物向他袭来,那时他的“采薇云步”还未纯熟,胖胖的身体在紫色葫芦上跳来跳去,惶恐地尽量保持平稳,唯恐她伤势加重。
那时候,朱回春的“悬壶济世诀”都只是初窥门径,连那女子一人他都治不好。
一年后,第三次看见那女子时,朱回春终于有些怀疑,他追问她,到底她是谁?
女子不肯回答,朱回春再问,你之前到底是真受伤还是假受伤?
女子还是不肯回答,朱回春见她一身的伤,于心不忍的他第三次横渡洛水。
再后来……朱回春已经不忍回想,有些事情最好不要轻易想起,永远也不要。
无鱼双掌合十,低头不语。他早已习惯沉默,有时迫不得已开口,要么就是劝人慈悲,要么就是虔诚诵经,其他的要说话作甚?
如果心中有话要说,那最好还是不说,说了就会有因缘缠缚,终究难得清净。无鱼不知从哪里学会的道理,他也一直深以为然。
最近的话好像有点多,可仔细一想,貌似都多得自然而然,自己怎么也挑不出不说的理由。无鱼暗自心想,那到底说还是不说呢?
苏谪也觉得脑海中昏昏沉沉,残缺不全的画面无孔不入,将自己从内到外包裹得严严实实。每一幅印象都似是而非,似存在又似不存在,说不清真假。每当有些东西要从苏谪的心底浮起,脑海里总有金光氤氲而生,缓缓压下那些蠢蠢欲动的东西,即使苏谪并不知道那些东西究竟是啥。
正在此时,苏谪精神之海整个震动不休,赤琰的声音直透心底:“主人主人,别做梦啦!这都是梦啦!”
纷乱的残缺画面轰然消退,苏谪凝神看看赤琰,见它一脸得意地笑道:“主人,我知道啦,那个坏人用的‘春归枯梦’,其实就是幻梦玉鉴中的‘前尘应念’。以旧事编织梦境,所以让人很难分得清,那就很容易沦为白日梦的奴隶了。”
苏谪连忙低声问道:“那怎么破解?”
赤琰歪着头道:“那也很容易呀,看我的。”
赤琰摇晃着尾巴,娇喝道:“应见真实光,普照前尘中!”
白色光华如月出东山,照耀到密密麻麻的骷髅头上,它们双目中的幽幽光亮都被白光照得消弭无形。
苏樵大骇,心中惊叫道:“幻梦玉鉴!”脸上却拼命忍住不动声色,望向苏谪的目光立刻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