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雨中的京城,总是显得格外安静。
朱雀街上没什么行人,只有路边的枫叶静静地落下来,把整条街都染红了。
然而,若是你伫立静听,就能发现雨声中隐隐还有一点别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很远,听不出到底是什么。
不过只消一会儿,你就能发现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你听到了马蹄踏在落下的枫叶上的声音,还有铜铃清脆的叮当声,车轮轧轧的响……这些声音和着雨声,像是某种音乐。
如果你一直等在朱雀街上,不久就能看见那辆玲珑的黄花梨木马车从这里经过。驾车的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看不见相貌,只能根据身形猜测那人年纪应当很轻,大约是个少年。
马车经过你身边时,你仿佛觉得有某种若有似无的香气飘了过来。当你意识到那气息是车内的熏香时,那车子已经走远,你只能看见雨幕中的一点影子。
马车又行了许久,拐过一个弯,到了相府的门前停下。驾车人从车上跳下来,低声道:
“殿下,相府已经到了。”
如果你一直追着马车到这里,就能发觉那声音婉转动人,竟是个女子。
相府中的人早就在门口等候着了,此时便有人上前去撑开了伞。驾车的女子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件挡雨用的斗篷,叫相府里的下人拿着,又走回到车前,低头唤道:
“殿下……”
她一边唤,一边伸手去撩开了车帘。
如果你此时还没有离去,在车帘被掀开的一瞬间,你将看见一幅见所未见的画卷。车里的那个年轻的男子,有着如云烟一般的墨色长发。哦,不,不仅仅是头发,他的整个人都有一种恍若置身于云雾之中的感觉,此种感觉也使他的面容显出一种模糊不清的气氛。
此种模糊让他显得温柔,然而这样的温柔下究竟掩藏了怎样的表情,我们不得而知。
他的衣着非常华美,饰满了繁复的花纹,然而此种华丽的衣着并不给人带来咄咄逼人之感,它与其他的东西一起,被消融在这个奇异男子所带来的雾气之中了。
驾车的女子伸出手来,扶他走下了马车。拿过斗篷替他披上,又在他头顶上撑起了伞。做完这些事,她向着相府的下人们略一点头,相府的下人们就恭恭敬敬地向着那男子行礼,说道:
“二殿下,请移步。”
这男子确实就是今上的二皇子。熟识的人都知道,平日里,他是不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他的。可是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略笑了一笑,算是回答,然后就随着引路的下人们走进相府之中。
丞相等候这位二皇子光临已经多时了。之前早就听见下人来报,故而来到厅堂前面恭候。丞相年纪已有四十余岁,整日里殚精竭虑,故而容颜也有些憔悴之色。丞相见了客人,笑道:
“许久未曾见过二殿下了。殿下风姿卓绝,是当今皇子中最出色的。难怪今上时时挂念着殿下,总不肯忘。”
丞相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行礼,二皇子见他如此,伸手虚扶丞相,敛了容说道:
“丞相万万不可,我是晚辈,怎能受得起您的礼。”
丞相听他如此说,这礼也就只行了一半,就势直起了身子,口中却说道:
“殿下是人中之龙,就算受老夫一拜却也无妨。”
“岂敢岂敢。”
两人客套着,走进厅堂就坐。替二皇子驾车的女子,此时也跟着二皇子进了厅堂,侍立在他身后。她已经脱去了斗笠蓑衣,虽然并未化妆,看上去倒是颇有几分丽色。
丞相拍一拍手,便有许多绝色的侍女端着盛有种种佳肴美馔的水晶盘鱼贯而出,将盘子放在两人面前。
如此铺张奢华的一场宴饮,就算是在相府也难得一见。一年前,今上与西域诸国签订了盟约,两边开始通商。西域的商人贩来的种种珍稀食品,还没有出现在市面上,就已经被王公贵族们抢购一空。故而今日宴席上的菜肴,不仅仅有传统的珍贵肴馔,更有十分稀奇少见的西域美食。
菜肴还没有上完,外面又传来了通报声:
“吏部周函大人,礼部邢春大人到了。”
二皇子听了,转头去看门口,无意似的随口道:
“我还道今日只有我一个客人。”
“二殿下难得回京,老夫总怕招待不周。生怕殿下陪着我这样一个老头子说话要觉得气闷,周邢二位与殿下年纪相仿,故而邀了他两人相陪,老夫未能提前告知殿下,考虑不周,还请殿下恕罪。”
丞相的话,说得极为客气妥帖。二皇子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仍然显得悠闲。刚刚走进来的周邢二人,听了这话,显得有些惴惴,几乎想要立即告辞回去,却被丞相的眼色止住,只得坐下,脸上汗涔涔的,十分不安。
尽管筵席如此奢华,宾主却极少举箸。几人陷入了沉默,一种微妙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厅堂。丞相发觉气氛不对,击掌三次,立时又有数个家妓进来,侍立在门边。
只听丞相笑道:
“今日下了雨,殿下冒雨前来,定是有些冷了,好在我早已准备了暖炉,请殿下享用。”
丞相说着,扬了扬头。那些家妓就分散开来,或两人,或三人,分别坐在主人和几位客人的身边。多了这些美人,室内顿时多了许多亮色,气氛也显得轻松了几分,暖了几分。
“这些女子,都是我精心挑来的,肌肤十分温暖,足以御寒。”
听了丞相此言,周函涎着脸笑道:
“丞相大人好会享受,莫非夏季炎热之时,大人还备有肌肤冰凉的女子么?”
丞相点头微笑:
“那是自然。”
“若如此,待到夏季炎热之时,下官可要到丞相大人这里来避暑了。”
“那自是欢迎。”
气氛热络起来,几个家妓也在丞相的示意下,替身边的贵人斟酒布菜。一时间莺声燕语,响满了厅堂。
“大人请来尝尝这道熊掌,煨得极酥烂的。”
“这是上好的酒,小红来给大人斟满。”
“大人……”
周邢二人都沉浸在软玉温香之中,早把之前的忐忑抛到九霄云外。二皇子却始终不动声色,对他身边的三个美人看也不看。
丞相看在眼里,只觉得失了面子。向着二皇子身边的美人一使眼色,那美人会意,夹了一箸鱼脍,柔声道:
“府中厨子鱼脍做得极好,还请殿下尝尝。”
二皇子却摇头道:
“我不吃鱼。”
那美人一愣,见二皇子神情始终温和,只道是他的确不吃鱼。便又打叠起千万种风情,斟了一杯酒,递到二皇子唇边:
“既是如此,就请殿下饮一杯酒吧。”
二皇子向后一躲,伸手打落了美人手中的酒杯,将那一杯酒全泼在了她身上,淡淡说道:
“近日里染了风寒,太医不许我饮酒。”
那美人面上柔情忽转为惊惧,顾不上擦身上酒渍,又斟了一杯酒,跪在二皇子面前哀求道:
“只求殿下怜惜奴婢这一条贱命,饮下这一杯酒。”
二皇子不说话,他身后侍立着的那驾车女子厉声呵斥道:
“殿下已经言明不能饮酒,你这般苦劝,又以命相逼,是何道理!难道殿下的健康还比不上你那条贱命?”
那美人泪流满面,向着二皇子连连叩头,二皇子始终不为所动。此时不知从何处出来两个壮汉,把那美人拖了下去。过不多时,其中一人回来,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上赫然便是方才那美人的头。
众人皆惊,堂中霎时鸦雀无声。只有丞相不为所动,淡淡吩咐道:
“这贱婢惹了二殿下不快,把她的尸首拖下去喂狗。”
那壮汉领命而去,丞相向着客人们笑道:
“诸位有所不知,这是我家规矩。侍婢若是不能服侍好客人,便要斩首,以儆效尤。这贱婢服侍不好,不但不知反省,还冲撞殿下,真是罪该万死。”
丞相谈笑风生,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然而在席上众人看来,那笑容却好像并不像之前显得那样和蔼可亲了。
筵席上的气氛变得很冷,很静。众人都不说话,只是看看二皇子,又转头向丞相看去。
二皇子身边其余两人,都瑟缩着不敢动。只见丞相厉声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殿下斟酒?”
听到丞相吩咐,其中一人合了眼,咬着牙,颤颤巍巍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膝行至二皇子身前,双手举着酒杯,勉强做出一副柔顺可人的样子,道:
“奴婢小蕙,请殿下饮酒。”
二皇子仍是微笑着,面色温和。有那么一瞬间,小蕙觉得她好像成功了,她的脸上几乎要控制不住浮现出笑意……可是他却摇了摇头,把脸转过去了。
小蕙满脸惊恐,却还捂着嘴不敢出声,她生怕自己若是叫了一声,就要遭遇了比死更糟的事情。那两名壮汉又上前拖走了小蕙,不多时,小蕙的头也出现在了盘上。
这时候,在众人看来,那位此时不言不语,面上挂着淡笑的二皇子,竟然比满面怒容的丞相,还要可怖十分。
丞相有些不悦,挥了挥手让下人把托盘端下去了。有些不耐烦地向着二皇子身边最后一个美人吩咐道:
“斟酒。”
那美人没有动,仔细一看,原来她已经吓晕过去了。
那两名壮汉等着丞相示下,丞相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带下去吧,关在地牢里,且饶她一条命。”
此时二皇子身边,只余下跟他一起来的驾车女子。丞相怒道:
“我丞相府难道没有人了?还不快找人来给殿下斟酒!”
丞相话音刚落,门帘忽地被撩开。从外面走进一个人来。
众人皆向门口看去。只见那里来的是个女子,穿着普普通通的衣饰,和在这里的家妓们并无分别,只是身材特别纤细可人。她低着头,众人看不清她的模样。
二皇子见她进来,也抬眼向她看去。此时她已经来到二皇子的面前跪下,道:
“奴婢薛九九,给殿下请安。”
她说罢了,就抬起了头。众人看清她容貌,不觉一震。
这女子,真是不同凡响。
也许是因为她骨骼细小,肌肤丰润,也许是因为她容颜特别秀丽。然而这些其实都不过是些平常的美色,真正引人注意的,是她面上透露出的气度风韵。这风韵绝非一个普通家妓所能有的,然而她又不同于那些羞怯的贵族女子,她眼的眼神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谁也说不清她在想些什么。
看她那样子,她竟是一点不怕。
周邢二人看了这女子如此美貌可人,只觉得神魂颠倒。皆想着若能与她共度良宵,不失为人生美事。可惜她不幸身在此处,遇上丞相和二殿下这两个不懂怜香惜玉的人,恐怕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二人心中都叹可惜。只是却没人敢为她说一句话。
丞相面上仍是挂着薄怒,心中却暗暗后悔。自己府上有如此佳人,他竟一无所知。若早知道,他定要把她密密收藏,绝不教外人看见。如今话已出口,若是二皇子心狠,始终不给面子,他也就只能对这美人痛下杀手了。
众人各怀心事,只有二皇子面上笑意更浓,却始终不动声色。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