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妈也走出餐厅到了门口,一见是颜子名,声色骤变:“你?你来干嘛?谁让你找到这儿的?”
颜子名只冷冷地说:“我来找染茉,找我女儿。”
“找什么找!多少年了?现在才想起来找自己闺女?”我妈语气相当不善。
接着,我听到什么东西被扔出门去,楼道里一阵叮叮咣咣的声响。
“王楚云你疯了吧!那是我给我女儿的!”颜子名一改绅士的样子大吼起来。
“我疯没疯你用不着管,我就是死了也跟你无关,滚!”我妈声音里有明显的颤音。
她和他推搡起来,我听到一阵脚步凌乱的声音。
比起五年前颜子名离开时母亲麻木冷淡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这次突如其来的相见让她很是激动。我隐约觉得,她大概是把那五年前应该爆发却压抑在心的愤怒与怨恨全都在此刻发泄出来了。
我妈厉声厉色地骂道:“赶紧滚赶紧滚!”
颜子名也不示弱:“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你要疯要死还真与我无关,可我是来看女儿的!茉茉……”他开始叫我。
我隔着房间听着外面的争吵,很难想象多少年前他们也是一段婚姻里的并蒂芙蓉,看来当初分手时都是假装和平,不然如今怎会像仇人般恶语相待。难得平日绅士款款的颜子名也有这样放下身段跟市井小民似的。我听得出他是不屑的,而妈妈却还没彻底释怀,否则这么多年了,又有了自己新的生活,往事也该化成坟堆,却还这样不能从容。
丢不掉的过往,学不会原谅。我亦是如此,否则早该大大方方出去面对颜子名了,而不用躲在厨房的一角听着外面的争吵。
当我鼓足勇气出来的时候,颜子名脸上挂了彩。周诺看不得我妈受半点委屈,在颜子名不依不让与母亲吵架之时向他出手。我一出现,局面安静下来。
“茉茉,爸爸好不容易才知道你的地址找了过来,我是专程来看你的!”他说得很诚恳,“我有事找你谈,我们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
“就在这里。”我面无表情道,“请坐吧。”
妈妈听我这样说很是诧异,却也没有阻止。她长长叹口气,与周诺进入卧室把门关起。
颜子名从门外把母亲扔出去的东西捡回来放在我面前。很精致优雅的包装,明显散发着昂贵的财气。每样东西都是价格奢侈的名牌,别说平常人可否消费的起,连买都没地儿买去,可惜外包装沾了些灰,而且有点变形。
颜子名几乎是重复着上一次与我见面时的谈话内容。他可真是持之以恒,我表面静默却心生杂乱。过程中我一句话都没讲,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讲完,他满以为这次权衡利弊考虑周全的演讲能说服我,他在信心满满等待我回应的时候,我慢慢起身走进卧室,将门反锁。
他隔着门大声问我,我插上耳机选择不再听到。
这个寒假,我与叶青蕊同样担着一份日日思君不见君的美丽的相思。我俩几乎天天泡在一起。我家,她家,大街小巷,商厦公园,KTV,健身房,电影院,游泳馆,超市,书店,以及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只为并肩熬过度日如年的每一天。
我从每次青蕊来找我时发现,她与我妈竟是非一般地熟络,比我想象中要亲密自然。我妈会拉着她的手唠家常,很自然地给她削平果。她俩之间没有丝毫的寒暄和浮泛。这种深厚的关系就像我与叶妈妈那样,全然不止是靠几条向我转发短信电话和捎带传达问话就能建立起的感情。我惊讶不已。
那天忍不住问了青蕊才终于知道。她昂着小脸儿洋洋得意道:“你以为就你有干妈呀?别看我叫她老人家是阿姨,但跟你和我妈的关系也差不了多少!”我在得知这一情况后更是目瞪口呆,而更让人诧愕的是,这么长的时间以来我竟一点儿都不知道。
原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妈都是靠她了解我在学校的一举一动,从饮食作息到生理日期,她甚至知晓我每学期的课程及活动安排。
我毛发悚立,质问青蕊是不是背着我把所有事情都统统告知我妈,她马上生气骂我不知好歹:“我又不是白痴!我要那么不仗义什么都告诉阿姨,她还能安安稳稳等你主动回来?她早就该来一万次了。”看到青蕊被冤枉时一贯持有的表情,我终于心宽。
寒假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妈找我长谈了一次。她特意挑了个地方,把谈话地点安排在这个小市区里唯一一间却一点儿都不正宗的咖啡屋。开始时我们东拉西扯地闲聊,她会问我一些问题,而每一句都小心翼翼。我看到她眼里有些不确定的神色和遮掩不住的恐慌。最后,终于她问到了重点:
“染茉,你没有动心想要去澳洲吧?”
她一副担心要失去我的样子。
我答:“怎么会?”
我把颜子名到学校找过我的事简明扼要说了一遍,她悬着心终于放下。再后来,她就跟我说起颜子名的往事。
王楚云和颜子名是大学同学,刚进学校就因彼此强烈的吸引而迅速身陷情网。我妈用了句挺肉麻的话说,那是漫长生命中的惊鸿一瞥,极为短暂的一瞬涵盖了她一生的地老天荒。从她平淡的陈述中我感觉得到,她和颜子名的爱近乎疯狂,是那种年轻人的狂热,完全不顾后果。
“他那时真对我好,大家条件都挺差,可他什么都是先顾着我。他宁愿一周每天只吃一顿饭,用省下的钱带我去吃顿好的,什么红烧肉糖醋鱼的,还定期给我买水果发卡裙子什么的。”
那时的王楚云就像现在的颜染茉一样水灵,那个时代没现在这么开放,漂亮姑娘走哪儿都特招人。就那样不巧地遇见一伙特张狂的流氓,看见美女就跟从来没看见过女人似的,光天化日就在大街上调戏。颜子名血性方刚,看我妈受欺负怒得不可开交,一个人跟五六个手里拿刀的流氓打,他怒吼着让我妈先跑,可我妈早就吓傻了,哪里迈得动腿,所以他边打还得边护着她。幸亏有好心人报警,不然他早被砍死了。
“他头上破了个洞,血就那样汩汩往外流,嘴里也吐着血,胳膊和身上划了好几刀,简直就是皮开肉绽,雪白的衬衫被鲜艳的血红浸透。他就是不肯让我看他身上的伤,说是怕吓着我。尽管这样,第二天他一高兴还要执意背着我去上课。”我妈平和地叙述这段过往,眼中蒙着一层泛黄的回忆,眼泪就在回忆里打转,但终于还是被卡在眼眶里。
再后来她就怀孕了,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那时的她才二十岁,就像如今的我一样大。未婚先孕的女大学生在那个年代多遭人的白眼和鄙视,若闹得人尽皆知的话,人人都会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一个不贞洁不自爱的女人,学校里是迟早呆不下去了,于是我妈主动退了学。
“我当时想,真得还不如死了干净,可颜子名偏信誓旦旦地说他会娶我照顾我对我一如既往,我就这么信了。其实那时我心里也没底,但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学也不能上,工作又不方便找,谁肯娶一个不清白还拖油瓶的女人。也是他,敢说敢做。虽然在你刚刚出生那两年他确实待我不如从前,我只当是他学业繁忙。等到毕业后,他真带我去民政局领了证,我俩总算是合法了。我想着他这人还算有情义。”
可就因为那段历史,颜子名没到机关工作,他独自一人下海经商。所有的起步资金都是借的,家里经济拮据,我妈就开始跟人学着跑保险赚点钱。她一家一家的跑,从早到晚,有时候想要拿下一个客户就得谈上一两天甚至更多的时间,还有各种各样的交际应酬。而颜子名也是不着家地苦命打拼,从一开始的只赔不赚到有赔有赚,再后来渐入佳境,却是搭上整整十年的辛苦,终于换来他在生意场上的翻云覆雨,但他也终于成了一个野心家。
“你从小到大我们都没怎么管过你。可你从来都乖巧懂事,我跟颜子名协商好,在你成年之前绝不当着你吵架翻脸……但最终我们没有等到那个时候就……”我妈眼里流露出对我的抱歉。
光阴穿梭天天年年。现实的残酷击碎了他们少年时代的理想爱情,距离将他们轻而易举地疏远,忙碌和奔波成为他们各自唯一的生活方式,感情在时间里沉淀糟粕。他们从爱情走向婚姻的时候,关系已经开始淡漠。维系婚姻的不过是张一揉就皱一撕就碎的纸。
颜子名很早就在外头有了女人,母亲也早已察觉,但她还是期待着有朝一日他能回心转意,就因为他们曾共同度过那段最最艰难的岁月,就因为颜子名曾经信誓旦旦许下的那些诺言。
“虽然当时还心存美好,可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总之,是因为很多事情吧,我们一见面就吵一见面就吵,很伤感情,到最后也就彻底寒了心。”我妈苦笑着摇头。
原来,他们也曾都用一种不计代价的方式去爱着对方,为的只是想用尽全力深爱一场。丢掉矜持丢到自尊甚至不要生命,差点就万劫不复,可故事到后来还是不可抑制地走向衰败。开始那么美好,谁都在执行着安若磐石的固守和誓死的坚持,却怎么就这样在时间里不管不顾地变坏。这样一段令人动容的爱情到最后却乌七八糟面目全非。我匪夷所思。
我妈放空的目光射向远处,不知她又想起了什么,兀自摇摇头,然后回神又看向我:“茉茉,可以谈一场轰动的恋爱,但要学会细水长流。”
我点点头。她叹口气笑谈:“老天还是很厚待我的,让我遇见周诺,你别看他这个人表面没什么优点,可表面的东西真的不重要,骨子里安稳踏实才能白头。周诺在生活上很有情致,对家很细心。你看到吧,家里那些花儿都是他养活的,还有你那盆文竹。去年家里重新装修都由他布置,温馨又有创意。你原来的床单不小心染上油漆,他还特意跑了好几家商场才找到一模一样的……”
谈起周诺,我妈脸上满是惬意,眼里的阴霾悄悄散去。
“我现在会烧的那些菜都是他教我的,要是没有他,我估计这辈子都无法体验生活的这种乐趣,他和颜子名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热爱生活,懂得真正的享受,只要最初的愿望达成,就不再奢求更多而又疲于奔命,他从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不强求额外的荣华;而颜子名太有野心,什么好的都想占尽,他从来只会用钱买那些乍眼到让人艳羡却不实在的东西,他太过会创造如山的财富,却没能力制造真正的快乐,愈加会攻于心计却越来越不会感动别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也是造成他们后来不合的主要原因。最后我问妈妈为什么颜子名找来她会突然那么激动。我妈说太长时间没见面,还以为已经释怀,可一见面才发现原来根本没有。
那年颜子名领着那个女人出现在她面前最后一次谈离婚的时候,她才强迫自己要放下,一直以来她都希冀他只是一时贪欢。所以,从被无限关爱到忽然之间备受忽略,又从逐渐冷淡再到以后的背叛,这种反差所带来的痛苦,从我出生到他离开持续了整整十五年。这么长久的煎熬和真实存在的伤害不是说忘就忘的。
说到后来,我妈有点泪中带笑有些不能自持:“所以再看见他,要狠狠发泄出来才能彻底痛快。”
那日我们谈了好久,从一个悠闲的午后谈到夕照如画。这是我和我妈第一次长谈。我心中感慨颇多,过去藏在心底的怨念竟像梦魇似的让人难以置信。除此之外,我想有些东西我该看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