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古丈茶,杯是翡翠杯,几是红木几,窗是五福窗。
这里不像邪教魔窟,一点也不像。
反而像是一处淡看世事的富贵人家、经纶世务的书香门第。
风离雪是被请进来的。
站在湘西莽莽苍苍的密林之外,她只是运足真气扬声喊了一句:“郁画之徒求见教主。”三天后,便有两个高大孔武、奇装异服的苗人请她进去,一路火把药末开道,风离雪连一个蚊子包也没沾上。
师父曾对她谆谆告诫:“这世上有一个地方你绝对不能去,就是湘西;这世上有一个人你绝对不能见,就是郁欢。如果孽缘纠缠,你到底撞上了寒衣教,那也一定不能让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徒儿,不然,我就累你至深了。”
然而如今,为了解救陈哥哥,她却反其道而行之,全然不顾自己的生死安危了。
现在,她坐在寒衣教这个富丽堂皇的大殿上,耐心地喝茶。
如果说这个大殿有什么奇怪特异之处的话,那么大概是——它的帷幔太多了。素绫青绸,紫幔红纱,飘飘荡荡,遮遮掩掩,本是一座恢宏殿宇,却恁是被弄得满目萧凉。
片刻,一个蓝衣女子袅袅婷婷地穿过遍地轻纱走来,淡声道:“姑娘请随我来。”
她领着风离雪从大殿一扇侧门出去,面前竟豁然出现一座雪白的山谷。再仔细一看,那纯白素净与天际流云相连的却不是积雪,而是大片大片恣意怒放的白花。
那白花茎枝低矮,伏地延展,开花处却亭亭立起,花大如盘,叠瓣千重,其色素雅高贵,如真似幻,只是——没有香味。
“白羽凌霜。”风离雪喃喃。这是积雪草中的极品,可为奇毒,也可为圣药……
“能认出我的花儿……咳咳,”山谷花海的尽头,一座小小的吊脚楼悬在半山腰,一个虚弱而苍老的女子声音就从那里传来,“郁画的徒儿,真是……了不得啊。”
风离雪心头蓦凉:这人虽听起来似身染重疾,但却能把声音从五六十丈远的吊脚楼清晰传到她耳边!这是何其可怕的内功!
领路的侍女已悄无声息地离去。
“你若想见我……”那苍老疲惫的声音又道,话音和蔼,像个慈祥的老妇人,“咳咳,就过来吧。”
过来?风离雪举目四顾,尽是白茫茫毒花之海,白羽凌霜的花粉飘散空中,沾衣即附,衣料立损,若肌肤接触,更不堪设想。而即使用上如“登萍渡水”那样的轻功绝学,也不可能一口真气飞过这座方圆近四十丈的山谷。
她思考片刻,而后却转身去了寒衣教大殿,四处乱走找到了一处有水井的后院。她从井中打出两桶水,又解下打水的长绳收入怀中,再回到这座花海缠绵的山谷。
她提着水桶,面色如常地径自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往花丛洒水。远远看去,她就像一个平凡至极的浇花的婢女,可玄妙之处在于,她每一洒水都必然在她每一落步之前。她渐渐地愈走愈快,洒水的动作也愈来愈快,到后来竟似在水雾中飞驰,水珠还未坠地,她已又远出了三四尺……
如此一来,四十丈远的路顷刻便走完,风离雪衣不沾尘、毫发无伤地落在了对面的山下,仰首望向半山腰上的那座小巧得几乎不能住人的吊脚楼。
“竟然是……红尘逐影步……”那个声音再次从她头顶上响下来,“咳咳咳,你果然……果然是……”她显然十分激动,话语中断,不停地咳嗽起来。
风离雪没有答话,她将带来的长绳一端系在断情刀刀柄上,另一端执在手中,将绳索全力向上一抛,宝刀在空中飞旋带起烈烈风声,“夺”地一声猛然钉在了吊脚楼旁边的山壁上,入石三分,牢不可撼。她便沿着绳索攀了上来,轻巧地以左脚落在刀锋上,刀上下摇晃,她的身形也随之晃了几晃,衣发被山风吹得凌乱飘拂,整个人重心极其不稳,好像即刻便会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她深吸一口气,足尖在刀侧一点,飞掠而出,稳而准地自窗口落入了吊脚楼内。再伸手一拉绳索,原先还与坚硬磐石连为一体的断情刀忽而破石飞出,毫厘不差地飞入她的掌中。
“喀”地一声,她将长刀入鞘。
“断情刀,拔山手,无量坠……”她身后的女子叹了口气,含着千万分烟云过往的衰凉,“果然是故人之徒。”
风离雪转过身来,蓦然呆住。
这其实是一张很美、也很年轻的脸。眉眼细长,脸庞娇小,乌发如云,身材瘦削,是典型的苗家女子。此时,她正静默地向风离雪望来,眼角的纹路还是不可避免地现出,眼波凝定,这一静默的美,宛如江天暮色,晚霞残艳。
这张脸,其实并不值得她惊讶。美人她见得多了,花流莺固是天人之姿,更何况她有一位容华绝代的母亲。令她惊讶的是,这张脸背后的人究竟多大年纪?若以声音论,当在七十岁以上;若以容貌论,却不超过三十岁!然而她心中洞明,这妇人既是比师父郁画大三岁的亲姊,那么今年当是四十五岁……
郁教主看到她的神情,轻声地笑了,笑容温润美丽,笑声却苍老颓败,几令人毛骨悚然。“这副样子,是不是很可怕?”她温和地问,眼眸被睫毛轻掩,依稀有几抹浅烟迷岫的哀戚。
风离雪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到,人生在世,孰能无憾?便如这些白羽凌霜,绝美出尘,却堪恨无香……所以你貌美而声嘶,并不可怕,而只是人生的常态——遗憾,而已。”
郁欢怔住。
许久,许久,她方艰难开口:“郁画……她还活着,是么?她——还是——那么美么?”
当一个女人,事隔数十年后问起另一个女人,最耿耿于怀的,依旧是容貌。为什么女人总是把一切罪咎都推给容貌呢?
风离雪再度摇头,“先师已故去三个月了。她即使年轻也不及你美,更何况她早已老了。”
“即使二十九年前,她也不及我美?”郁欢喃喃,“真的吗?那为什么……咳咳……为什么!”她突然喷出一口鲜血,面色霎时惨白如冰,身子向后一仰,瘫倒在椅上。
“你的药在哪里?”风离雪依旧沉凝如水,淡淡地问。
郁欢竭力伸出僵木的右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银项圈,便晕了过去。寒衣教中人都是苗族,满头满身的银饰,郁大教主颈上更有十来个刻饰华美的银项圈,更衬得美人光华灿烂。风离雪蹲下身来,用刀柄一一敲击那些银项圈,找到一个内空的,仔细察看一番发现其中机簧,撬开项圈,倒出一些粉末,喂郁欢服下。
少顷,郁欢悠悠醒转,看到风离雪,松了口气,温柔地笑了,“我没事了,谢谢你……你想要什么做报答?”
“怀梦金樽借用十五日,十五日后必原样奉还。”风离雪清清楚楚地道。
郁欢温柔的眸光一转,似乎刹那间闪过了一簇冷锐的光。“好。今夜子时,千僧岩中,你自求多福。”
子时,千僧岩。
千僧岩并不是一块岩石,而是一座壁立高山。它位处湘西密林深处,却寸草不生,遍布空洞,若在高处平望,则诚然如千僧危坐,各呈姿态,静穆中透出丝丝诡异。残月的冷冷银光覆下来,山风扫过林野发出凄厉尖啸。
风离雪站在山下,这里离寒衣教大殿远得很,她要来几支苗人用以赶夜路的火把,驱散毒虫,独行至此,倒也无事。
她绕着千僧岩转了几圈,没有找到上山的路。难道又要用上“无量坠”?可此处山崖高不可攀,与郁欢的吊脚楼实在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她完全不知怀梦金樽所藏何处,她总不可能踩在刀锋上四处乱找吧?
忽而她又想到郁欢的话:“千僧岩中……”何谓“中”?难道不是山腹之中?郁欢说时无心,那是因为她熟知金樽所在,顺口而出;可这千僧岩不是山谷不是河溪,若在山外,那只有“岩上”、“岩下”之理,何来“岩中”?
风离雪静静望向岩上许多空洞。她屏住声息,听山风荡然掠过,在这些孔洞间穿梭徘徊,声如幽咽。蓦地她眸中光芒一现,一转头发丝扬起,双眸盯住了一个齐人高的洞。这里面,别有天地。
她手执火把,往洞里走去。先前道路极窄,头顶触及洞顶,水珠“滴滴嗒嗒”落下来,一股阴湿幽冷之气,仿佛幽冥鬼府。而后视野突然开阔,却是来到了一处广大洞天,洞顶高足百丈,几乎可伸至山崖之巅,而更令人心惊胆战的是——足下竟也是一道深渊!
壁立千仞,难测其深,其石色深黄,与上方洞壁相似。此地此景,竟令一向冷定的她不敢举步!
她忽然看见深渊之底有物在闪光——怀梦金樽!
一个鹅卵石大小的酒盏,莹蓝剔透,显然遍涂剧毒,杯上雕作鬼兽之状,鬼眼之中嵌了一颗鸽血宝石,色泽鲜润,盈盈地荡漾出万种风情,那迷丽的红恍惚间变作铺天盖地的血与火,变作厨房门槛边大片的血泊,变作大伯大娘死不瞑目的眼……
她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那颗宝石不知被施了什么法,竟能摄魂取梦!
湘西苗人之术,果然深不可测……
等等!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再往那深渊看去。如果这果真是万丈深渊,为何渊底的金樽会清晰可见?
她拾起一颗小石子往深渊中掷去——果然,在她身前激起一层水花。
她吁了口气。这所谓的深渊,原来不过是洞壁投在这平静水面上的倒影!这哪是什么深渊,只是一条宽阔的地下暗河而已!
而此河极浅,怀梦金樽,就在水下两三尺深的地方闪着光。
她突遇此奇观,心神怔住,呆呆地站着,仿佛忽然在无穷天地中发觉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几条深黑色的小蛇,就在她以石惊水时从水中缓缓游出,“咝咝”地吐着信子,靠近了她的脚踝……
突然之间,一个人衣袂飞飘地落在她身边,将火把往地上一扔,一只手搭着她腰,便携着她径自飞出了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