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离雪独自住一个隔舱。她走进去,放下帘子,点上灯,便再也支持不住,双腿一瘫跪在了地上。
她艰难地拖着步子挪到床边,坐上床去,从包袱中找出伤药,忽而又一阵心口闷痛,痛得她几乎晕死过去。正一片糊涂之际,一个沉静的声音在舱帘外响起:“外伤药不可用,否则气味刺激口鼻,更加威胁心肺。”
是段平凉。他的声音一直是这样凉而轻,仿佛深夜的风,带着露水的润意。可她从未想到他也会这么正经地说话,就好像他真的很牵挂她的安危生死一样。
“那怎么办?”她皱了皱眉。
却听舱外道了声:“陈公子,这么晚了,还不歇息?”不知为何,段平凉的话音里似乎多了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与方才截然不同。
“嗯。”陈子逝应道,他的声音清渺而旷远,仿佛万事皆尘,远近深浅飘摇浮荡,她怎么留也留不住。“我与阿雪妹子许久未见了,想来与她说会儿话。”
“深夜访美,陈公子果然风雅得很,段某都要将‘风流’之名甘心相让了。”段平凉似乎笑了两声,却殊无笑意。舱帘之外的空气忽然变得剑拔弩张。
“段公子想多了……阿雪就如我的亲妹妹一般,我也是有家室的人,这‘风流’二字,我可万万担当不起。”陈子逝淡淡地道。
她听见段平凉离开了,然后陈子逝轻掀帘走了进来。
他一看她苍白的脸色便知她是心脏旧疾又犯,三两步上前将她急急拥入怀中,她挣扎,他的双臂却箍得死紧,似乎要把她永远锁在自己的臂弯里。
她终于静下来,感觉到一股温暖充沛的真气自后心流走到四肢百骸,心脏不再抽痛,右腿也消停些了。他长长叹出一口气,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胸口,轻轻地揉弄着她墨黑的发,几近贪婪地汲取着梦里数度轮回曾经想见的白梅香。
她不说话,只是在他怀里眨了眨眼,这虽是她梦寐里相求千百次的怀抱,此刻得来,却好似偷窃,不属于她的东西,终究是不属于她的。
陈子逝轻轻地道:“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五年前,摔下泪痕崖。”她面无表情。
他一惊,“怎么会出这种事?”他摆正她的身子,让她的目光正对着自己,“阿雪,我不在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
她惨淡一笑,“发生了什么?发生了好多好多……江大伯和江大娘死于非命,江家大哥失踪,二哥和巧姐姐怀疑是我招来的祸事,把我推下了悬崖……我的腿断了,命却没有断,还遇见了师父,得了一身武功和一把刀,可是五年后师父却也死了……”她忽然拼命挣开了他的怀抱,眸光冷冷,语意凄凄,“你不要再靠近我,不要再理睬我了,我会害死你的,我的秘密会害死你的……”
“阿雪!”他一把握住她颤抖的手指,眼神明亮而急切,“是我不对,我不该离开你,我对不起你娘的托付……你不要多想,你没有错。”
风离雪吸了吸气,手指微动,不动痕迹地挣脱他的掌握。静默许久后,她复归麻木平静,刚才的歇斯底里好像不过是陈子逝的一场错觉。
“不论如何,陈哥哥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不是么?”她对着虚空微微一笑。
陈子逝微怔。她都听见了,这个聪明的、善良的、可悲的女孩。
“我来帮你看看腿吧。”说罢,他按了按她的膝盖,然后不容置喙地将她裙子掀起,掌运内力一扳一扣,一下尖锐的剧痛后,右腿似乎比以前灵便了些许。
他又将她裙子放好,抬头看她额发间沁出的汗珠,柔声问道:“为什么不说痛?”
“因为没有用。”她静静地、然而是决断地回答。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也不管右腿的新痛和陈子逝疼惜的眼色,“无论说不说出口,该痛的还是会痛,不是吗?所以陈哥哥,”呢喃出这个在她魂梦里牵惹了一世疼痛的称呼,她平静的语调仿佛旷野荒芜,“我已成人,我娘的嘱托你已完成,往后我们便各过各的吧。”
“可我还答应了夫人为你找个好夫家……”陈子逝又叹了口气,“你可有心上人了?”
她注视着他,点了点头。
他微微一震,眼眸轻抬,“是谁?你告诉哥哥,哥哥一定把亲事办得风风光光的,决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她静了片刻,说道:“你去歇息吧。”
她的心上人,是个永远也不会把她放在心上的人。
风离雪整日整日地缩在船舱里一人索居,既不出来看那两岸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的清夜妙景,也不看那碧水迎风、风雪轻扬的日下红尘,更不与船上那些她连名字也没听过的武林豪客打交道。这船似被陈观守包下了,一路只在几处约定之地停泊,接上来许多同去江陵刀会的大侠小侠男侠女侠,一时间船头船尾“久仰”、“佩服”之声盈盈扰耳,却无人想到要去打搅陈刀王口中那行动不便、羞于见人的江姑娘。
而多情公子段平凉在一众女侠之间如鱼得水,自然更没工夫去觊觎她的断情刀了。当然,这丫头心情不好他还是看得出来的,只不过……这关他屁事?
她自有她的陈哥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个中冷暖,他人岂能探知。
十一月十六,夜。月圆如镜,泻影江中,雪光如雾,水风如歌。船上人声如潮水一浪一浪地平息下去,由嘈杂而为死寂,就如这世间每一种人生,无论身旁多少浮花浪蕊的繁华,最终也都不过一人幽独。
岁月如风生如尘埃,相聚是枉然相离也无须伤感,这些道理,风离雪早在六岁前听着娘亲讲故事时就早已明白了。
娘的故事里总有这样一个男子,他风华清标英武俊朗,他武功卓绝侠义无双,他为她出生入死为她一夕白头为她十年枯守为她走尽天涯,可走到最后他还是离开了她。
真是个苍白无力的故事啊。如果他爱她,为何还要离开她?如果他爱她,那还有什么在他心中比她更重要?那会是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风离雪已饮下第三杯酒。舱内一灯如豆,她一人喝着闷酒,却越喝越清醒,双眸愈发幽亮,静静盯着飘摇的灯火,仿佛已看到了下一世的萧凉。
据说,爹爹也是酒中能手,有千杯不醉的雅名。爹的故事早已在坊间有了不下二十种流传版本,行走江湖之人莫不知天涯第一剑,坊肆说书之人也莫不谈天涯第一剑……可这世上人虽多,路虽广,又有谁知道,天涯第一剑的女儿在这个月圆之夜里沉默独饮,心中是何滋味?
舱帘被坦然掀开,段平凉缓缓走了进来。他并不刻意屏息凝步,可她竟好像全然没注意到他。他苦笑一下,道:“我以为女人伤心了都会躲起来哭哭啼啼喝酒买醉或者还找个人大倒苦水,没想到你躲起来却不哭,喝闷酒却不醉,有人来陪你你却视若不见,这——”他柔柔地道,“岂非更加伤心?”
她终于扫了他一眼,却仍不说话。段平凉潇洒地一撩衣摆在她对面坐下,自得其乐地拿过一只酒杯为自己满上,又为她满上,一举杯,笑道:“我陪你。”
这简简单单三个字竟忽而让风离雪生出莫名感动,她亦抬手举起杯来——
“小心!”蓦地一声厉喝,一把长剑刺破舱帘袭来,犹如一瀑秋水一泻而下,溅起千万琼珠,然而风离雪眼前却只看见一道闪电般一瞬掠过的剑光——然后她手中的酒杯“喀喇”碎裂在地。
好快的剑!弹指间已可取人首级的快剑!
再加上那光华绝世的剑气,宛如绝代佳人倾城一舞,一回眸便是千秋万代的风华——
“绝色剑。”段平凉浅浅笑开,而后还是将自己杯中酒一饮而尽。
陈子逝出现在舱中,收剑急急抢上数步,关切地问风离雪:“有没有事?那酒有毒!”
段平凉眸中忽而耀出一道锋光,旋即又沉淀了下去,犹如剑沉西海,刀沉故渊。他吟吟地笑着,看着那洒在桌上地上的酒水发出“滋滋”之声,把木头腐蚀成浓黑色。
陈子逝绝色剑倏忽一掠,鬼魅般缠上了他的颈项,他一声厉喝:“你到底是何居心?”
瞟了眼这把色泽清润如一泓碧水的绝世好剑,段平凉明白了过来,却笑望那边面色苍白而神情镇定的风离雪:“你信不信我?”
她咬了咬唇,沉默。
“信我的话,求我留下。”他又道。
这次她答得毫不犹豫:“你留下。”
陈子逝脸色一变,还未接话,陡然间手腕一痛,绝色剑竟脱手飞出!段平凉已然顺势立起,折扇在桌上一拍灭了灯火,立即与拿回宝剑的陈子逝斗了起来。
斗室之间,黑暗之中,但听剑啸如风过耳,两个黑影斗作一处,陈子逝一招一式都光明磊落大开大阖,显出白云宫嫡传的深厚功底,而段平凉的招式却千变万化,时而奇谲诡秘,时而浮艳虚渺,时而下流时而伟岸,一如其人,深不可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陈子逝略现不耐,剑尖一抖飞出冰花万朵,每一朵都是一道凌厉至极夺人性命的剑气,向四面八方呼啸而去!段平凉冷哼一声,以折扇飞快地左格右挡,然而肩上蓦地一痛,中了一剑!段平凉呼出一口气,轻浮地笑了笑,道:“好一招‘唤起一天明月’,足下以气御剑之术实已不在尊师苍凡子老道之下。”
陈子逝面笼寒冰,挫腕拔剑,段平凉肩上飞射出一蓬血花,星星点点溅在风离雪衣发上,黑暗中却是谁也看不见。忽而响起一阵尖厉风声,什么东西破空袭来,擦破陈子逝手腕后又飞回,段平凉折扇一接,将它扔回丝帕里慢条斯理地包好。
灯火再次亮起,点灯的人是风离雪。
陈子逝右腕被那莫名其妙的暗器伤得已不能举剑,只得将绝色剑换到左手。那毒簪只擦破一点肌肤,此刻却蚀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这是什么毒?”他又惊又怒地问。
“不知道。”段平凉很诚实地两手一摊,耸了耸肩。这一耸肩他似乎才发现自己肩伤也重得很,一转头却看见风离雪小心地拉下他的衣襟,正为他那血肉外翻的伤口敷上金创药。
他心里顿时舒坦极了,正想夸她几句“你终于开窍了”之类,却听陈子逝带着沉沉的伤痛说:“阿雪,你……你的心上人,是他吗?”
她的手一颤,段平凉痛极“咝”了一声,好心情全给搅黄了。她不回答,而两个男人都知道,当风离雪不想说话的时候,你即便杀了她她也不会吐出半个字。
终而……陈子逝长长叹了一口气,提剑离去。
“阿雪,”段平凉望着那在他走后摇荡不定的舱帘,“你是否也认为,毒是我下的?”
她手中的动作停了。她将伤药和纱布都扔在了桌上,转头注视着他。“不然呢?”
段平凉笑了笑,“我不信你没有看出,毒在剑上。”
她垂下眼睑,“我没有看出,我也不相信。毒是你下的,我帮你,只是因为我不想见到他。”
“何苦呢。”段平凉的话音淡而轻悠,好像谆谆教诲,又好像只是局外的一句评点。
她又收拾起桌上的伤药和纱布,一把全扔在他怀里,“你走吧。”
段平凉苦笑。他的伤还没包扎好,就这样袒着肩膀出去,旁人会怎么看?这个女人,别扭起来怎么这么不管不顾。
“从今后你必须得跟紧我,知道吗?”他的表情很是郑重,“如此,暗中窥伺的那人尚会有所顾忌,不致害你太甚。”
她看了他一眼,虽然心中同意,却不说话。
“今晚的事,明天就会传开了。”他摸了摸额角,又笑了,“我得编个故事。”
“随你。”她木然道。
他敛去笑容,转眸凝视着她,忽然将手覆在了她的手上,“阿雪,告诉我,”他的声音温柔如梦幻,“你到底,有多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