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段平凉敛了笑,眸色微深,仿佛藏纳千万载寒凉凄苦,而全搅进一潭流深静水,“十二年前,你根本不曾回头。”
“我有我的苦衷。”少顷,女子轻轻地道。
段平凉寂寂地笑了,“你有苦衷,可我没有耐心。”
“你应知道,我一开始混入牡丹坊接近你,就是有所图谋的。”她的话音始终如流云千幻,分离聚合无踪影,“我本不是什么玉倾城,我的名字叫郁轻尘,郁教主是我姑姑。”
“与我何干。”段平凉平平道。
“段郎。”帘后人轻飘飘叹了口气,犹如浮云遮月,叹出一痕深深浅浅的夜,“你若不在乎,去年冬时又为何去湘西?”
段平凉怔了一怔,一句“我可不是去找你”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那一刹间一念三千,话到口边却打了个回旋,改道:“那又如何?你还是不出来见我。”
帘后人忽然幽幽地笑了,那笑声清雅如天上不经意坠下的瑶池飞花,飘荡眼底眉心,“你还是想见我的?”
段平凉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脸嬉笑镇静得如在风月场中,“想,无日无夜不在想,也不知你怎地忍心让我这样悬心挂念十二年。”
突然,她收了笑,仿佛漫天飞花骤地被冻结在空中,寒风一过顿时委顿成灰,“太迟了。”
他眉宇微结,“你说什么?”
“太迟了。”她机械地重复,声音空洞如被蛀空的梧桐,萧凉了天地春秋,“我说,太迟了。”
“为什么?”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温和地问。
她忽然从小轿上走下,纤纤玉足薄红春履,而后一只素白莹润的柔荑一把掀开了障目的素帘子。她的手指将帘子攥紧了,几乎要将它撕扯下来,两泓水色眸光却一眨也不眨地看定了他。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她缓缓地、一字字地道,眸色淡在凄凉的水雾中,“我等了你十二年……在十一年前、十年前、八年前、五年前,你为什么不来?哪怕是四个月前,去年的秋末,你为什么不来?十二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她许久,许久,方轻轻呼出一口气,“可我现在来了。”他笑了笑,“花流莺说你过得很不好,是真的么?”
隔着锻铁牢笼,那张灵秀而淡静的素颜此刻沾上了些许求不得的哀怨,秋水明眸仿佛泫然将泣,却盈盈地盛了满眼月光不曾落下,“你为何要来?你既要来,为何却来得这么迟?”声声句句如含着血泪,到死方休的质询,“十二年前,我交出那八柄刀后被姑姑锁在了教中千僧岩,日日夜夜盼着你来救我,每一天每一夜,听见外面一阵风过,我都以为是你来了!千僧岩中千道孔,日日夜夜不知刮过多少穷极无聊的风——可你从未来过。段郎,”她微抬起脸庞,囚室昏暗遮不去她如冰似玉的绝世容颜,“你为什么就不敢,索性永远也不要来找我?”
你为什么就不敢赌个永生永世的离别?
“玉儿,你兴许看错我了。”他轻轻笑了笑,虽是倚着潮湿牢壁,身姿却茕然静洁,潇洒如梦,“江湖上谁人不知,多情公子生性薄凉,你若要我从此再也不去找你,那也不是做不到的。”
“生性薄凉?”郁轻尘眸光烟云般一转,却是飘飘荡荡落在了风离雪身上。“嗯?”
段平凉心头一紧,千般掩饰终于还是让她注意到了阿雪。风离雪方才一直听着他们谈话,却冷不防郁轻尘会看向她,当即不解地怔住。
“这双眼睛,还真是勾人得紧……”郁轻尘微微一笑,话音忽转清冽,“我终有一日挖了它们,看你还敢不敢这么盯着我瞧。”
段平凉走过来几步,不动声色地挡在风离雪前面,言笑无羁地抬眸向郁轻尘,“能被圣女盯上,那是她三生有幸。”
郁轻尘的目光又悠悠飘回段平凉身上,眉眼之间,几重山水几重云,都落得分外明晰。“你不必装样子唬我,你心里在想谁,我可能比你自己还清楚。”她眉睫轻旋,拂袖一转身,仿佛扫净一室残雪,收罗半丈天光。
“那当然。”段平凉轻咳两下,语意忽变得苍凉,“你毕竟是我爱过的女人。”
郁轻尘身形滞住,珠翠玲珑的脆响一时都静了,盘旋向上的炉烟一时也静了,山洞里本没有风,其他人也不言语,于是便在这天地俱寂的一弹指间,她听见他轻轻地、低低地开口,那面对烟云过往无可奈何的温柔:“玉儿,不管你信不信,这十二年来,我走过很多路,吃过很多苦,杀过很多人,犯过很多错,可是我只爱过一个女人。”
西湖上,点点碎雨轻晕开一圈圈涟漪,云岫烟岚,绰约如不辨面目的一位仙子,只有袅袅香气袭来人身周,幻得人心神俱醉。
陈家筠拍手大笑着在长堤上奔跑,身后侍女急急地追赶,生怕他摔着。陈子逝一把将他接入怀中抱起。筠儿碰了碰他的脸,笑得眉眼弯弯,张开牙还没长全的嘴,糯糯的声音脆生生地牵得人心疼,“爹——爹!”
陈子逝含着淡如春风的笑容,伸袖拭去他脸上雨珠,抱着他走到垂钓的两位老人身边,“爹,岳父大人。”
“唔,回来了?”陈观守的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水上那一星浮标,在烟雨蒙蒙中那一点鲜红仿佛随时都会沉下湖去。
“是。”陈子逝应着,有家丁搬来一张小凳,他坐下,让筠儿坐在自己腿上,“别七郎拒不交出遗梦环。”
“我都听说了,”陈观守的话音很定、很定,好像什么都不能打动他,“苍凡子还差点烧死了他。”
陈子逝眸光一凛,“爹。”
“怎么?爹不能说你师父的不是吗?”
“不是……孩儿不敢。”陈子逝敛首。
“你师父所图谋的,和我们不同……”陈观守的声音放轻了些,好像怕惊动了鱼儿,一字一字地斟酌着,“你要时刻提醒他这一点,让他明白,合作是有代价的,合作不成反变成仇家,这先例也是有的。”
陈子逝顿了顿,道:“是,孩儿记住了。”
“啊哈!”忽然之间,旁边一直未发话的楚伯一声高兴的叫喊,一尾活蹦乱跳的大红鲤鱼随他一线扯出,在半空中折腾不已,楚伯似乎根本没听他们这边谈话,只眯着眼望着那鱼,笑纹愈深。
郁轻尘凝注着他,忽闭了闭眸,复睁开时便带了笑意,她的笑颜虽不及花流莺妩媚传情,却自有云间天上的轻暖,眸中清光仿若星辰微闪,温煦而熨帖。
他依旧是那样安静地看着她,他知道这不好笑,没有人会用十二年的光阴去换一句笑话,也没有人会把十二年的枯萎当成一句笑话。她笑起来,只是因为她绝不能哭。
她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袅袅婷婷地坐上轿子,一众人等簇拥着离去。段平凉望着那没有收回的素帘,一角挂在铁栏杆上,无风亦不自飘,沉默地垂着,好似在等待谁的泪水。
“阿雪。”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帘子,口中却道,“郁画是你师父,对么?”
回答的声音中气不足,被暗尘切割得丝丝缕缕,“是啊。”
“她……还健在么?”他低声问。
风离雪强撑着地面坐起些许,摇了摇头,发丝微乱,“她在去年秋天走了。我葬了她,才走出泪痕崖来。”
后一句被她咽了回去——走出泪痕崖来,去临安找陈哥哥。
“什么?”他突然抓住了她话中隐意,“你是在悬崖下见到她的?”他回过头来,眸中清亮无比。
她微微一笑,“是啊,我摔下泪痕崖,是师父救了我,还教我武功,师父是个很温柔、很善良的女子……”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渐无。
“阿雪?”他微蹙眉,走过来,“你累了?”
风离雪勉力维持灵台一线清明,“我……我的肩……”她朝他颤抖地伸出手,被他一把握住,她的指甲深深刻进他掌中,显是疼痛已极,她却绝不呼痛。他立刻解开她的外衣,便见她左肩伤口的脓血已然透过中衣,渗出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