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翠的山林里,树与天齐,阳光碎碎地落下,将噙着樟香的空气切割成无数清澈的光斑。脚下是溪流,溪流里扬扬轻泛的是金色的浅晕,几尾淡红小鱼在水中不知其乐地游弋。远望是树,近观是树,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风景,都是披一身日光的翠****滴的树。
他飞快地往前奔跑,仿佛朝着宿命的指向。耳边轰鸣着各种嘈杂怪声,哀叹,狞笑,恸哭,尖叫……一股熔岩般的逆流在胸臆间咆哮奔走,仿佛要将他从心至身,都烧成冷冷青灰。
玉儿,玉儿,玉儿……他奔跑,心中默念这个名字,面前浮现的却是另一张脸。一个朴实无华的少女的脸,却有一双沉默幽静得仿佛看穿了红尘世事的眼。
她朝他淡淡一笑,然后低下头,从他身侧擦肩走过。
心尖突然剧痛!好似万蚁齐啮,把他的心咬碎成一片一片,痛得他即刻双膝跪倒!
玉儿——玉儿!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玉儿在阳光的碎片里决绝地一声冷笑:“我要你记着我,念着我,这你也做不到么?”
“啊——”
“哐啷”一声,风离雪好不容易熬成的药,被段平凉的叫喊一惊而摔落在地,药碗粉碎,碎瓷四溅。
她抬眸望向床上,男子却是依旧双眉紧蹙,双目紧闭,深陷于剧痛的昏迷,并不曾醒来。
是魇住了么?她从不知世上有这般厉害的魇,能让堂堂七尺男儿痛成如此生不如死的模样。她蹲下身,默默收拾碎片,外间苍冥子听到这里声响,缓步进来。
“段公子可是醒了?”苍冥子放轻声音,慈眉善目地问道。
风离雪淡眉微锁,摇了摇头。
昨夜她陡见段平凉断了呼吸,顿时慌了心神,从来都是他在帮她救她,好似永远不会失手不会倒下,却不曾想有一日两人竟会颠倒过来,而她呆呆地尽全力只能摇摇晃晃地扶着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办才好。往日的从容淡静此时全不知到哪去了,她只觉怀中躯体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千幸万幸,两人当时还未离故人崖甚远,风离雪不多时也定下心来,勉力扶住他再往山上行,将他交给了苍冥子。苍冥子医术虽未及神境,要安定住段平凉的心脉、让他渐渐回复吐息还是绰绰有余。
夜幕,渐渐落了下来。故人崖上的这个小小茅屋,被迷蒙云月笼上幽幽墨色,又被千林万竹和成一片清疏寂鸣的海。一星烛火,此间幽独。
风离雪坐在段平凉床边,为他掖了掖被角。他已在那未知的梦魇中挣扎了一整天,额角汗珠细细密密地渗出来,嘴唇喃喃翕动已然干裂。她碰了碰他的额头,登时被烫了回来。打来一盆水,为他仔细擦去汗水,又将毛巾蘸冷水敷在他额上。去找苍冥子,却又想到此时道长必已睡了,于是便擎一盏灯烛出门去,希望能在这故人崖附近找到些许草药之类,给段平凉熬汤。
烛火幽幽,映照着曲曲折折的山间小径,每一步踩得枯叶轻响,都如同是旧日里的一声哭泣。她在树下草间四处翻找,走得虽不快,可渐渐地离苍冥子的小茅屋也已远了。
风声,穿过千林万径,萦纡盘桓,仿似留恋,却终是空洞无情。
眼前似乎看到了连翘,她俯身下去,执烛台晃了两晃欲看清,陡地一阵狂风飕飕刮过,烛火刹地熄灭!
天地无光,万籁俱寂。
这不是寻常的风。
风离雪扔了烛台,右手一分分地摩挲着断情刀上的明珠,淡烟般的目光清澈幽冷地缓缓扫过这一片黑暗山林。
敌人的呼吸声愈来愈近了。似乎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来人并不屏息。
而且,来人不只一个。
四面八方,脚步声有条不紊,轻缓,甚或带着优雅,逐渐地接近了她。
她闭了闭眼,复睁开,双眸澄澈依旧。敌人的气息似乎都已缭绕在她身周了,但她仍没有动。
“唰——”一剑破空袭来!
“叮”地一声脆响,剑断!
将断情刀轻轻入鞘,风离雪依旧静静地看向黑暗,静静地摩挲着剑柄上的明珠。
“哗啦”两声,两根长鞭从她的左右分别挥来,劲带千钧,落叶狂飞!
她往前一掠避过此招,红尘逐影步如鬼似魅,折腰旋身,刀背斫在双鞭之上,竟震得敌人长鞭脱手飞出!
敌人连败两阵,却不急不躁,四面八方的兵刃一时挥上,却隐含章法,完全封住了她所有退路,又制得她顾此失彼。她心知寡难敌众,将心一横,身形向上一纵,绯色刀光如火,纵横烧了出去!
断情一抹,万艳千红。
斜月渐隐,云色苍茫,迷归万径,难辨归途。
血,溅洒在初春新探的草尖,颤巍巍地滴落下去,渗入泥土。终于有人哀嚎出声,断臂带着血丝飞甩了出去。忽然好像整个林子都活了过来,林叶伴着刀光剑影簌簌响动,犹如鬼哭。
一道剑光扫向她近来方好的右腿,她提气向旁纵跃,却终究不能避得完全,右腿被剑割伤,左肩又被一人流星锤狠狠一磕,她都能想见自己肩上被砸得血肉模糊的样子,痛楚迫得她几乎握不紧刀柄。断情刀上鲜血汩汩不断流下,她知道自己已不能再撑下去,束手就擒只是弹指间事。
她被一人逼得一路退却,直退到一棵大树旁,那人一剑刺来,她双手举刀格挡,火光交迸,她已是拼尽全力。那剑一点点地压服着断情刀,一寸寸地逼近了她的眉心……
“叮”地一声,一枚铜钱破空飞来,带着真气往那人剑上狠狠一撞,撞得那人虎口流血,也不得不暂且放开风离雪,怒目望向那铜钱来处。
忽而云破月出,山林遍沐清辉,风离雪看清了面前黑衣蒙面的敌人,也看到了几步开外,青衫男子扶着树,重重喘息着,月光披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他眼底蕴着笑意,薄情的嘴唇微勾,静静地望着她。
他似乎还想说笑几句的,只是已没有力气了。
他倒下去前,风离雪狂奔过去,抱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躯。他昏迷之前,还勉力睁开那双桃花眼,仍旧是毫不挂怀、没心没肺地朝她一笑。
风离雪撩开车帘,那黑衣人立即策马到车窗边,冷冷地看着她。
每一次对着这个黑衣人,她都感到刻骨的熟悉……
“我要银花、连翘、竹叶、麦冬、杏仁各十两,还有生甘草——”
“休想。”黑衣人截断了她的话,冷锐的眸光盯着她,“他死便死了,又有何妨。”
风离雪的手指一分分攥紧了车帘,又一分分松开了。终于,哗地一声,她将车帘又拉上了。
这是辆普普通通的马车,没有任何特异之处。这些奇怪的黑衣人将她和段平凉装上这马车,也不知要把他们押去哪里。
这其实是她一探敌方巢穴的大好时机——一直以来,总有无数势力、无数人在与她作对,但她却连对方是什么都不知道,敌暗我明,她行止艰难——只是,段平凉在身旁,时昏时醒,高热不退,占去了她的全副心神,她已完全腾不出心情来思考这马车的方向了。
她头靠着车壁,目光悠悠地飘向那边的男子,又悠悠地收回。他死便死了?她绝不会让他死的。这个玩世不恭嬉笑怒骂的男人,哪能这么容易就死?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他一定会活到最后的。
不知过了多久,段平凉头脑昏沉地睁开了眼睛,花了很长时间才弄清自己是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身旁的女人还是穿着她万年不变的灰衣。
风离雪轻眨了眨眼,看着他,眉宇间神色淡淡的,好像她昨晚那四五道伤一点也不痛。
他笑了笑,撑着身子坐直,“我想……我应该不会再昏过去了。”
风离雪微讶,抬手碰他额头,高烧竟退了。她除了给他冷敷过以外什么药也没喂他,他是何来的神奇竟退了烧?
他却嬉笑着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关心我,嗯?”
她拼命挣开,他却不放,突然她“咝”了一声,左肩伤口被这动作带得裂开了些,痛袭心上。他一皱眉,坐得靠近她些,“我看看。”
她不让。
“治病你厉害,但看伤还是我内行。”段平凉好心好意地劝道,“我可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
她不说话,只是向角落里又缩了缩。
段平凉本没什么耐心,见她这副样子更是心烦,干脆直接伸臂把她揽过来,一手已挑开她肩头衣衫。她还未来得及抗议,他目光已一沉。
“竟伤你这么深。”他冷冷道。
她咬了咬唇。
他抢过她的断情刀,用刀柄小心翼翼地为她清理伤口。拨开那些烂得模糊的血肉,然后撕下青衫一角,和着金创药包扎。这疼痛原非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所堪忍受,但她却始终默然不语。
包扎完毕,他也累得靠在车壁上,“幸好我昨晚醒得及时……”他长吁一口气。
她穿好衣衫,低眉问道:“你的病,真的好了?”
他笑,“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什么病……”
“你昏迷时,总是被魇着。”她淡声道。
“哦?”他一挑眉,“我有没有说些什么?”
她面上一红,想起他梦里呼喊的两个名字里,有一个是“阿雪”,而另一个是——“玉儿。”她说,“你总在喊玉儿。”
他的眸光黯淡了下去。“哦。这没什么稀奇了。”侧过头,换了话题,“你知道这是去哪儿吗?”
风离雪微怔,“我……我没察看。”
他又笑了,似是很愉悦。他愿意相信聪明绝顶的她根本忘记察看自己将被挟持去哪里是因为她一直在察看他。“这是在往南走。”他道,“嗯……略偏西。”
她不知道他又是用怎样的神奇得知马车前进的方向,但她也已习惯了相信他。“那些黑衣人,和在洞庭湖袭击我们的是一样的。”
“嗯,所以……”他笑了笑,“不是寒衣教。”
她微微蹙眉,“那还能有谁?”
“阿雪。”他忽郑重,“你有否想过,我这几日的离奇昏迷,和今番我们被劫持,应该有些许联系?”
她摇摇头,不甚明白。
他按了按太阳穴,锐痛之中仿佛又传来许多年许多年的悲伤回响,“我总是梦见玉倾城……她好似觉得我背叛了她……”
她不知他怎么又扯到了梦境,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阿雪。”他低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湘西的苗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