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得那琴。
黑红相间的琴身,梅花断纹与蛇腹断纹相交织,是晚唐的萧瑟古意。他知道龙池上方应有“独幽”二字,池内应有“太和丁未”四字,而在某个只有他才能找到的地方,一刀一笔,他曾刻下八个字,就如刻在他的心上一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他曾将这琴送给一个人,他本以为他终此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人的。而今再见到这琴,被花流莺的纤纤素手盈盈抚弄,就好像在撩拨着他心上那一根早已断裂不成音的丝弦,嘲喳一声,就碎了一地。
一曲《洞庭秋思》。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相对此人此曲,情何如之?情何如之!
郁欢迎着幽忽飘渺的洞庭风,听着清疏淡雅的洞庭曲,品着一等一的君山银针,看花流莺红袂在湖风中微摆,双眸微微眯起,愈发显出一种优雅的慵倦之态。
一曲终了,花流莺起身向郁欢盈盈一拜,这才转向段平凉。其时风离雪右足早已不堪支撑,连站立都很艰难,半身的重量都倚在了段平凉的身上。他干脆占点便宜,一手揽她入怀,这样在旁人看来他俩只是郎情妾意温柔相拥,谁也不知道她右腿已断,而她的乌发之下正是他再度受伤流血的左肩。
花流莺眸中有光,明了又暗,如烛火飘忽幽约。
郁欢看看花流莺,又看看风离雪,嘶哑地道:“妹子,他会为你而死吗?”
花流莺抿唇轻笑,明眸一转,红裙飘扬,风情万种。“谁知道。”她亦嗔亦喜,娇艳胜花,“段郎风流,何曾会对谁真心呢。”
郁欢没有笑意地一笑,眼底尽是冷冷的沧桑。她转向段平凉,“我救了你,你如何谢我?”
“郁教主请说。”他温文尔雅地一欠身。
“带我去见别七郎。”郁欢一字字缓慢至极地道。
别、七、郎。三个字刻骨融血,每一字吐出,都牵扯血肉剧痛。
段平凉一怔,“你说的可是三十年前的白马银枪别七郎?”他很诚实地道,“我不认识他。”
“不,你一定认识他。”郁欢的眼眸里如有暗火燃烧,“三十年前他是白马银枪别七郎,三十年后,他只是不人不鬼的老叫化。”
老七就是别七郎?
风离雪不信,段平凉也不信,可两人伤病在身,也只有任人摆布。段平凉心中想定,到了洛阳便径自把郁大教主扔给老乞丐打发,他要早早带着阿雪溜之大吉。
狭小的舱室内,风离雪点起残烛,段平凉老大不客气地坐在了这里唯一的一张床上。“郁老太婆只给这一点地方,你说我们怎么睡?”他笑得轻浮。
她的发梢轻扫过他的脸,“今天……有一个黑衣人,我好像认识……”她皱起眉,“好熟悉的感觉。他那样盯着我,竟让我禁不住觉得……我不该伤他的。”
他两手一摊,“我根本不知道你除了那个姓陈的还认识谁。”
她面色微窘。这地方真的太小了啊,他想——他能看清楚她眼神的每一丝浮动,还能闻见她浅淡如无的发香。“你腿伤太重不宜站着。”他找了一个最恰当的理由拉她坐下,她于是也坐在床边,距他半尺远,他的呼吸竟变得急促而不能自持。
“袭击我们的人知道我们的行程,而知道我们离开寒衣教的只有郁欢。”他强迫自己清醒思考,“可郁欢若要置我们于死地,又何必救我们上来?”
“或许她就是要你欠下她的人情,好带她去见老七呢?”她浑然不觉自己带给多情公子多少尴尬,沉吟道。
他看她一眼,突然想通了一个紧要关节,“等等——我们为何认定只有寒衣教会杀我们呢?”
她眼中也一亮,“知道我们行程的,还有相思门——”她的目光陡地又暗灭下去,宛如烬灭的烟罗。
“是啊,楚老伯说他要去临安,而那船是逆流去往江陵的,相思门如果真去临安那还得在城陵矶换船,多麻烦……”他执起烛台,用蜡泪在桌上滴出东南西北方位各异的几个符号,“洛阳白云宫,临安相思门,江陵归云山庄,湘西寒衣教……四个地方相连成一个十字,正是——”
“洞庭湖。”她淡淡接口。
他点点头,侧首望向她,微微笑了,“真是局中局,戏中戏啊。”
她沉默了。
“你在想什么?”他轻声问。
“我在想——今晚怎么睡?”
他笑了。
她也笑了。
笑得开怀舒畅无所顾忌,笑得忘记了所有前尘劫灰和来路负累,笑得像两个疯子。他和她,大概都已很久不曾这样笑过。
笑出了一种无所适从的快乐。
“你的伤还痛么?”终于,她问。
“不碍事。你的腿呢?”
“还能走。”
然后两人在床上划出一条清清楚楚绝无二话的楚河汉界,吹熄蜡烛,和衣而卧,决不犯边。
段平凉在黑暗里听着一阵一阵欸乃的水声和侧畔少女清浅的呼吸,心里发怵:多情公子还从没有睡得这么规矩过……要是被花流莺知道了,他以后在女人堆里还怎么混?
洛阳依旧大雪。
雪若白发,雪若花凋,雪若素缟,雪若弓刀。
新年刚过,鞭炮的红烬还正与雪花同飞扬,纷纷然在惨白中添几点乱色。空气里还弥漫着幸福团圆的味道。
只可惜江湖人没有新年。没有任何一种节日能让他们幸福团圆。
如果一个江湖人开始过节,那要么是为了争斗,要么是为了杀人,要么是为了——讨生活。
比如腊八节的江陵刀会,以及大年初三,写在破院墙上歪斜潦草的几个字:
“过年,人多,心善,宜出门讨饭。”
段平凉回头,向郁欢无可奈何地一摊手。
郁欢今日穿了件百蝶穿花的烟紫长裙,不再是惹眼的苗家打扮但却依旧惹眼,长发高挽,垂下凤尾流苏,远山眉,胭脂抹,倒是别有一分幽艳风韵。
她为重逢之日已等了近三十年,今日再怎么艳丽也不为过。
可是他竟不在。
“他知道我会来?”她盯紧段平凉的眼睛。
“他不知道。”他仍旧很诚实,“我从不给他写信,因为他从不看信。”
“所以他不在家,只是个巧合?”她似乎舒了口气,“那么我可以等他。他何时回来?”
“也许半个时辰,也许半年。”段平凉微微一笑,“郁教主请便。”
“无妨。”郁欢深吸一口气,拢紧了衣襟。
对一个已等了近三十年的女人,半年简直不值一哂。
她凝视着墙上字迹,许久,“他还是那么……不寻常。”
段平凉干笑一声,忽握住一旁风离雪的手,倏忽间两人已至门外。他对门里的郁欢抱歉地道:“唉,我不喜欢等人。”
弹指间,他与她已消失于雪中。郁欢任他们离开,心想,等待这种事,难道还有谁会“喜欢”么?她不过习惯了罢了。
一个人守在街口。
段平凉和风离雪一路狂奔而来,到此处猛地收步,悬崖勒马一般。然后两人同时抽回了手。
那人红衣黑发,雪中清绝。“你们去哪儿?”她一笑,百媚横生,天地失色。
“总不会去牡丹坊。”段平凉讪讪地笑。
花流莺秋波潋滟,“除了牡丹坊,你还有何处可去呢?”
段平凉眼睫一抬,好似忽然想到什么,“哦——我好久没见青儿了呢。”
花流莺又深深浅浅地笑了,“你知道她在哪?”她撅起嘴唇,轻嗔道,“段郎薄情,可不是每个女人都像我一样傻,始终守在牡丹坊等你的。”
“你知道?”段平凉陪衬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花流莺坦然道。她掠了掠鬓发,又懒懒说道:“她或许跟着她的药僮走了……”
段平凉笑意愈深,“我懂了。”便举步要走。
“哎——”花流莺忽又将他唤住。
他停步,侧首,与她一错肩的距离里,她发现他的眼眸已深到她无法勘探。
她似乎忽然失去了所有勇略,颓丧而静默。却用尽全身孤勇之力,对他倾世一笑。
“我在牡丹坊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