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间,远处现出淡淡的一个人影。
细高的人影,一袭青衫。他迎面而来。
我轻轻地咬着下唇,狰狞地笑了。
不过在凡人的肉~眼看来,我的笑容会比清晨绽放的蔷薇更妩~媚。
终于。终于。终于。狭路相逢。
在擦肩的瞬间,我看清他的容貌。
我曾见过他三次。一次在后衙西花厅。一次在我的闺房。一次在阎罗殿。
清秀有礼的少年书吏。手持尖刀的凶徒。血肉模糊的骷髅。仿佛也是半透明的人皮一般,在我眼前一张一张,重重叠印。透过这些映象,我看到这青衫潇洒的书生。
是他。一百四十七年六个月零二十八天。他来了。
我站定在那儿,微微回头。
他也正在回头望我。我们相距不过尺许。
紫凤小姐,我会还你的,我一定会还你的。那具骷髅被拖去转轮台的时候喊道。
是么。我冷冷地笑了。牵动画皮的唇角,流泻~出来的却是不胜的娇~羞。
在清晨的风中,我的罗袖与他的袍角一起飘动。
细雾微岚里,这宿命的定格。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惊~艳的表情。仅是惊~艳,并无其他。
他当然已不认得我。他已经喝过三次孟婆汤了。怎会还记得我。尽管百多年前他曾为我而死,刻骨铭心——刻骨铭心,可是他的骨与心都换过三次了,早都不留任何痕迹。
他有一颗完整的心。我想着。
感到胸腔里剧烈的饥饿的空虚。那张着大口等待着的急迫。
我必须控制自己的表情。遂低下头,做弱不禁风状。
我敢肯定他已被我吸引。
果然他先开言道:“小生失礼了。敢问姑娘为何这么早便一个人在此荒郊之地独行?”
我烟锁愁眉,宛转地长叹一声:“相公也不过是个过路之人罢了,便是告诉了相公,相公也不能解我忧愁。又何劳您相问呢。”
他双眉一扬,现出当仁不让之神色:“姑娘有何忧愁,不妨直言。或许小生可略尽绵薄,定当不辞劳苦,为姑娘解忧。”
我转过头去,黯然道:“妾身命薄,只因父母贪爱钱财,将我卖入豪门为妾。夫人对我十分嫉妒,朝打夕骂,实是不堪忍受。因此我逃了出来。逃亡之人,心慌意乱,不辨道路,不觉间便走到了此地。妾身亦不知此是何地,还望相公告知。”
我在他眼中看到喜悦的光芒。
然而他却叹息道:“这里是太原城郊,一片荒野。不怕姑娘受惊,这条路乃是通往乱葬岗的。姑娘既是逃出生天,试问可有去处,小生愿护送姑娘前往。”
原来他的喜悦是偷偷的。
“我是个逃亡之人,哪儿有什么栖身之地呢。说不得走到哪里算哪里罢了。”我语声哽咽。只遗憾流不出眼泪,否则便更加逼真了。饶是如此,已赢得他心绪大乱。他已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悦。
“寒舍离此不远。既然如此,姑娘若是信得过小生,不妨枉顾。”
“这……”我抱着包袱,摇摇欲坠,一只手扶上额头,险些儿昏晕。
他及时地扶住我。顺便接过我的包袱。我半躺在他的怀抱之中,星眸微睁。
这是一场等待了一百多年的戏。如今终于开幕。我在做戏,难得他竟与我配合得天衣无缝。好一场佳人落魄,才子相救。
“姑娘的手好冷。不如我们速速去我家,姑娘也好喝口热水暖暖身子。”
我感觉到他的温度。他握着我的手。我是在做戏,我是来索命的厉鬼,我来,是为了要取他性命的——然而,生前死后加起来一百六十四年间,这是我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抱在怀中呀。那一世里他剖了我的心,却不曾抱过我。我闻到他身上的气息。干净而温热的气息。
他是第一个握住我手的男人,尽管隔了一张人皮。
我发现自己的手在他的手中颤~抖。
“姑娘的手真的好冷。倘若再不赶快暖和暖和,只怕真要大病一场了。”他在耳边温存地说道。
我是鬼,我的手当然是冷的。你已死到临头了,还在怜香惜玉,当真是……可笑……之极……
如今他离我这么近。他的xiong膛就在眼前。只要伸~出指爪,一抓,便可以了。
然而眼里只看到他的容颜。他的话声象夜风在耳畔拂过。
我的手发~抖。利爪,竟然伸不出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竟然真的开始有些儿昏晕起来。
他的家地方不大,却整洁。一进门,他便忙忙地扶我在椅上坐下,又泡一杯热茶来。
明窗净几,四壁皆书。室中却空无一人。
“王相公家中何以并无人口?”原来他这一世里姓王。
“这里是我的书斋。”他殷切地望着我。“茅檐草舍,不免委屈姑娘了。”
“王相公太客气了。”
“倘若姑娘不嫌弃,便将就在此住几天,再作打算不迟。姑娘你看如此可好?”
“落难之人,哪里还有这许多挑剔的。妾身女流之辈,有甚见识,一切全凭王相公替妾身做主了。”
“岂敢岂敢。”
在这静室之中一男一女彬彬有礼地相对。他是我追寻了三生三世的仇人啊,怎会是这样呢。
在我与他之间,茶烟静静地缭绕上升。
我望着他清秀的脸孔。一百四十七年前他已被注定了是我的猎物。他的心肝早晚是我口中之食。他逃不脱的,这是命。判官在生死簿上朱笔注明了的:张伦三世身该当偿还秦紫凤人心一颗。突然之间,我空洞的xiong膛里感受到在他腔中突突跳动着的那颗热腾腾的心脏。怎会这样,难道是因为那颗心注定了早晚要安置在我腔中么。
我感受得到他心中的惊喜,不安,与欲~望的暗涌。在我的胸中感受到他的心事。
这便叫做心心相印么,多可笑。他是我夙世的冤家呵。
我的指尖在轻微地抖动。利爪似要透皮而出,却总是出不来。
纤纤素手端着青花瓷杯。我饮茶。一百四十七年来落腹的第一口人间烟火。
空腔中渐升起袅袅的柔情,共茶烟一同缭绕。这柔情是他心中的,还是我的?我分不清了。
画皮里面的厉鬼,蓦地软弱无力。
从前家宴时爹爹召来戏班。如今我又听到有人宛宛转转地唱着那牡丹亭,荡气回肠的昆腔,穿越三生三世的时光,穿越百多年的厉鬼生涯,穿越夙孽旧恨生死之仇,细细地飘来。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仿佛我又回到当年。那个娇~羞的凤儿。
流光飞逝,眼前只有这个人。
这是他书斋的内室。天然几上供着一盆菖蒲。墙上一轴泼墨山水。藤chuang纸帐。有两卷书被随便抛在桌上。他将我的包袱放在椅上。
“姑娘且在此处安寝罢。”
惊觉他的呼吸就拂在鬓边。我感觉到他的心跳得急迫。忽然间我竟无端端地害怕起来。错了,该害怕的是他呀。
倘若你得不回完整的心,你便永不超生了。阎罗王说。
我不能再迟疑下去。双眸之中,血红的火光一闪。我闭了闭眼睛。就让注定的一切发生吧。
我的利爪从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底下悄悄地伸~出来。
忽然他握住我的手。我一惊,刹那间指爪簌簌地缩回皮囊。
四手交握。他在我身后轻轻地环抱着我。我感到巨大的慌乱,象蜈蚣的百脚,细细地,而又飞快地,爬过周身。
他吹灭了烛火。
窗纸透出月光的白。一屋子蓝幽幽的月色。过去的一百四十七年,忽成空白。我什么事都没有经历过。没有枉死城,没有阎罗殿,没有荒坟野墓。我仍是,苏州城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细雨霏微十七岁。
他将我头上那支金步摇拔下来,霎时间黑发如水般地披泻~了两个人的全身。我忘记了夜夜伴我独自游荡的碧绿磷火,只看到黑发在月光里闪烁点点银辉。
……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姑娘,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他耳语道。
我已经浪费了一百四十七年。我抬起手,不知不觉拢住他的颈项。
他轻轻地抱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