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依旧笑容满面,走在她身边,冰冷的雪片落在他脸上也毫不在意,似乎不像在风雪中,而是沐浴在春风里,他跟随了她一路,走到一座宫门前,笑着对她说:“我就住在这里。”
男子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推门进去了,宛云楞了楞,不禁抬头看了看匾额,只见两盏彩灯映照着“辰曦阁”三个字。
年后,宛云依旧独自守在烟海阁,不出去半步,努力地把古贺绮云藏起来、把朱云影忘却,专心地做宫女宛云。她心里对元宵夜遇上的男子很是好奇,便在棋颜姑姑来看她时问起辰曦阁。
“你应该是遇见欧耀铭了。”棋颜姑姑说道,手里在刺绣一副松下鹤图。
宛云笑道:“姑姑总是闲不下,来我这里也不休息休息。”
“冷宫里的主子也是主子。”棋颜姑姑道。
宛云看着绣图,由衷地道:“姑姑手艺真好!怪不得她们都要你的刺绣!过去在朱府尽管有师傅教我刺绣,我还是学不好,女红功夫不及姑姑的十分之一呢!”
棋颜姑姑迅速地看了她一眼,宛云才发觉自己说“朱府”失了口,哪里有人说自己的家会这样用词的?她不禁低下了头,不让棋颜姑姑看到自己慌张的眼色。
棋颜姑姑没有说什么,继续刺绣,宛云清了清嗓子,问:“欧耀铭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冷宫?”
棋颜姑姑面不改色、平静地说道:“他是和兮公主的儿子,和兮公主是先帝的亲妹妹。”
宛云脑海里一转,道:“就是过去告发尚奴姑姑的那位公主?”
棋颜姑姑点点头,说:“先帝就这么一个同母的亲妹妹。”
“过去姑姑你说过公主和尚奴姑姑亲如姐妹,尚奴姑姑认得先帝也是因为公主,为何后来公主会告发尚奴姑姑?”
“还不是一个情字!”棋颜姑姑叹了口气,手中的活儿不停,说:“在王府待过的人都是知道这些事的。和兮公主当初倾慕先帝身边的行走欧大人,而欧大人喜欢的是绫妃主子。后来才娶了公主的。”
“尚奴姑姑喜欢的是先帝,公主又何必要计较呢?”
“金枝玉叶,自然不希望自己心爱之人另有所属,欧大人后来虽然和公主成亲了,但说到底也是因为绫妃心里的人始终不是欧大人,欧大人是心寒了才另娶他人的。”棋颜姑姑道。
“原来身为公主,也有意难平的时候。”宛云道:“是不是就因为公主告发尚奴姑姑,害得尚奴姑姑流放异地,失去了踪影,所以先帝就把公主打到了冷宫里?”
棋颜姑姑颔首,道:“当时绫妃主子被流放后,欧大人觉得愧对绫妃主子和先帝,一走了之,公主到处寻找都没有结果,至今没有一丝音讯。先帝即位后,便把公主一并带来了皇宫,在冷宫处建了辰曦阁让她住。这辰曦阁的名字原先就是公主在王府的住处,后来她出嫁后,绫妃主子从术江回来也是住在辰曦阁里的。”
“看来先帝特意把那里依旧赐名辰曦阁,就是不让公主忘记过去。”宛云问:“那欧耀铭就是公主和那个欧大人的孩子?”
“是的,那时欧曜铭还很小,便和母亲一同被幽禁于此。”棋颜姑姑放下手中的活儿,道:“他也是个可怜的,无辜的孩子。”
“公主还在吗?”
“早年便郁郁而终。留欧耀铭一个人。”
“难道他此生就在冷宫一辈子了?现在公主死了,先帝死了,尚奴姑姑也死了,太后和皇上会不会想起他,给他自由?”
“谁知道呐!”棋颜姑姑道:“人呐,生来真是没有选择!他本该是多尊贵的一个人!”
宛云想起那个面如春风的男子,原本非王即侯,如今却只是个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的囚禁于冷宫之人。
棋颜姑姑看着她的神情,道:“你不必可怜他,他是个有骨气有志气的人,你见过他,想必也看见了,他毫无自怜自伤的样子,也从来不怨天尤人,脸上时常带着笑。你因一到冷宫便在烟海阁不出去,我是一直在冷宫里到处走动的,时常看见他。过去公主虽然做错了大事,但毕竟教子有方,也算无愧于欧大人了。”
这日宛云在烟海阁内二楼整理书籍,因这里极为安静,底下有一点动静便能听见,宛云以为楼下的脚步声是巧蕾或是棋颜姑姑,便从窗户探出头,道:“我马上就下来。”
宛云下了楼,却不见人,偌大的烟海阁内,她穿梭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间,心中猜想一定是巧蕾,便笑着道:“快出来吧,我都看见你了!棋颜姑姑才不会玩这种把戏呢,也就你调皮!”
宛云的素绢裙子拖曳在砖地上,发出轻轻的细碎声,见巧蕾还不出来,也不出声,她停下来,一边细听有无声音,一边佯装生气的语气,道:“你还不出来,我可就生气了!”
她忽然听见前面的书架边有动静,便提起裙子,飞速奔跑着绕了过去,不料迎面撞上了一个人,一张熟悉而陌生的笑脸闯进她的眼帘。
“是你?”两个人同时一惊。
宛云莫名地红了脸,退开几步,欧耀铭笑道:“原来你是这里的宫女,怪不得我从未见过你,想必你很少出去。”他把手中的书放入书架,笑道:“这里被你整理得太好了,我很久没有来这里了,我刚一进来都以为自己是走错了呢!”
“你,你有什么事吗?”宛云妙目一扫他的脸,目光便转向其他地方。
“这里我可比你熟,你是去年暮春才来的吧。我从小在冷宫,烟海阁我是最熟悉的。”欧耀铭面带笑容,目光深远,道:“我看书都来这里。”
“噢。”宛云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往外走去,欧耀铭跟在她身后,带着笑意道:“我生在冷宫,只有我娘能教我识字读书,还好这里有个烟海阁,有这么多书可以看。”
宛云走出室内,没有搭他的话,欧耀铭隐去了几分笑容,略带无奈地说:“同是冷宫中人,何必像是瞧不起人似得!”
宛云红着脸反驳道:“我才没有呢!”
“那你为何两次见到我,都板着个脸呢?难道我上次哪里得罪你了吗?”欧耀铭带着困惑道,他站在院子里,里面穿着湖水色绕襟深衣,腰间紧束,插了一支竹箫,外面披着同色的袍子,乌黑的头发也用同色细带束起,虽然这一身衣服简单朴素,却掩不了他俊颜明眸、玉树临风。原本就简陋荒僻的院子,由他那么一站,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宛云不敢看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更是无言以对,欧耀铭轻轻叹了口气,沮丧地说:“不管我哪里得罪了你,真是抱歉了!我不打扰了,我走了。”
宛云未料他会以为她生气了,想说什么但就是说不出什么,眼见他消失在影壁后面,宛云心中忽然一阵失落和烦躁,却看见欧耀铭又从影壁绕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对她说:“我下次来看书时,你可以回避一下,那就不用看见我了。我,我可以来看书吧?”
宛云看着他俊朗的眉毛微微蹙起,显得局促不安,嘴角不禁扬起笑意,道:“我哪里生气了啊!你想来就来,我干嘛要不许你来!”
欧耀铭看到她的笑,也笑了,道:“你不生气就好!你笑的时候多好看!何必看见我就板脸呢!噢,对了,我叫欧耀铭,住辰曦阁。”
宛云看着他脸上浅浅的笑涡,道:“我早就知道了!”
烟海阁除了棋颜姑姑和巧蕾,又多了一个常客——欧耀铭。每次欧耀铭来到烟海阁,宛云都会觉得简陋素然的庭院里顿时蓬荜生辉一般。
棋颜姑姑对她的是关心和照顾,巧蕾给她带来的是轻松和欢乐。而和欧耀铭在一起,他能给予她的,是棋颜姑姑和巧蕾那里没有的。
欧耀铭常来与她共读诗书,谈古论今,两人时常各自手握一卷,坐在烟海阁的台阶上,谈笑风生,忘了时间,宛云常常觉得和欧耀铭在一起的时间几个时辰都过得飞快。
一日欧耀铭见她在读《乐章集》,便问她:“你觉得柳永哪一阙词最好?”
宛云笑道:“自然是《雨霖铃》。”
说完,她不禁诵起来:“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欧耀铭听完她如银铃一般的悦耳吟诵,笑道:“你说了这阙词,让我想起《吹剑录》的一则典故了。”
“哦?什么典故呀?”宛云没看过此书,不禁相问。
欧耀铭目光深邃,笑道:“《吹剑录》记载过这么件事,说是苏东坡做翰林学士时,有幕士善歌,东坡于是问他:“我词何如柳七?”幕士回答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笑倒。”
宛云会心莞尔,道:“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亏那幕士如此有才!我知道你喜东坡的词。”
欧耀铭笑而不语,宛云道:“我晓得你不喜婉约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