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有什么以后说不出口的,我现在不知道写什么。
笑笑这一次出奇的耐心,没有发脾气,只是淡淡地说,那先放在你这里,其他同学都写完了,不着急写。
看见同学录上大家写的有哭有笑,我在想要不要把和笑笑同桌三年里发生的糗事写上去,可转念一想:记得就永远记得,如果记不得了,翻看了也不会想起。最后我找了一页空白的地方,写了我家的家庭住址。我想这样,就算换了号码,笑笑也能联系到我。
考完高考,大家回学校领通知书的时候,我才把同学录还给笑笑。
走的时候,笑笑追上我,递给了我一张纸条。
我问,什么啊?
笑笑说,如果我不见了,就去这找我。
我打开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并不是笑笑家的地址,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找不到笑笑了,我会去那里找笑笑。笑笑考去了浙江某市的艺术学校,而我,去了北京。大学四年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这些联系像是越绷越紧的绳索,穿插在我和笑笑逐渐奔离的两条人生轨迹之中。
大一上放国庆节,我去了笑笑的城市。
笑笑到车站接我,见我第一句话,笑笑说,你瘦了。
我说,你漂亮了。
笑笑说,我一直都漂亮。
我开玩笑说,原来漂亮的不明显。
笑笑说,怪不得你视而不见。
在火车上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开场白,我觉得最自然的是“好久不见啊”,再不就是“火车票你报吗”,可是笑笑总是抢先我一步,我永远和笑笑不在一个步调上。
我说,走吧,准备带我到哪玩?
笑笑说,丽江。
笑笑拿出了两张火车票,递给了我一张,说,我睡中铺,你睡下铺。
就这样,我和笑笑坐上了去丽江的火车。
火车停站的时候,笑笑摇醒我,指着窗外的站牌说,你看。
我揉了揉眼睛,看见了写着曲靖的站牌。
笑笑说,你还记得你偷老师曲靖三十八套被抓的事吗?
我说,记得,谁叫你不好好放哨跑去上厕所,不然我能被抓吗?
笑笑说,以前我恨死这个地方了,出了这么多变态的试卷让我们遭罪。
我说,就算他们不出,黄冈也会出。
第二天凌晨六点,火车终于开进了昆明火车站。
我说,咱们找个地方吃早餐,你想吃什么?
笑笑说,来云南当然是要吃过桥米线啊。
我说,火车站旁边哪能有什么正宗的米线。
笑笑不争辩,直接拽着我往挂着米线招牌的小餐馆走,说道,不吃怎么知道正不正宗?!
后来事实证明,那家米线还是很正宗的,对,米线很正宗。吃完米线,我和笑笑坐上了去丽江的长途汽车。一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想唱起李琼的《山路十八弯》。
笑笑坐在我旁边,我扭头看了笑笑一眼,脸色惨白,我问笑笑,你刚才在厕所里是抹了多少粉啊。
笑笑白了我一眼,你给我揉揉肚子。
我说,晕车揉肚子管什么用啊?!我包里有晕车药,找给你吃。说着我起身拿包,笑笑把我拽了下来,正告我说,给我揉肚子,我不吃什么晕车药。
笑笑抓过我的手按在她小腹上,我足足愣了五秒钟。
笑笑有些发火了,低声冲我吼,手不会动啊?!
我说,你自己,不是能揉吗?
笑笑说,废话,我要是有力气还叫你啊。
我说,你拽我那下力气就挺大的。
说完我看了笑笑一眼,笑笑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我突然觉得这时的笑笑比任何时候都要好看,犯贱地想,笑笑梨花带雨的样子,一定是最美的。
我说,那我下手可不知道轻重,痛了你跟我说。
笑笑说,嗯,反正都痛。
这时汽车突然停在了路边,我探出头,看见前方堵着长长的车队。车里开始有人骂街,司机拉起手刹,下车打探情况。
我对笑笑说,现在车停了,应该不会晕了,我下去看看前面出了什么事。
我挤到堵车的最前面,在路中间看见一辆撞得面目全非三菱吉普,透过车窗隐约能看见一男一女,身体已经严重变形,想是当场咽气了,一辆大众侧翻在路边,雨水冲出一条条血水印,一直流到路旁的农田里。
听见旁边的人议论,有人说下雨路滑,错车的时候躲闪不及两个车撞上了;有人说日系车的钣金和欧系就是没法比,大众撞了没事,三菱这么一撞不说是车还真认不出来;有的人问,那大众里到底死没死人啊。
我还想再听点什么的时候,感觉头顶没有雨滴落下,抬头一看,头顶遮着一把粉红色的伞,转头看见笑笑垫着脚尖撑着伞。
我拿过雨伞,说,我来拿吧。
笑笑说,你抱我起来,我也要看看。
我说,别看了,怪血腥的。
笑笑一把抢过雨伞说,快抱。
我双手环过笑笑腰间把笑笑抱了起来,过了一会,我问笑笑,看够了吗?
笑笑说,你看见拖出来那个小孩没有,从黑色吉普里面。
我把笑笑放下来,往三菱车那边看去,有人从后座拖出来一个小孩,七八岁的样子,看样子还有气儿,把小孩救出来的人脱了上衣给给他披上。
笑笑说,那个小孩好可怜,父母看样子都死了,我倒宁愿他也死了。
我一想也是,总不能告诉那个小孩社会主义是个温暖的大家庭,别怕,还有党,有政府,你不是一个人。若是此刻小孩哭喊着“我要爸爸,我要妈妈”,任谁,也束手无策。但是我还是对笑笑说,活着总比死了好。
笑笑看我,说,我宁愿死,也不愿孤独。
我说,走吧,回车上,别着凉了。
三个小时之后,道路疏通,到丽江古城的时候,倾盆大雨。我们到了笑笑预先在网上订好的客栈:回顾往事。回顾往事是个姊妹客栈,一处叫回顾,一处叫往事。
老板拿过房间钥匙给笑笑,笑笑说,走吧,我们住回顾那边。
我问,就一把钥匙?
笑笑说,开一个门你要几把?
我问,里边几张床?
笑笑说,废话,两张。你别往其他地方想,开两个房间太贵了。
我面露难色,说,这个,会不会有点不太方便啊。
笑笑显得挺随意,说,我都没嫌不方便,都是老同学,怎么?怕我非礼你?
我心想不能示弱,说,你没意见我还怕什么啊,晚上睡觉不磨牙吧?
笑笑说,不磨。
我说,那就好。
笑笑接着说,但是我梦游。
晚上我坐在床上看杂志,笑笑洗完澡裹着浴巾就钻进我被子里。
我吓了一跳,看着笑笑说,得亏我今晚上穿着裤子。
笑笑笑得花枝乱颤,你喜欢裸睡啊。
我说,你要是喜欢这张床,那我睡那边去。
笑笑轻声一哼,就跟你聊会儿天,不用那么紧张。
我说,是,我是不紧张,但是我的小弟弟很紧张,我又不是柳下惠,你这么玉体横陈的,我才二十出头,血气方刚,你现在这样很危险。
笑笑歪着头看我,说,你夸我啊。
我说,饿久了给根骨头都香。
笑笑踢了我一脚,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好话。
我说,现在我脑袋里道德的小人和欲望的小人在打架,很难受。
笑笑问我,谁会赢?
我说,你要是不走,道德的小人准输。
笑笑笑,就让他输咯。
我一脸严肃地看着笑笑,咽了口唾沫,说,你,是认真的吗?
笑笑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手说,瞧你那样儿,我开你玩笑呢!我来那个了,你要是敢,我阉了你。
我长舒一口气,心想大姨妈也不光都是来坏事的。
我和笑笑坐在床上聊了会儿高中的往事,最后笑笑吃了片止疼药,沉沉地睡去。我关了灯,走到屋外,点了一根烟。丽江的天空还是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吐了一口烟圈,被雨水冲散。客栈的小院里开着不知名的花,雨水中显得更耐看。我忽然想去淋这一场雨,奔跑在古镇的街道,直到记不得回来的路。
这个时候客栈老板推开了小院的门,一脸醉相。老板看见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对我说,小伙子,大晚上怎么还在外面?哟,是不是跟女朋友吵架了。
我说,不是,出来抽根烟,说着递了根烟过去。
老板摆手说,来抽我这个。
我见老板掏了半天裤兜没找着烟,指着老板衬衣的口袋说,在这。
老板抽出了一包黄鹤楼,我接过来一看,过滤嘴上什么图案也没有,我对着老板笑了笑,把烟点上。
老板挠了挠头,嘿嘿,看出来啦。
我问,新品种?
老板说,其实没多少人真抽过这烟,我拿着这盒摆摆阔装装样子。
我说,黄鹤楼也不一定有五块钱一包的中南海好抽,二锅头也不一定比茅台飞天差。
老板说,兄弟,你别怪哥哥我说话直啊,你这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我笑着说,可能是我命贱吧,吃不惯好东西。
老板冲我一努嘴说,要不到我房间里喝两杯,我那有正宗的云南土酒。
我说,好啊,正好睡不着觉。
老板的房间其实是一间客栈的客房,没客人的时候老板住在这。我看见老板把大床挪开,揭开一块木板,拿出一个土黄色的酒瓶。
我说,你就不怕我来偷了。
老板说,想喝随时来回来拿。不过啊,我来丽江这开客栈快十年了,别看人多,没多少回头客。原来是两个人来的,过几年回来就剩一个人了,有男有女,说是来找回忆。
我喝了一口酒,辣得不行。
我说,这酒真辣嗓。
老板一脸痛惜,说,哪有你那么喝的,就算是土酒也得品啊!一口就喝了快半杯,浪费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猴儿急。
我说,现在生活节奏太快。
老板说,所以我跑来丽江开客栈。没事就瞎溜达,拿着相机到处拍,跟各种客人聊天胡侃。
我说,老呆在一个地方,不闷吗?
老板说,你知道那谁吗,哎呀,名字我给忘了,美国一个摄影家,呆在美国一个山谷里拍照片,一拍就是一辈子。闷吗?不闷。这人呐,要是迷上什么东西,陷进去就不容易出来,我就是陷在这云南的山山水水里面了,就跟那些个一个人回丽江的男男女女一样,陷进去出不来,硬是要回来找回忆,越陷越深。
我突然想到了陈升那场名字叫“明年你还爱我吗”的演唱会:提前一年售票,仅限情侣预定,一年后凭两张票才能入场,可一年后,专设的情侣座位,空出了好多位子。
我想我是害怕了,如果我和笑笑没有相爱,那么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百分之百能出现在彼此的世界;如果我们相爱了,不能厮守终身,便是形同陌路。
我想如果客栈的老板离开了丽江,他也会去平遥,去凤凰或者是去西塘。我们会不自觉的寻找旧爱的踪影,渐渐地迷失自己。就好像走在迷宫里,总是走进相似的入口,最后困死其中。
聊着聊着,老板鼾声如雷,我又拿了一根老板的黄鹤楼,带上门出来。不知道这是老板从哪弄来的烟,还挺好抽,我抽的第一根烟就是黄鹤楼,同学偷来的,吸进去第一口,呛得不行,从此黄鹤楼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
我看了看手机,已经是夜里两点。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笑笑,好在笑笑已经熟睡。回到房间里,打开台灯,我看见笑笑坐在床边,埋着头,长发垂到膝盖。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电视机,我承认我有点被吓坏了,对笑笑说,你是在COSPLAY贞子吗?大晚上的,我有心脏病早被你吓死了。笑笑没说话,突然站了起来,抬平双手。我说,这次是要COSPLAY僵尸了吗?已经很像了,千万别蹦,影响其他人休息。
我忽然想起来笑笑之前说她会梦游,原来不是在开玩笑的啊,这个玩笑可开大了。我认为人梦游的时候正处于熟睡的状态,我要是把笑笑叫醒,势必会扰乱她的正常睡眠,可能这一晚上都别想再睡着,可我要是不把笑笑叫醒,我就睡不好了。
心里掂量孰轻孰重,却忽略了笑笑这么游下去,没准磕着碰着,房间里的饰品看上去不便宜,笑笑柔弱的身体看上去更是弱不禁风。
我决定把笑笑叫醒,抓住笑笑的肩膀,拍了拍笑笑的脸,说,醒醒,太阳晒屁股了,带你吃云南十八怪去。
笑笑吐了我一脸唾沫。
我心想我说瞎话你梦游都听得出来,我来了个公主抱,准备把笑笑先摁到床上再说。
这个时候笑笑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情况,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说,你干嘛?!
我说,我不干嘛,想睡觉。
笑笑攥紧了拳头,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
我说,你梦游了,抱你回床上睡,我也好睡了。
笑笑问,你怎么一身怪味?
我说,你吐的。
笑笑说,胡说,明明是一股酒味。
我说,刚才我和客栈老板在喝酒,我现在抱你回床上睡,我也困了。
笑笑说,你抱着我睡。
三天之后,我们各自踏上了旅程,我坐上回家的火车,笑笑登上返校的飞机。我们还是时常联系,谈论彼此的生活,回顾过去的往事。笑笑在心里开垦了一块庄园,门牌上写着我的名字。我却从未进去打理,任花草衰败、荒芜。
初中的时候上语文课,坐最后一排和同学玩扑克牌,闷金花,这个同学叫虎子。
我拿了一把三个老K,说,五圈。
虎子说,跟,加十圈。
我看了虎子一眼,你确定?
虎子说,确定,再加明天早上早餐。
我说,开,你先亮牌。
虎子拍出来JQK顺子。
我亮出三个老K,你输了。
虎子噌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我说,老师,他上课玩扑克牌。
我第一次有了背叛的感觉,很可惜,是一个男的背叛了我。我原来和虎子一起扯女同学肩带的时候,都是一起挨罚跑的圈儿,今天他居然为了一碗早餐把我给卖了。
后来我才明白,虎子从初中就知道了先下手为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当我还沉浸在免费早餐的胜利快感之中,他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收回失地还乐呵地看着我在操场跑圈。我当时觉得他用了一招指鹿为马,后来才知道他用的是三十六计里的反客为主,外加破釜沉舟的魄力。第二天虎子用了一根五毛钱的棒棒糖和一张偷来的滑冰场入场券让我不计前嫌。
我深深地觉得他是一个买卖人,后来觉得,他更适合当官。
大学毕业,虎子考上了公务员,听他说他的笔试成绩很差,但是面试成绩排第一。
我问虎子,笔试差你还能得面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