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戈的葬礼是由谢蝶儿主持的,因为除了谢蝶儿,好象也没有能主事的人了,她倒是不避嫌,穿了一身黑,戴着一副造型别致的墨镜,像个未亡人一样立在灵堂里。
沈戈的几个姐姐哭天喊地,拿出了农村妇女全部的本领,满场转着要找公司领导,要赔偿,要抚恤,要安置他们全家老小七十二口,连哭带骂,还踹着各自的孩子跟着哭闹,搞得灵堂好不热闹。沈戈的遗体穿戴整齐,躺在白色和黄色组成的花海里,烧得焦黑的面容已经处理过,所以脸上像涂了一层青蜡,僵硬变形到可怖,他应该万万没想到,在害死罗青莹不足一年后,自己也落得这番下场,连个体面的全尸都没有,他更没想到,他苦心经营多年的贵族派头,因为有这么几个打滚撒泼的姐姐,根本就一钱不值。
我就站在现场,看着这场闹剧,内心一点波澜都没有。好象躺在灵堂之上的那个人,从来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后谢蝶儿皱眉,示意几个安保人员将几个姐姐连同她们的小孩一起拉出去。姐姐们哪肯就范,当场就与保安打起来,还打翻了供桌上的酒水和蜡烛,蜡烛掉到花海中烧了起来,现场一片惊呼,人们大呼小叫地四下奔逃。
我愣在门边,直到莫西里朝我冲过来,一把拉起我的手。
我猛地将他的手甩开。
莫西里恶狠狠地说:“你想留在这里被踩死吗?”
我也狠狠地瞪着他:“我死也不关你的事!”
“不可理喻!”莫西里愤然转身,自己朝外面走去。
这时火越烧越大,保安拎来几个灭火器,对着花海及沈戈那蜡黄的脑袋一阵猛喷,现场起了一阵青烟,还有一股刺鼻的胶臭味道。
人们全都逃到了灵堂外,各自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以及财物有没有损失。
殡仪馆的经理也跑过来,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说:“你们这些家属怎么回事?怎么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
然后经理开始往外赶人,他们要清理现场,排除隐患,再让人们接着进去举行告别仪式。
门外拦起一条警界线,我们所有人都被拦在外面。
谢蝶儿正好站在我旁边,仍然戴着墨镜,一脸肃然。
我就在这时指了指远处被薄雾环绕的半山,说:“看,沈戈在那边。”
谢蝶儿一抖,下意识地朝山坡那边看去。
她当然什么都没看到,于是回头怒瞪我:“你胡说什么?”
我盯着她,认真地说:“我真的看见他在那边,在对你笑。”
谢蝶儿脸上的愤怒转化为惊怒,盯着我,一时不知说什么。
我又说:“估计他有话对你说,刚才你却置他于火海之中,自己跑出来,太不仗义了。”
半晌,谢蝶儿才盯着我说:“你别得意。”
我转头笑吟吟地看着她。
她说:“沈戈死了,牛董事长现在还呆在ICU没出来,你以为你能在亚美扛多久?”
我的眼睛眯起来,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你不杀了我,能扛多久扛多久。”
谢蝶儿干干地笑起来:“杀了你?那我可不敢,那是犯法的。”
“哦,原来你没杀过人?”我冷笑一声,正好有人过来松开警界线,我不再等谢蝶儿回应,大步向前走去。
沈戈的葬礼过去一周后,公司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牛董事长已经从ICU出来,我去看过他,但病房里总有别的人来来往往,我们并没有机会说几句话。
那些人并不是牛董事长的家人,牛棚死了,牛董事长已是孤家寡人,没有一个亲人了。一个人活到五十多岁,明明有妻有子,到头来却孓然一身,不免令人伤感。
那些人都是总公司和董事会的,他们带着客气而戒备的笑容,与其说来看望,不如说来试探。当我最后一次去看牛董事长时,刚走到病房门口,两个字眼飘出来,像针一般,刺到了我的神经。
一个男人在病房里说:“那配方……”
然后声音就小下去,我正打算俯耳听清楚,门却忽然打开,一个男人站在门里,戒备地盯着我,让我有些尴尬。
这一次,我终于有了与牛董事长单独对话的机会,因为病房里的人过了不久就撤离光了,走前他们对躺在病床上的牛董事长说:“我们明天再来。”
牛董事长始终一言不发,直到那几个人离开,他才缓慢地对我说:“帮我翻个身吧!”
这才短短数日,牛董事长瘦了很多,扶起他的胳膊和肩,能清晰地摸到突出来的骨头。
我说:“董事长,您要保重身体。”
牛董事长不作回应,翻了身后就背对着我,好象打算睡觉了。
我开始整理病房,把散乱在床头柜上的东西收一收,该洗的碗盘洗一洗,该清理的垃圾也拎出来。
牛董事长就在这时说:“放下吧!会有人来整理的。”
我仍然不停,我说:“不做点什么,我来干什么呢?您又不和我说话。”
牛董事长叹气:“你要我说什么?对你诉说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失去儿子的痛苦么?”
我愣住。
半晌,牛董事长忽然说:“我不痛苦。”
他说:“我只是感到遗撼,没有来得及告诉他,我其实……从来没有背叛过他妈妈。”
他说:“他的堕落和偏激,都是因为我,该死的人,也是我。我不该死抱着作为父亲的尊严,放下架子去解释这一切,所以他至死都没有原谅我。是我该死,我早就该死了!我死了,他就不会死……”
牛董事长说到这里,没了声音,背部却开始剧烈抖动。
我轻轻走过去,从后面抱住这个拼命压抑住悲伤的老人。
这天直到牛董事长睡着我才离开,睡着的牛董事长将自己整个脑袋都埋在被子里,不愿让任何人看见他曾经哭过的脸。
然后我就离开了,本来是打算问问他,那个配方的事,但今天显然不适合。临走时,我交代护工,如果牛董事长有什么异常,请她给我打电话。
回到莫西里的出租房,应该说,现在这出租房属于我了,每一个角落,都不再留存莫西里的气味。
我再次将包里的两个塑料盒子拿出来,我打算打开它们,即使知道它们很有可能会爆炸。
但也有可能,里面就会有我要的东西。
从谢蝶儿那里得到的笔记本也被我摊开,我一遍遍读着里面那串毫无逻辑的数字,一边读,一边下意识地转动塑料盒子上的密码锁。
没有我期待的卡嗒一声,没了莫西里,我拿这两个盒子毫无办法。
试了半个多小时,塑料盒子依然没能被打开。我只得将它们重新收起来,和那个笔记本放在一起。
正准备睡觉,忽然手机响了,是医院的护工打来的,我立刻就有不好的预感,赶紧接起来。
护工说:“周小姐,你快来吧,牛董事长不见了!”
我用史上最快的速度换好出门的衣服,然后奔下楼,奔出小区,开上罗青莹那辆红色牧马人,风一般向医院驶去。
但是已经晚了,当我赶到医院时,他们已经找到了牛董事长,他静静趴在两幢住院大楼之间的空地上,拖鞋左边扔一只,右边扔一只。
他是从住院大楼22层的天台上面跳下去的,有人只听得细微的“啪”一声,就像风吹掉一张报纸那样的力度,却是一个生命的悄然消逝。
我定定地站在离牛董事长几米远的地方,耳朵里听得人们的惊呼和议论,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