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已过，突降的大雾被午时烈日一照，渐渐散去，可小长安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味久久不散，重重地压在这座小镇上空，街上塞满了汉军男女老幼的尸首，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官兵就踩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上趟过去，随手捡拾着遗落的包裹、丢弃的兵器。汉军虽人数众多，但多有老弱妇孺裹挟其中，被官兵一围，逃无可逃，死者甚众。可毕竟数万人马，官兵仅五千之数，也远不可能一网打尽，亦有不少人逃散而去。
此时，甄阜与梁丘赐率部将、官署立马于小镇外山林之上，就在此高处，眼见汉军大败而去，都不禁喜上眉梢，甄阜笑道：“幸得梁君妙计，才得以大破反贼，此战梁君当为首功，我即刻上书，为梁君请功。圣上被齐地赤眉闹得甚是烦恼，然南阳一战平定乱党，使朝廷重振雄伟，圣上知晓小长安之战，必定重重加以封赏。”
梁丘赐笑着推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属下不过略为筹划而已。此战虽有大人指挥若定，众将军竭力死战，可上天降此大雾，也当真助我等良多。若非上苍庇佑我大新朝廷，我等与那贼兵强拼起来，虽然出其不意，但杀人一万，自损三千，郡府势必大伤元气，难以为继，无法继续与贼兵周旋对抗，虽胜尤败，我等也只能退守宛城，待朝廷援兵。可现如今，我军几无损伤，而贼兵大溃而回，此天赐郡守大人良机，以建功立业扬名立万。时机不容错过，我等当速速行动，一鼓作气，剿灭余党，勘定南阳，方为大功。”
一席话听得甄阜连连点头：“依梁君之见，当下该如何部署？”
“属下怎比得上大人运筹帷幄，岂敢班门弄斧。不过若有可能，属下之意还当速速赶往棘阳，趁叛军惊魂未定，以雷霆之势泰山压顶，夺回棘阳，扩大战果，既解去宛城之危，又可为下一步平灭叛军定下决胜之局。”
“嗯……”甄阜稍加思索：“既如此，就依梁君之言。众将听令，速速传令大军，山下集结，不得在镇中逗留搜寻财物，若有延误，军法论处。全军即刻开赴棘阳。”
未过一刻时间，官兵整军出发，往南而去，留下一路血红的脚印伸向远方，格外刺目。
官兵刚刚离去，有十余人路过小镇，为首一人看着街上如人间地狱一般，一脸麻木，深深叹了口气：“哎！还是来晚一步。事不宜迟，我等速速赶往棘阳吧。”
来者却是李通李次元。
当日，李通与刘秀相约宛城，欲劫持甄阜、梁丘赐以号令郡府新军，未料机密泄露，为官兵杀败。刘秀率余众南归舂陵，而李通被官兵追杀，一路北逃。好容易脱身，又被官府通缉，只得乔装改扮，辗转数日，才得南行。绕回宛城，却悄然发现宛城大军集结，倾城而出，向南急性。李通思量按先前约定，刘縯应已起兵，看官府如此匆忙，势必汉军攻势甚猛。心中暗喜，正欲投奔，却被城中一挚友撞个正着。
那人见李通一脸憔悴，惨不忍睹，甚为难过，本欲隐去城中李氏之祸，又恐李通不知，擅自回城遭遇不测。才具以郡府锁拿城中李氏宗族，尽焚烧于宛城西市口示众之事相告。李氏六十四口无一幸免，就连李通未足月的堂侄都被一并烧死。大火整整烧了一夜，待得熄灭，只剩下一团焦炭粘作一处，狱卒以斧锤将余物碾碎成末，随意丢于臭水潭中，为池中鱼虾争抢一空。而市集上焦油之气熏得路口至今恶臭不觉，路人掩鼻而过，还被呛得连连作呕。昨夜风大，吹得路口呜呜作响，人皆道是李氏屈死冤魂前来索命，夜色稍暗，便已无人胆敢穿行。
李通听罢，吐血晕厥。众人又捏又掐，才把李通救活过来。李通悠悠转醒后，欲哭无泪。起兵造反是自己一手促成，本以为计谋绝无疏漏，必定马到功成，恐事先告知族人，有所泄露，故而也未知会他人早早提防。如今家破人亡，自己罪责难逃。想着家中亲族儿女，又想着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地，不由伤心欲绝。
随李通归来之人皆是九死一生，见他这般模样，而前途又一片渺茫，都不知该如何去劝，只是警惕地瞧着四方动静，唯恐官兵发觉。
李通干嚎了许久，一口血痰涌出口鼻，这才呼吸顺畅起来，随着苍白的面颊渐渐有了血色，理智也慢慢恢复过来。宛城已经无家可归，长安怕也难逃此劫。父亲保全性命已是奢望，就看南阳郡府对待李氏之决绝，便知朝廷会如何处置长安族人。事已至此，无可挽回。若是避祸他方，四海之滨莫非王土，终有一日被缚授首。在痛苦中苟活数年，还不如破釜沉舟，投奔刘縯，助其早成大业，以应谶言，也好报此灭门之仇。
李通正做此想法，那友人又说，就在刚才，郡府新军中有故友辞行，言刘氏声势甚大，已连取数城，听闻棘阳都已落入其手，郡府欲调兵往小长安伏击，截杀汉军。此去生死未知，才以妻子托付自己。那人连连劝说李通，郡府安排周密，刘氏必然败亡，还是再莫飞蛾扑火，不如隐姓埋名，逃亡他方，也好为李家留点血脉。
李通早已拿定主意，即便为报此仇也不会做此逃亡之举。谢过了友人，匆忙召唤随从，一路躲避官兵，往小长安赶去，欲在刘縯中伏前寻到汉军，谁知终是晚了一步，还是未能及时赶到。只得带了众人继续往棘阳追去。
此时的棘阳城，又如两日前一般，恐惧的阴霾再次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唯一不同的是风水轮转，当日汉军围城变成今日被围，着实被老天开了个偌大的玩笑。刘祉、刘嘉兄弟守在城头，看着城外人数不多却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郡府新军，再回头望望败退而归、胆战心惊的士卒，不禁垂头丧气。
几个时辰前，刘祉、刘嘉在后队押运辎重，本来还是兴高采烈，为眼前大好局势兴奋不已。尤其是刘祉，因王莽朝廷而致自己家破人亡，父亲客死长安，至今连骸骨都无法运回南阳祖坟安葬，对王莽是恨得咬牙切齿。如今汉军连战连胜，攻克宛城近在眼前，只要占据南阳，谨守关隘，近可闭关自守以待时日，远可北图中原，西击长安，大汉重见天日之时，亦是自己大仇得报之日，心中怎能不喜？就当二人聊得开心的时候，突遇前方逃回的汉军，才知刘縯大军中伏被围，四万人马溃败逃窜。两人还想带队冲杀，解救汉军突出重围，无奈后队多是押车民夫，几无多少可用之兵。只得尽数焚毁辎重，轻装赶回棘阳，只言汉军小挫，奉命征调百姓，布置城防。一边收拢残兵，一边严阵以待，这才使刘縯败军有退守时机，使得甄阜未能乘乱攻入城中。
城头协防的百姓初时并不在意，可当看到的败兵越来越多，官府兵临城下时，才猛然醒悟，汉军恐怕不是小挫那般简单。如此情形，傻子也猜个一二，恢复大汉明显已经是痴人说梦。胆子大的私下议论，暗暗商量趁兵头不备逃出城去，胆小的已经吓得泣不成声。城头本是乱哄哄一片，就看军中又派来数队军士手握刀柄，恶狠狠地盯着民夫来回巡视。协防百姓只得低着头挤在一起低声啜泣。
刘祉哪还有闲功夫去在意周围百姓的想法，只令军士谨防抽调的民夫作乱，以武力威逼他们听命协防。又使刘嘉下城接应刘縯，安抚败兵，顺带挑选可战之人速速上城备战。这时，刘縯、刘秀连同王匡众将也不顾随自己逃回的人马，万分狼狈地登上城楼，观望城外敌情。生死关头，人人自危，众人见了刘祉都来不及见礼，只是紧张地盯着官府新军动静。
对面突然传来一阵叫喝之声，众人抬头望去，就见敌军中连推带搡推出十数人来，有男有女，皆被绳索捆作一处。那些人精神萎靡，满身血污，本应是整洁的衣衫已经看不出原色。看得出官兵一路奔袭，那些人虽因绑缚行动不便，可也被连拖带拽跑得满身大汗气喘吁吁。
王匡等人一脸茫然，可刘縯刘秀却瞧得真切，暗道不好，那些人虽然面色煞白，可依然辨得出是刘祉亲眷，小长安之乱，未见他们逃回，竟然是被官府拿住了。偷偷观瞧刘祉，显然他也已发现自己妻儿就在对面军前，就看他紧握双拳，浑身颤抖，眼里都快瞪出血来一般。
刘祉父亲原是舂陵康侯，本是刘氏一脉中最为显贵一支，只因受安众侯刘崇造反波及连坐，其父倾尽家财救护刘祉，虽最终保得刘祉性命，可父亲却身心疲惫，心灰意冷，最终死于长安。而刘祉袭不得父爵，其族更是人丁凋零，所剩无几。可就是这样，最后几个至亲也被郡府锁拿在前，老天何其不公也！
“刘巨伯，我知你就在城上，也知是你守城，如此便听好了。你父子本是朝中重臣，身沐皇恩，虽犯下重罪，亦为圣上宽宥。你与刘縯刘秀并非一丘之貉，只要你迷途知返，绑缚刘縯兄弟及王匡众贼，本郡守便对你既往不咎，还会上奏朝廷，允你袭父爵禄，如此良机切莫错过。”
刘縯刘秀不禁捏了把汗，城上尽是刘祉部从，自己未想太多就匆忙上城，虽然与刘祉深交数年，可其妻儿尽在敌手，又有高官厚禄相诱，不论刘祉为何缘由，擒拿众人，都是易如反掌。王匡等将唯恐刘祉痛下黑手，已经手握刀柄，暗自戒备。
“甄阜老贼，我恨不得手刃王莽老儿以报杀父之仇，你巧言令色，骗得了何人？王莽昏聩，其朝自上而下，尽是些言行不一之徒，朝令夕改，翻脸无情，你当我刘祉是三岁孩童不成？”
甄阜冷笑一声，骑马转回阵中，新军士兵手起刀落，十数颗人头滚落尘埃，满腔鲜血喷洒数尺，染红了阵前黄土。
刘祉惨叫一声，瘫倒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