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侍卫拂了拂手,苻生低眸瞅了瞅,唇角一勾,掠过一丝戾气,不耐地扯开颜儿的腕子,紧紧箍住,逼近那双熠熠星眸,一字一顿道:“别以为朕不知,你看的是谁。”
梨花带雨,朱唇褪作一缕浅淡流丹,颜儿怯怯地垂睑,痴痴摇头,闷声抽泣,这是杀鸡儆猴吗?还是……嗜血饕餮的前菜?不,该怎么办?怎么办?
颚骨一紧,戾气拂过眸底,掀起一波惊涛骇浪,苻生压着嗓子,几许低颤、几许冷厉、几许忧伤,道:“若朕刺瞎他一只眼,他与朕有何分别?啊?”
一怵,颜儿冷吸一气,眸子滞住般凝着为痛楚扭曲的眉宇,心揪作一团,坠入深不见底的幽谷深潭,只顾愣愣摇头,明知解释徒然却不住低声喃喃:“他是哥哥……哥哥让他照顾奴婢。”
“哥哥?哼……朕……也是你……哥哥。”冷哼,狠狠甩手,苻生蹭地站起,一甩衣袍,忿忿离去。
跌伏地上,脸贴着冰冷石砖,眼角晶莹玉碎,颜儿拧着空拳,无助地捶着地砖,悔恨不已,一望竟逼得自己入了地狱之门,自净其意?如何自净其意?一望害得素昧谋面之人当场毙命,一望竟要殃及他……不敢细想,颜儿凄凄地阖了眼。
一阖眼便为梦魇所镇,飒飒剑眉称着暖曦明眸,俊逸脱尘,嗖地一箭射来,天地顿蒙殷红……蹭地弹起,颜儿揪着锦衾朝脖颈处扯了扯,额头蒙着细汗。
窗棂处窸窸窣窣地荡着朔风,一弯新月凄凄泛着寒光,颜儿痴痴一望,眸光幽凄,又是一年隆冬,该不会下雪吧。心一紧,皑皑白雪最可怖,吞噬万物的空白清冷,那年冬,吞了娘和云姨,再年冬,吞了凉王、车夫和柱子,这年冬……又会吞了谁?脑海浮现那夜哥哥出门前的那眼关切,桃红纷飞间的那两道暖曦眸光,不……晃了晃脑袋,颜儿窝在被子里默默数着梆子声,天蒙蒙亮便蹑手蹑脚地裹着袄子披风溜出了殿。
微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宫沉寂无声。心惴惴难安,颜儿蹑着步子,悄无声息地赶到了云龙门。冷,刺骨,跺着脚,搓着手,不断哈气,颜儿窝在宫道朱墙的僻静角落,偷瞥着朝臣陆陆续续入宫。
非至日上三竿,苻生恐是不会醒酒。每日黄昏,在玉堂殿的时辰,恐是苻生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刻。默默地瞅着灵位发会呆,苻生会不知不觉踱去花苑。木槿分明已枯叶凋零,苻生却总喜欢背手站在树下,倾听黄昏时分的琴音。颜儿躲在房里,抚着瑶琴,竭力挑些凝神静气的曲子,竟奢望琴音能洗涤院墙那头的暴戾。苻生既不入内院,也不出花苑,唯是默默听着,偶尔淡漠一笑,偶尔仰首望天。这……似已成了一种默契。
自得了平安符,自有了这般默契,颜儿似不再为活命担忧,却更为惧怖困扰。隐隐觉着木槿树下暗藏着丝丝道不明的情愫,这情愫与旧年春日的桃红飘雨何其相似,却……颜儿只觉木槿瘆人,桃红暖目。不堪梦魇困扰,一早竟破天荒地豁出性命候在此处宫门,颜儿忐忑不安地踱着脚,足尖儿已冻得麻木。
皓白宫道、貂裘大氅,白黑分明,分外惹目……嘎吱嘎吱……颜儿踩着新雪,碎着步子,晃出宫道一角。方和一愣,低低扯了扯貂裘。
呼气蒙起一晕暖雾,曦暖明眸刺透白雾,显得愈发熠熠,苻坚扫望四下,紧着步子,迎了上来。晃进逼仄的宫墙角,一袭盈白兔绒披肩,两瓣冻得些许染红的玉靥,恰似红梅飘落玉琼,素洁冰清……凝眸一望,一丝欣喜,一丝忧虑,苻坚不由扯开大氅挡了挡朔风,柔声道:“怎么候在这儿?等多久了?”
吸了口冷气,双手捂在嘴边哈了哈气,颜儿痴愣愣地望着剑眉明眸,还好,还在……
哪个女子试过如此毫无避忌地痴望自己?心微颤,只觉浑身不自在,苻坚微敛眸光,尴尬地嚅了嚅唇角,道:“怎么……我今日……有何不妥吗?”
缓过神来,顿觉失礼,垂下手来,脸微红,星眸蒙上一抹轻雾,颜儿抿抿唇,几度欲言又止,终是急切道:“你……能离开长安吗?雍州……我听说东海王原就是雍州牧,回雍州可好?”
一怔,苻坚蹙了蹙眉,微抑下颚,片刻,尽是探究地问道:“为何?是皇上……”
再打不得哈哈,踮着脚,越过苻坚肩头,机警地望了眼宫道,颜儿凑近悄声耳语。面色一沉,旋即,眉尖一翘,苻坚痴痴望着颜儿,唇角浮起一丝清浅笑意,道:“他……当真这么说?”
笑?竟还好笑不成?娥眉微蹙,颜儿轻咬唇角,微微点头,急切地补道:“不是说笑的,你赶紧走。”
笑愈甚,苻坚竟似打趣:“我走了,欠你的债,如何还?”
命悬一线,竟还说笑,当真不怕死吗?脸微微一红,颜儿微微摇头,愈发焦急,道:“我……说笑的。不……这不是说笑的,赶紧回雍州。帮我好好照顾外婆,便不欠我什么了。”
笑愈发欢快,两汪深潭浮起一晕动容涟漪,苻坚凝眸,抬手掌着纤纤玉肩,这一望似要望穿心底,笃定道:“要我的眼,我的命,却也没那般容易,得问过车骑大将军麾下的数万将士才行。放心,我既说过带你出去,决不食言。”
眉峰凌人,带着俯瞰众生的傲气……痴望,心弦稍释,颜儿轻舒一气,转瞬,一撅嘴,稍许悻然道:“早知如此,夜夜恶梦,倒是我杞人忧天了。”话刚溜过唇线,已是赤染双颊,颜儿急急垂眸,揪了揪袄子一角。
心微酥,唇角微漾,一涡笑意浓浓,散尽雪霁寒气,眸子都似染笑,苻坚不由贴近一步,刚要开口……
恍然,颜儿抬眸,急切地说道:“哥哥怎样?在凉国可好?可有回信?”
不等苻坚开口,颜儿合手紧了紧,咬咬唇,似下了莫大决心,道:“能否修书给哥哥,让他找……左长史之女马韵如?或许她能帮哥哥找外公……”
深埋心底,数月忐忑的陈年秘密,颜儿悉数抖落了出来,顿觉释然。当年临春坊那羞人一幕,与张祚有染的必是宫人,既是张祚篡了国,或许凉王之死与那日的女子有莫大的关联,倒与月影宫无关……
颜儿拢着兔绒披肩,深深地埋着头,一路遁行冥思。自凉国****,也不知六儿姐姐可还安好?哥哥去寻她一举两得,既知她是否安好,又能帮外公早归故里。唯是,心中仍惴惴不安,万一确是月影宫所为……不敢细想,颜儿张望四下,猫进了玉堂殿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