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冬天。天空一片鱼肚白,仿似积满了满腹的怨气,闷热的天气几乎让我透不过气。我披上白色风衣,偶尔飘来几丝雨滴,依旧能感受到周围树木的消沉。
菩提树下,却有凉风。
我向师兄深深的鞠了一躬,问道:“师兄,如今我已十八岁了,是否可以将当年的疑惑告诉我了?”
师兄抚笛,双眼微闭。他干咳了两声。喉咙似乎有异物,阻碍着他正常发声。
师兄喃喃说道:“你疑惑何物?那么久远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追问道:“那个梦,那个一直困扰着我的梦。”
“梦?什么梦?”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
“这么说,你现在还做那个梦?”师兄轻轻擦拭着手中的玉笛,笛子算是师兄所有的随身物品之中最干净的一件了。
“好长一段时间不做了……”
“那你问来干嘛?”
“前十八年我都在做那个梦,可这段时间我发现我又重复做另外一个梦。”我望着窗外菩提说道。
“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一条蛇。一条白色的……”
“波”的一声,师兄将玉笛按在桌面上,眉宇间透露些许顾虑,他举手示意我不要往下说。师兄走向窗台,沉吟良久,十分之一柱香之后,师兄缓缓说道:“你都快变成蛇精病了。整天就知道蛇蛇蛇。”
“……”我甚感无语,只是这次我已下定决心问个究竟,于是我单刀直入,问道“那请你简单描述一下当年那句十八年后自有分晓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十八岁了。”
“我有说过这句话吗?”
“你没说过吗?”
“说过吗?”
“没说过吗?”
“我记不清了。”
“……”
房间内陷入一片孤寂。
“我原本以为,是我在逃避,如今我终于知道,逃避的不是我,而是你!”我伸手指向师兄,义正言辞喊道。
师兄依旧风平浪静,纹风不动,又沉默了十分之一柱香之后,方才晃了晃光秃秃的脑袋,说道:“是啊,好快,一转眼已经十八年了……看来,是时候告诉你一些事了。”
我屏住呼吸,抵挡住内心的小激动。房间内洋溢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你先闭上眼睛。”
“为何要闭上眼睛?”
“你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可为什么呢?每次都要闭上眼睛,你能不能爽快点,别再磨叽了。我都磨成十八岁了。”
“靠,你到底闭不闭眼睛。我要到藏经阁取点东西,你不闭眼睛,我的行踪你都看见了,那还有什么神秘感可言,我是大师级的人物,总需要一点神秘感存在。不然我怎么在和尚这么高尚的行业里混下去?!给点面子啦。”
“……”
我闭上了眼睛。
当我睁开双眼时,师兄拖着步伐缓缓从藏经阁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宝盒。
“你到底有几个宝盒?”没等师兄开口,我便疑惑的问道。
“一个。这个宝盒很贵,之前只是借给你,我可没答应送给你。”
“这么说……”
“是的,我偷偷拿回来了。”
“你……”
师兄举手,再次示意我不要说话。他将宝盒平方到大理石的桌面上,轻声念道:“阿尼陀佛。”宝盒上的金锁自开。我冷静的观看着师兄一系列的动作,抢在金锁掉落之前按住宝盒。
我淡定的说:“你休息一下。接下来我来操作好了。首先,这把锁是把金锁没错,而且纯度和我预估的也没多大出入。但是仔细看,你会发现其实这是把空心锁,看起来很饱满,很真实,但一点内容都没有,所以这把外观看起来比真金还要金的金锁,只是虚有其表,二元店里大把。其次,来,你看看这边。”
我翻过宝盒底部,指着宝盒底部的一个小机关说道:“这摆明了就是一个小机关,在你煞有其事念阿尼陀佛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手指的一个细节,不要以为能欺骗不明真相的群众,我操作一遍给你看。”
我重新翻过宝盒,左手食指伸进宝盒底部,口中念道:“阿尼陀佛”,手指一戳,果然金锁自动开启,摇摇欲坠。我露出自信的笑容。
“那金锁坠落,入地三尺,你怎么解释?!”师兄镇定的说道。
“我十八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怪只能怪无生涯了无生趣,我每天除了念经打坐,数数楼层,被迫无奈之下,才研究起这个宝盒。别以为我好蒙!”
言毕,我用脚尖轻轻点了点临近桌子边缘的三块地板,地面顿时咚咚咚作响。
“很明显,这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我从怀中掏出一块小石头,伸直了手,将石头定在半空,松开手指。只见石头垂直往下掉落,接触地板,刹那已入地三分。
师兄微闭双眼,一言不发。而我虽然拆穿了这些魔术一样的小马戏,心中却无多大的兴奋,相反,我感到些许失落。师兄不加反驳的姿态,更让有种十八年来被蒙在鼓里的怨恨。老和尚就这么骗了我十八年,关了我十八年,在那段美好的青春时光,我一闪而过的梦想和欲望,总是被一句简单的排比句“十八年后一切自有分晓”毁灭。接下来的事,一切就变得顺理成章了,既然天窗已破,又何必再尴尬的纠缠。我用脚掌重重的踩了一下地板,石头从小洞飞出平躺在地面上,摇晃了几下,便安静了。
“你玩这些把戏,只是因为寂寞孤独冷。对吗?”我冷冰冰的丢下一句话。
师兄依然沉默。
“这里荒无人烟,是个人也不愿意在这里孤独终老,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何不直接告诉我,你老了,需要找一个接班人继续你这份几乎世人都不愿意去做的事业。这样也许我会心甘情愿的留下。如果我不揭穿你,这十八年后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十八年后……”
“你不想解开那个梦了?”师兄忽然说道。
“不要再故弄玄虚了!我之所以发那样的梦,只是因为受够了这些的一切,就像一只井底之蛙受够了那个圆形的井口,这就是我经常发那个噩梦的原因!”
我夺门而出,再无回头。
师兄再没有像往常一样追赶而来。他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的发生。也许对他来说,这仅仅是我少年的躁动,对自由的向往,责任感的缺失。但是对我来说,他永远误判了一点,我执意离开,并无如此复杂,我曾经为此踟蹰了许久,都未能做出决定,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对溯本归源的念想更为强烈,这种强烈无时不刻再催促着我投入更加广阔的宇宙,寻找落叶归根的真谛。
老和尚连哄带骗的几句话明显再也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和欲望。如果外面的世界真如师兄口中那般邪恶与艰险,我也做好了一去不复返的准备了。
夺门而出的那一刻,我眼角的余光看到师兄静静的矗在一处,我眼角泛出的一滴泪,晃动着落于地面上,走出门房之时,微微听到师兄说道:“带上它,没有我,兴许以后它还能保住你一命……”
见鬼的宝盒,见鬼的无生涯,见鬼的菩提树。我内心咒骂着。这一切就是一场戏。我不是戏中主角也就罢了,可我现在连知情权都严重被限制,这一切让我觉得自己只是生活的一个小丑。
夕阳下,闷热稍瞬而过,无生涯忽然寒风四起,雪花纷飞,我拆开披在肩上的风衣,将其叠的整整齐齐,置放在菩提树下,第一次做如此庄重的礼仪,我有种壮士一去兮不复回的绝决。我头戴尖顶草帽,背挎白色包袱,俨然一个孤独的英雄。我要去寻找的,不是宝藏,不是秘籍,而是……我的身世。我回头望了一眼菩提树,我说:“再见了,苹果树。”
我一步一步朝石阶走去,当我迈下石阶十步之后,我忍不住回头观望了一眼生活了十八年的无生涯,可惜我的双眼刚好被第一节石阶淹没,我看到的是第一节石阶上爬满的青苔。一双赤脚出现于石阶上,师兄举着他的权杖,身穿黄色袈裟。我与师兄四目相对,冷风呼啸而过。
师兄说:“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也留你不住,为何不与我下完最后一局。”
我泪流满面。片片桃花瓣划过。
菩提树下,石凳之上摆着一副棋局。我双手缓缓摆正着散乱的棋子,师兄却说:“不用摆了。”
“不是下最后一局吗?”我放下棋子问道。
“你还想着赢我吗?”师兄手指夹起一颗棋子说道。
“……”我泪如汹涌。我不知心情为何如此沉重,这种沉重告诉我,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送别理应在那艳阳天。
“将军……”师兄将棋子轻轻置于我这边的棋盘上,周围棋子微微颤动,师兄说:“你死了……”
我没有回应,脸上却浮出一丝笑意。我说:“师兄,对不起,你要好好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师弟不孝,不能陪你共度余生了……”
师兄从怀中掏出一本经书,放进我的包袱,又重新将包袱整理好打包,轻轻抚摸了一下,忽然转身背向我,举手擦拭眼眸。师兄说:“走吧……永远都别回来了。你已经被我将死过一回。你我之间再无任何瓜葛。师兄弟之情到处结束。望你好自为之。”
我不明师兄为何如此决绝,但是我依旧没停下脚步,我想,世间情谊再深,终将深不过彼此内心的决绝,我决心下山,而师兄决意不许我下山。两颗怀着同一种情的心,最终都要为两颗指向不同意的心让道。人都是自私的,于我如此,于他也一样吧。在无生涯石阶之上,我无法直视师兄,挥泪作别。我轻轻摘下一点青苔放进嘴里,我说:“这味道,好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