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早晨,赵先生第一个走进德孝茶旅庄。丁四儿看见赵先生脸上充满了喜气,他昨晚是不是又做了一个好梦,或者是今早晨起来捡了银子?
赵先生在一把靠柱头的竹椅上坐了下来,丁四儿急忙提着长嘴茶壶走过去,给赵先生把盖碗茶泡起。赵先生自言自语地说:“今早晨是咋搞的,这些人都睡死了,连早茶都不来喝了嗦?”
话音刚落,剃头匠温师傅便低着头,揉着惺松的眼睛走进了茶堂子。他坐下后,才看见赵先生已经坐在那儿了,便打招呼:“赵先生早。”那只右手又在衣包里摸出他带来的冬桑叶,并向丁四儿要了一个白碗。
“温师傅,你早哟!”赵先生又问道:“昨晚温师傅是不是掷骰子去了?”
“赵先生,你想我们这做手艺的人,哪有这么大的胆量?”
丁四儿给温师傅泡了茶,刚要转身,易裁缝也笑容满面地跨进了茶堂子,说:“赵先生,温师傅你们都早哟!”
赵先生大声喊道:“给易师傅倒一碗茶,丁四儿,茶钱算我的。”赵先生便从衣包里摸出了小钱,叫丁四儿去收。丁四儿给易裁缝发了茶,易裁缝也将茶钱摸出来递给他。丁四儿易师傅手上的顺手便将钱收了。易裁缝有的是钱,丁四儿是晓得的。
谌老板紧跟着也进了茶堂子。随后,孝泉镇街上的一批老茶客,也陆续地跨了进来。德孝茶旅庄是孝泉镇的新闻发布中心,这些人到这里喝茶,也在这里集会。每天五马六道的新闻,就将从这里传播出去。但是今天,这德孝茶旅庄好像既无头条重要新闻,也无二条一般的消息。无非是些张家的狗咬了李家的鸡之类的芝麻事,传播起来也会使人像喝了一碗白开水,没得丁点味道。这个早晨,就连说书人赵先生也觉得无趣。他不时地站起来甩甩他的长衫,显出很不耐烦,要准备打道回府的样子。
谌老板到底是老板。他为了打破今早晨茶堂子里的沉闷气氛,便转移了话路:“赵先生,早晨将就人齐,你给我们来一段‘折子戏’如何?”
赵先生一听谌老板让自己说评书,心想,虽然“折子戏”只是说些短故事。但这样坚持下去,兴许还能开早场子评书嘞!想到此,赵先生马上来了精神。他将长衫子一甩,端坐在竹椅上。品了一口茶,然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桌子上的茶杯都震得跳起舞来。茶堂子里的人,都吃了一惊,随即都会意地笑了。
“噫!这惊堂木硬是凶哟!茶碗都在茶桌子上跳起舞来啦!”易裁缝的这句玩笑话,把茶堂子里的人都给惹笑了,茶堂子里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
赵先生却不管人们的表情如何,好像完全进入了讲评书的角色,神秘兮兮地说道:“我认得一个叫贾曾的人。那天,贾曾去老庚家中做客。他刚到老庚的菜园边,见庚嫂正在用竹片夹菜园子竹栏,便招呼道:‘庚嫂,你在夹菜园哪!’庚嫂回答:‘同年哥你早,快请屋里坐。你看我这菜园子,再不夹一下,拿给过路客都扯完了’。一进屋,贾曾一眼就看见了桌子,又说道:‘庚嫂,这张桌子好漂亮啊!’庚嫂接口说:‘漂亮啥子,都是隔壁子王木匠粗脚笨手做的’。贾曾听了以后,觉得庚嫂很会说话,比起自家的婆娘要强多了。”
“贾曾回到屋里,便对自己的婆娘夸了一回庚嫂的口才。他婆娘却忌妒地说:‘这几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就莫变人了,我还会说嘞!’
“不几天,贾曾的老庚又来看贾曾。恰巧贾曾到外面去了,贾曾的婆娘正在补裤子。他就招呼道:‘庚嫂,你在补衣裳啊!’贾曾婆娘忽然想起那天男人学说庚嫂的话,便脱口答道:‘同年哥,你请坐嘛!你看嘛,我的裤子再不补起,拿给过路的客都扯烂完了’。老庚睁大了眼睛,久久地说不出话来。过了一阵,贾曾同娃儿从外面进来。老庚又说:‘这娃儿越长越乖了。’贾曾婆娘忙接着说:‘乖啥子哟!都是隔壁王木匠粗手笨脚做的’。老庚惊讶地看着刚进门的老庚贾曾。贾曾脸上火烧火烫的,当着他老庚的面骂道:‘妈哟,你个瓜婆娘,连话都说不来!’”
众人“轰”地一声大笑,大家又一起看着易裁缝。谌老板忍住笑说:“赵先生,你这么说起,易师傅就吃了暗亏了。”
赵先生品了口茶,悠然自得的样子。
“扯谎卖白,赵夫子可是‘王母娘娘的蟠桃——老果果’了。你们想要他嘴巴里能吐出象牙来,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易裁缝的话刚落,又一个声音响起来:“哟!今天咋这么闹热!”
二
外面的一声叫喊,把茶堂子里的目光全都引了过去。随着叫声,便跨进了镇公所的一级跑腿,镇公所刘团总的跟班任福贵——任胡子。任胡子跨进茶堂子,众人说话的声音立刻便停止了。任胡子自然感觉到了,这茶堂子里由于他的到来,场面就开始冷静下来了,脸色显得十分的尴尬。他用手抹了抹胡子,摆出了一副与众不同的架式来硬撑门面。丁四儿忙提着长嘴茶壶,给任福贵泡好了茶。谌老板端着茶碗给丁四儿送来了茶钱,还把铜制水烟杆提着走到任胡子的茶桌边坐了下来问道:“任所,镇公所这两天又有些啥子新闻?”
任福贵见来了机会,便说道:“镇公所的新闻不管好孬,也比你们刚才说的笑话的事要强好多倍。牛皮不吹的,汽车不是推的。只有鸡公车才是人推的呀!”
丁四儿竟然不服气地抢着反驳说:“我说不见得,赵先生刚才说的笑话,都快把我的肚子笑爆炸了。你不信就问大家嘛”。
“有那么凶?”任福贵又转向赵先生说道:“赵先生再来个咋样?”
赵先生的鼻子“嗯”了一声,满不再乎的样子,还故意挖苦说:“你龟儿子今天咋来晚了喃?再来个就要你给银子了哈。”
任胡子忽然来了精神,他拍了拍胸口说:“钱算啥子,你赵先生再讲一个,只要把众人能说得哈哈大笑,晌午的酒钱算我任福贵的。”
赵先生大声地对茶堂子里的人说道:“这么多的人听到的哈,今晌午我老赵没得酒喝,你可算是大姑娘养的。”赵先生说完还狠刮了任胡子一眼。平时间,任福贵也爱听评书,但却从来不给赵先生的书钱,只要评书一讲完,他起身拍拍屁股就走人。赵先生经常在背后骂道:“你他妈算个啥东西?你姓任的不过是镇公所刘团总喂的一条狗。”刚才任胡子先打赌,正好给了赵先生奚落任胡子的机会。他呷了一口茶,将巴掌当成惊堂木往桌子上一拍,振振有词地说开了:
“话说这什邡县云西镇,有一个富豪姓张名得福。这张得福有良田千亩,吃穿不愁。但他人心难满,洞洞难填,总想多整些钱。良田要达到两千亩,死后给四个儿子一人分五百亩。但就在他六十岁那年,却得了一场重病,成天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这天,他梦见土地菩萨给他托了一个梦,劝他说:‘你大方些,只有你大方病才得好’。张得福醒后想了许久,才咬紧牙巴,把婆娘娃儿喊到床前说:‘我打算做几天流水席,把左邻右舍都请来吃几天!’”
“本地一个方秀才听说张得福要开流水席,一早就邀约药铺里的抓抓匠,以及跑滩匠和阴阳先生前去吃‘福喜’。到了张得福开流水席那天,他果然将席桌台子办得十分丰盛。地方上的头面人物,礼送得重的早早就高高上座。穷秀才、抓抓匠、阴阳先生三人买了一张红纸,写了副祝福的对联当礼物,大摇大摆地走进堂屋。一屁股就坐在上把位稳起吃喝,一吃就吃了五天。
“张得福见这三个穷酸接连吃了他五天,心子蒂蒂都吃痛了。他们三个今天又来了,得想个办法把他们打发起走。张得福就对三人说:‘三位客人,今天我们来用哑语吟诗作对,你们如果赢了,就请上坐。如果输了,就请两个山字重起……’”
“穷秀才这三个人一听,觉得十分好笑。张得福竟然敢和我们舞弄起文墨来了,便一齐答应:‘那就请张老爷出题’”。
“张得福伸出手来,指了一下天,又指了一下地,比左比右,翘起三根指拇,翻了一个巴掌,然后把心口子一拍,冷笑了一声,算是出了题。
“穷秀才首先站起身来说:‘张老爷的意思我明白,六十岁时来运转,定是高官厚禄,这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朝后汉,左传右传,只争三宗五卷,有朝一日皇榜高中,那时老爷才喜欢’。但张得福只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药铺的伙计说:‘老爷的意思我晓得,胃口不开,我给老爷开一张处方,保证老爷满意。这是:上天麻,下熟地,钱胡厚朴,左钩藤,右钩藤,三片生姜五味子,吃下去一副药就对了。老爷那时才通气’。这药方不错,但张得福还是把脑壳摇得像货郎鼓似的。
“阴阳先生把手中的卦翻了几下,不慌不忙地说:‘老爷的意思我算得准,是不是要冲喜?寿木肯定做好了,看一处风水宝地算我的。这是:上通九重天,下通十八层地狱,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埋个三年五载保证不烂尸,那时老爷才值得!
张得福听到这里,气得跳起来骂道:‘简直是胡说八道,晦气!霉人!快拿狗鞭子把他们三个人给我赶出去!’”
“众客人都觉得三位说得有道理,都赶忙上去劝解。一个有点来头的客人说:‘三个人都说得不如老爷的意思,那就请老爷揭开这个谜底!’”
张得福叹了一口气,指手划脚地说:“‘天上不会落,地下不会生,前思后想,左右为难,你三个狗东西,整整吃了五天,其心何忍?把我的心都吃疼了!’”
原来那张得福舍不得破财!……”
三
赵先生的话音刚落,丁四儿傻兮兮地站在茶堂子里大声叫道:“赵先生,你硬是说得安逸喃!”
剃头匠温师傅却慌忙给丁四儿使眼色。茶堂子里除了丁四儿,大都强忍住笑,眼光齐刷刷地朝任胡子看去。丁四儿却满不在乎地说道:“赵先生本来就说得安逸精彩嘛!”丁四儿还在火上浇油,任胡子的脸色黑得快流出水来了。
丁四儿哪里晓得,赵先生讲的故事,都是任福贵他老爷子的真事。当年,赵先生约了两个朋友去“张得福”家吃油大,差点被任胡子的爹打断腿杆。任福贵后来分家时只分了三十亩田,虽然离赵先生讲的五百亩田还相去甚远。但是,在川西坝子中,还算得上一个富户。可任胡子不守财,十年不到,吃喝嫖赌便把这三十亩田葬送了。如今只落得给刘团总当跑腿匠,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赵先生却偏偏要戳任胡子有伤口的肋巴骨,任胡子心里岂能不恼火吗?
茶堂子里随后静得出奇,脸上呈暗灰色的任胡子,此刻却不知怎样发作。谌老板早已将水烟杆塞在了他的手上,以免他发作,并又将话题扯到了原先的话路上:“任所,你吸口烟再说。你不是说镇公所有啥子新闻么?摆出来大家好听嘛!”
谌老板的话语对任福贵充满了奉承,任胡子就好像喝了一碗蜜蜂糖。他将要往上冒的怒火与酸水压了下去,脸上也渐渐地有了些活气。他心里老是想:你说评书的有啥子了不起,算他妈龟儿子下九流,你不是就凭卖嘴白骗人哄人吗?你是你,我是我,鸭子不同鸡合伙!你说评书的算个啥子?老子任胡子看你不起!老子要是把镇公所的新闻发布出来,整个孝泉镇不打抖才怪嘞!任胡子咽下了一大口恶气,随即就提起了精神,竟然显得大气魄,心平气和地缓缓说道:“有些人冲壳子是吃了笋子编背篼,鬼才得去相信。我要是把昨晚镇公所得到的消息说出来,张幺爷这茶铺子房子上头的瓦都会吓得往下梭。”
“我的妈哟,有那么凶呀?”温师傅说了一句挑逗的话,随即提起了精神,伸长了耳朵,眼睁睁地看着任福贵的嘴皮子在如何呶动。
“才出了个壳子客,现在又来一个壳子客。怪事天天有,惟独今天多。”易裁缝也看着任福贵说:“任所,这是民国年了,早就不是宣统的天下了。壳子冲翻了山,一要纳粮,二要上税。这可弄不得儿戏哈!”
任胡子见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来了,心中暗自得意,自信心恢复了许多,一种屈就茶堂子来喝茶,是给了人们面子的感觉油然而生。但是现在,任胡子可不想轻意说出来。他要给这一重大的头条新闻增加更多的神秘感。他接过谌老板给他的水烟杆塞进嘴里,长长地吸了两口水烟,斜着眼睛看看众人的反应。只见众人的胃口全都被吊了起来,焦急地等待着他发布的官方消息。任福贵得意极了。他慢悠悠地将水烟杆从被胡子遮着的嘴里取出来,吐了一口痰,再用穿着棉鞋的脚在地板上擦了擦,这才压低声音,凶狠地喊了一声:“惹大祸了!”
“惹啥子大祸?”人们的心悬吊得更高了。
任胡子将水烟杆又一次塞进嘴里,慢悠悠地过足了烟瘾。丁四儿恨不得将他嘴里的水烟杆甩到半边街去。幸好,任胡子只吸了两口烟就说道:“那回孝泉镇打抢的棒老二,当真是夜路走多了碰到了鬼。”任胡子说到这里,扫了一眼茶堂子问道:“咋今早晨没有看到张幺爷喃?”
“在里头收拾客房。”
丁四儿刚回答完,张幺爷拍拍手上的灰,正巧从圆门里头走了出来。他丈二和尚摸不到脑壳。这任胡子咋无缘无故地提他的名字嘞?任胡子又神秘地跟张幺爷说道:“张幺爷,你晓不晓得,那些银子是送给省府老太爷的。”
张幺爷张了张嘴巴,最后才将憋在心里的话说出口来:“我咋晓得嘛!”
“张幺爷,那晚可是在你的德孝茶旅庄发生的事,未必你的忘性这么大?你要晓得,糍粑落地也要沾一身的灰,何况惊动了省府老爷这么天大的事情!”
张幺爷冷静地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自然。但常言说得好:‘不怕虎长三只眼,就怕人起两样心’。不过,我张某人这些年来五马六道的人从不沾染。客人住店给钱,理所当然。”
任胡子敲了敲水烟杆,吹出了所有的烟灰,才劝道:“张幺爷的为人,哪个又不晓得喃?只是那些棒客,偏偏要在你这德孝茶旅庄里惹是生非,况且不但抢了人家的银子,还弄出了人命,咋了得哟!”
易裁缝说:“原来那天传播的消息是当真的?”
“易师傅你以为是说来耍的嗦!”任胡子又吸了一口水烟,两根青龙从他的鼻孔中窜出,在他的眼前如游龙飞舞了一阵才缓缓地消失。任胡子又一次压低了声音,说:“那晚总共来了三个人是不是?那个挑夫跟一个瓜皮帽保镖,都给捧老二两颗子弹,把两人人弄去见了阎王。据说博士帽的腿杆都被打断了,但他好凶哦!腿杆断了,都逃回了绵阳报了信。听说那位博士帽,现在也成了没得双腿的‘冬瓜人’了。省府老爷的‘东床’立刻去成都向老丈人诉苦。省府老爷听了大怒,便找赖心辉旅长派军队专程来孝泉镇剿匪。赖旅长已经派那位驻扎在彭州的旷继勋旷连长——带一连人进驻孝泉镇。看来,孝泉镇要遭血洗了。”
温师傅喊道:“噫!硬是有那么凶嗦?我们孝泉镇人还能活下去吗?”
赵先生说:“你怕个啥嘛,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饥,一个人穿暖,全家人都不冷。怕个卵呀!”赵先生也被任胡子的消息震惊了,没有再跟任胡子唱反调。
“还有,”任胡子暂停,又吸了一口烟才说道,“那位旷继勋,旷连长的武功好生了得。他提枪能百步穿杨,举枪能打飞雁,赛跑能抓野狗。文的能说之乎者也,还能吟诗作文。旷继勋是赖心辉手下一位十分得力的带兵连长。”
这回众人真的倒吸了一口冷气,面露恐惧之色。温师傅惊惶失措地问:“难道我们孝泉镇真的要被血洗吗?孝泉人在劫难逃吗?”
“跟老百姓有球的关系。”赵先生急忙大声地说道:“旷连长来孝泉镇要收拾的是棒老二,未必我们这茶堂子里的人还有人算棒客嗦?走,吃早饭啰!”说完,便独自跨出了德孝茶旅庄。
众人也醒悟过来。当真话,人家旷连长来孝泉镇逮棒老二,跟我们这些普通孝泉镇的百姓有啥关系呢?于是,众人先后往茶堂子门外走去了。任胡子朝赵先生的背影狠狠地刮了几眼。心想,本人今天运气不对头,处处碰到马咬牛,先人的哟!
四
“旷继勋要来孝泉镇剿匪了。”
“旷连长要来血洗孝泉镇了!”
“……”
这消息正如任胡子当初所预料的一样,一旦传播开去,整个孝泉镇的地皮子都惊得直打抖。现在不仅是孝泉镇上的地皮子在打抖,就连周边的乡镇好像都被这消息吓得鸡飞狗跳墙似的。一时间,整个孝泉镇和周边的乡镇都被这消息吓得人心惶惶了。
丁四儿白天在茶堂子里劳作,夜晚疲惫地躺在他的床上,耳边仍然回响着“旷继勋”这个名字。他的脑壳里也在不断地构想,完善旷继勋的形象。旷继勋武功高强,一定是个又高又大的汉子。他能百步穿杨,举枪能把天空中的雁子打下来,那手上的劲一定是大得很。是不是跟三国的猛张飞一样的呢?不,不太像,张飞哪能吟诗作赋呢?有时,丁四儿觉得脑壳都想疼痛了,就是想不出旷继勋到底该是个啥子形象?当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醒来时又在想这个即将来孝泉镇剿匪的旷继勋连长这个人神秘兮兮的。丁四儿几乎快想疯了。
现在,丁四儿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任福贵任胡子了。他多么希望,任胡子给他带来有关旷继勋的新消息。每当任福贵跨进茶堂子,屁股还没有挨到板凳上,丁四儿的盖碗茶就已经端来了。有一回,任福贵假装摸茶钱又没有摸出来,又没得人给他把茶钱扎起,丁四儿也学着张幺爷的样子,把茶钱给任胡子免了。丁四儿提着长嘴茶壶还笑着对任胡子说:“莫来头,这茶堂子就跟你自家的一样。”
任胡子有几分感激地对张幺爷说:“张幺爷,这丁四儿硬是给你们调教好了,晓得生意精了,将来肯定会有出息。”
张幺娘在一旁抢着说:“二天还要你任所多多照顾,我们一定会酬谢你。”
“我们都是街坊邻居,还有啥说的嘛!”
丁四儿向来有些讨厌任胡子,这些天来为了打听到旷继勋的消息,才将任福贵奉为上宾。丁四儿在茶堂子里常听赵先生说评书,他内心里十分敬仰历代的英雄豪杰。觉得他们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是穷人的“神仙。”丁四儿也敬佩赵先生,因为赵先生也是能人。他知书达理,上知几千年的故事,下知五百年的未来。赵先生的学问,是没得说的。难怪众人都说赵先生是孔夫子死了,倒起埋——文屁眼是通了天的。旷继勋的文才跟赵先生比又如何?旷继勋能吟诗作文嘞!莫非旷继勋比赵先生的文墨还要好得多吗?
丁四儿将旷继勋的形象作了种种设想,恨不得立即就见到旷继勋。有时,他命令自己莫去想这件事了,心理已经将旷继勋的形象肯定下来了:他是个又高又大,骑在马背上显得威风凛凛的军人。丁四儿又忍不住地想,那些棒老二,会不会吓得屁滚尿流,吓得打冷摆子呢?
丁四儿几次命令自己不去想,可一旦静下来,脑壳里又冒出个旷继勋的形象来。丁四儿就是这样在德孝茶旅庄里面熬着,期盼着。因此,一旦任福贵出现在德孝茶旅庄门口,丁四儿便会喜滋滋地迎过去……
五
这天早晨,任胡子一跨进了茶堂子,丁四儿就跟见到救星似的,好像他特意在门角里放了一把锄头,如果不对任胡子刨根挖底地问出有关旷继勋的新闻来,就不肯善罢干休似的。任福贵也觉得十分奇怪,便问道:“你还没见到旷断勋,咋就对旷连长这么巴心巴肝喃?”
任胡子为了稳住丁四儿,又说:“快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旷继勋一定会来的。哦!丁四儿,你这么挂念旷继勋来孝泉镇?是想跟他吃粮去吗?”
“你任爷可莫打胡乱说”。正从圆门内出来的张幺娘说道,“丁四儿是托你任爷的福,才没被抓壮丁,二天还要借你这棵大树乘凉哩!”
“看你张幺娘说到哪里去了。再说,就是全孝泉镇的壮丁都派完了,也派不到丁四儿的头上嘛!这条我任某打保票”。任胡子私下里想道,你丁四儿,是一个跛子,就是送到军队去,人家也未必要你哩。
“四儿,还不快给任爷敬茶”。
丁四儿当然用不着张幺娘的吩咐,提着长嘴茶壶去给任胡子掺了一次开水,忍不住又问了一声:“任爷,旷继勋——旷连长到底啥时才来孝泉镇嘛?”
任胡子被丁四儿问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眼珠子一转,干脆哄这个碎娃儿:“你这娃儿硬要问清楚才脱得了手,那就干脆告诉你个明白”。说到这里,又停下来,神秘而又低声地对丁四儿说道:“旷继勋旷连长嘛!今天下午就会到孝泉镇来”。
“当真?”
“哄你算龟儿子”。
丁四儿提着长嘴茶壶便离开了任胡子。现在,他实在太高兴太激动了。因为,他今天下午便真的能看见旷继勋旷连长了。任胡子不会哄人的,他哄了人就是龟儿子。他当着丁四儿诅咒嘞!
一到下午,丁四儿便不时地往外跑,去看旷继勋是不是带着他的队伍开过来了。后来,丁四儿才想起,旷继勋驻彭州。从彭州开拔,经什邡县再到孝泉镇,这一路走来不要一天时间才怪嘞!于是,丁四儿又耐心地等到天黑。
六
丁四儿正要关门,只见从桂花街那头开过来一百多人的队伍。丁四儿慌忙停住了关门,站在门口仔细地看着这队伍。但是,丁四儿却不认得哪个是旷继勋旷连长。忽然,丁四儿看那头有两个骑马的人走在队伍的中间。前头那个人不过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他中等的个子,不太胖,也不太瘦。那张脸既不太圆也不太长,但却白净得如同一位秀才。他那双眼睛,在丁四儿看来是炯炯有神。前头这骑马的人,难道果然就是丁四儿曾经朝思暮想的旷继勋旷连长吗?他不是旷连长才怪嘞!丁四儿原来见过不少路过孝泉镇的烟灰兵,哪里敢跟这支队伍相比?是呀!旷连长的队伍,哪个队伍也比不赢!
这些兵从德孝茶旅庄门前走过,丁四儿赶紧把门关好。他跟张幺娘打了一声招呼,便跟在队伍的后头,顺着街道往忠孝场走去。
原来,旷继勋的连部就设在忠孝场的城隍庙里头。那上场兴隆场、下场桂花场,都分别住了一个排的兵。丁四儿一路跟随着这些兵来到城隍庙。那些先进去的兵已经开始打扫卫生了,里面已是一片忙碌。丁四儿正要往里头跨,只见镇公所刘团总和任胡子正点头哈腰,跑前跑后围着刚才他看见的那位脸面白净的骑马的军官,在说些讨好的话。丁四儿刚走到门口,便被任胡子一眼看见,只听他喊道:“丁四儿,快去提一壶开水来。”任胡子一边喊叫着一边朝丁四儿小跑过来说:“快回去给旷连长提……”
“哦,这人果真是旷连长!”
听说是给旷连长提开水泡茶,丁四儿来不及继续听下去,扯开了他那两只跛足,跑跳着往德孝茶旅庄奔去。当他跑进茶堂子,一头便与张幺爷撞个满怀。
“猴儿子,你在跑啥子跑?”
“任……胡子喊我给旷连长提一壶开水去。”
张幺爷听说是任胡子喊给旷连长提开水去,便再没有说什么。丁四儿从开水炉的铁板上提起一壶开水就走。他走出门口,才想起还没有拿茶碗。又提着壶子转来拿了一套茶碗,才往忠孝场城隍庙旷连长的连部快步走去。当丁四儿走进城隍庙大门口,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提着开水壶,拿着茶碗,直接朝任胡子、刘团总他们说话的那间连部的屋子走去。
刘团总,任胡子正跟旷连长在说事情。丁四儿走到门口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鼓起勇气喊道:“开水来了”。
旷连长见丁四儿额头上直冒汗,忙从木椅上站起身说:“小伙计,麻烦你了,你叫啥名字?”
“丁四儿。”丁四儿红着脸回答说。
“丁四儿。”旷继勋正要接过开水壶,勤务兵从外面进来,把开水壶子抢到了自己的手上去了。旷继勋看了丁四儿一阵,说道:“这不是你的书名吧!你应该有个书名。丁四儿只能说明你在你父母的子女中排行老四,或者是你爹妈的第四个儿子,对不对?”
丁四儿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任胡子便抢先说道:“旷连长,你硬是猜对了。”停了停,任胡子又拍马屁说“旷连长肚子里有的是墨水,你帮丁四儿取个书名吧!”
“我帮丁四儿取个书名,要不要得?”
“旷连长文墨深厚,是位饱学之士,就请你给丁四儿起个书名吧!”刘团总也附合着任胡子的话,并简单地替丁四儿介绍了情况。旷继勋听了,眼里顿时生出一丝同情来。他又看了看丁四儿的跛足,沉吟许久才说道:“丁四儿,你要有自强的决心才能生存下去。对,就叫志强吧!丁志强,你喜不喜欢?”
丁四儿还没来得及回答,任胡子又抢着说道:“丁四儿,还不快谢谢旷连长。”
丁四儿正要跪下去,却被旷继勋的手拉住,将他扶正,说:“丁……志强,这样要不得,你给我提开水来我还没有谢你呀!”
刘团总说道:“旷连长,你硬是宰相肚里能撑船。旷连长带队伍驻扎在我们孝泉镇,这是我们老百姓的福分呀!”
“刘团总过奖了,我部驻扎孝泉镇,少不得给你刘团总增添好多的麻烦。”停了停,旷继勋又对丁四儿说:“你如果喜欢我给你取的名字,我从今以后就喊你做丁志强。”丁四儿连忙点点头。旷继勋又说:“丁志强,你在哪家茶铺子当伙计?”
“丁四儿,不,应该叫丁志强了。旷连长给他起了这个好名字,他就是刚才我们说的德孝茶旅庄当伙计。”刘团总忙不迭地替丁四儿作了回答。
“哦!”旷继勋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又迫不急待地问丁四儿道:“你是在德孝茶旅庄帮工?”旷继勋问完,猛想起刘团总刚才的介绍,歉疚地看了丁四儿一眼。
任胡子说道:“这娃儿的命不好,妈和爹都没了,他是帮张幺爷的当伙计。”
旷继勋便沉默不语了。众人却不知此刻旷连长在想啥子。原来,当听到丁四儿的身世时,旷继勋啥话也说不出来了。丁四儿没有爹妈,可我旷继勋是有父母的,难道就很幸福吗?自己多年来戎马生涯,也不知家里的老父老母现在咋样了。旷继勋常常自责自己是个不孝之子。现在面对丁四儿,竟然又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思乡之情。旷继勋当然明白: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但旷继勋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是对谁忠呢?他时常都感到迷惘。既不能为国家尽忠,又不能给爹妈尽孝,你算啥子人嘞?
人们见旷连长恍如隔世般地站着不说话,也不知发生了啥子事情,都静静站着不敢多嘴。丁四儿也同样在想自己的心事。因为,人们一提起他的爹妈,丁四儿心里头就好像在淌血……
勤务兵把长嘴开水茶壶递给他,丁四儿便低着头往门外走去。谁知,旷连长竟从屋里跟出来,叫住了丁四儿,用十分同情的目光望着丁四儿许久才说道:“谢谢你给我提来的开水。我明天可早晨要去你们德孝茶旅庄喝茶,你招不招待我?”
丁四儿望了一眼旷继勋那双充满亲切的目光,心里顿时涌出了一股暖流来。他默默地对着旷继勋点了点头,便大步地朝街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