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的汽笛声将亲人们的离别之情甩在车站上了。站台上送行的人们此刻才真切地感到了离别如同石头一般真实。随着火车的消失,人们脸上那一丝儿暂时的伤情也渐渐地消失了,众人如释重负地朝站台外走去。
双排座汽车发动起来了,正要往驾驶室钻的张林喜忽然看见了刘一的母亲。“那不是王二花吗?”张林喜径直朝王二花走去,说:“刘嫂,搭我们的车一路回去吧!”
二花看了看汽车,立刻认出了那辆汽车是乡农机站的。农机站的汽车是全公社社员的,我当然该坐。不过,我咋能跟你们这些人坐一辆车上?你是你,我是我,鸭子不同鸡合伙。“我走路。”二花冷冷地说。
“张书记,走啰!”张林喜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办公室主任又在汽车上喊他了。张林喜只得客气地跟二花点点头,上了汽车。他刚刚坐稳,汽车的排气管便冒出一股黑烟,驶出了火车站。
二花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用脚踩了踩,又抬头望了望火车奔走的方向,这才出了火车站,踏上了回家的公路。然而每走一段路,她都要回过头去,望望火车远去的方向……
还是那年春天,虽然已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却难得见到鲜艳的花朵儿。扒野菜的饥民们,把那些原来在春天里盛开花朵儿的草扒完了。开花的草能吃,饥民们都这样说。刘世贵手提着一个竹篮,走在弯弯曲曲的小溪堤岸上。小溪里哗哗流淌的水声,如同悲哀的寡妇在哭泣。夜幕就像锅盖似的往下扣来。刘世贵却还在继续寻找着黄花艾[注:菊花科花草],虽然他那篮子里已经盛了一串淡黄。
那么高大的男人走在小溪边堤岸上,显得像风车似的,晃飘飘的如同喝醉了酒的醉汉一般。然而此刻的刘世贵,心里却塞满了庆幸的喜悦,脚步也一步比一步稳当。今天可以给婆娘饱餐一顿了。刘世贵心里无数次地这样想着。
那天,刘世贵在公共食堂里跟煮饭的要了一升麦麸和野菜拌在一起烤成馍,给婆娘吃。婆娘快生娃了,只图吃个饱。哎!这鬼年头还生啥娃哟!想到这些,刘世贵心里又充满对婆娘的懊悔。婆娘嫁过来时,也是膘肥体壮的,倒在水沟里,把水都可以扎严。现在却变成了黄皮柳枝……
这该死的粮食关,啥时才过得完呢?那昏暗的庄稼地里,长着苗条低矮的小麦,那是深挖三尺后播下的种子。这是最新的科技,那高田埂上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石灰浆大字还依稀可见。然而,刘世贵只冷漠地望了望,或许他在看那高田埂上有没有长着黄花艾。他那只粗糙的大手紧紧地抓着竹篮……
天全黑了,刘世贵这才回到家里,放下竹篮,进了婆娘的睡房里,说:“二花,等一阵我给你烤馍吃。”
二花没有说话,只是惊愣地望着自己的男人。许久,她才喃喃地说道:“你把铁锅都拿去炼了钢铁,用啥子来烤馍吃!”
是呀!用啥子东西烤馍呢?刘世贵也被问题难住了。忽然,他的眼睛一亮,说道:“我使柴烧,烧熟吃。”
“夜晚烧火,有人会来找你。”
刘世贵把腮帮咬了一道棱说:“我去抱柴,肯信!”他出了门,便又消失在黑暗之中。刘世贵抱着柴,急匆匆地往家里走。正走着,一个声音将他叫住了,直问得他不知如何是好,竟无言以对。“你抱的啥?”刘世贵一惊,心中不禁暗自“哎呀”了一声。“撵山狗,你的鼻子咋会这么灵?”刘世贵进退为难。
叫他的人是他的邻居,社上的民兵排长。为了“公家”的事业,候排长与刘世贵结下了冤仇。刘世贵恨他!当了个民兵排长,有啥子了不起,不就是仗着姐夫张林喜当大队书记的势力,耍啥子威风?“烧火!”刘世贵闷声闷气地说。
候排长睁着一双古怪的眼睛看着刘世贵。许久,他才阴阳怪气地说道:“天都暖和了,你烤啥子火?是不是患了冷热病?”
“我婆娘……”
候排长仍然站在那里不动。黑暗中,刘世贵已感到了那双眼睛里射出的两道寒光,浑身顿时毛骨悚然。
“怕不是患的冷热病吧!”候排长说着,还意味深长地“嘘哧”了一声,便悠悠地走了。
“这可恶的蛆蚊子!”刘世贵在心里骂了一声。愣了许久,才抱着柴草往院子里走去。他先前的兴奋、激动和希望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刘世贵在院子里正忙碌着准备生火。婆娘在屋里叫道:“世贵,社上规定不准点火的。”
“又不是煮饭,怕啥子?”
“万一他们……”
“我没有煮饭。”刘世贵闷声闷气地说,自顾自地将黄花艾弄碎,然后将麦麸合黄花拌起,做成了拳头般大小的馍,又将院子里的柴草堆起,点燃。熊熊的火便燃烧起来了。刘世贵鼓起眼睛望着火堆里的馍,一把把往火堆里添柴。火舌舔着他的额头,把那皱纹掀起的沟壑填平了。他的眸子也被火苗熏得通红,那充满苦涩的眼里含着一丝儿希望……
“开门!开门!”一阵紧张的敲门声忽然响起。刘世贵还没有醒悟过来,候排长已经带着几个精壮汉子闯进门来了,说:“刘世贵,你偷食堂的啥东西在煮?”
刘世贵望着这伙凶神恶煞的“天神”,怔了许久,他才有些嗫嚅地说道:“我没有偷集体的东西,没有偷!哪个偷了算龟儿子!”
“那你端了食堂里的饭,咋又回来烧火?”
“我烤火。”
候排长向来的几个人挥了一下手,那几个人便将刘世贵拖开,将正在燃烧的火踩熄,从灰堆里摸出了几个野菜馍。刘世贵心里顿时一阵绞痛。他拼命地怒吼起来:“给我放下,老子挖野菜总比那些当真偷仓库里米的人要好得多。”
“你还敢诬蔑革命干部。上回你说张书记拿了集体的东西,差点把你拉到土台子上去斗争。这回你硬是想去坐几天班房嗦!你说,这馍是哪里来的?说!”
“老子挖的黄花艾!”
“黄花艾?黄花艾里面为啥有麦面?这不是你偷食堂里的麦面又是啥?老实交待!啥时候偷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刘世贵的双眼像是要喷出血来了,恨不得上前咬候排长两口。然而,几个精壮汉子挡住了他的去路:“姓候的,我挖你屋里的祖坟了。”
这时候,天像锅盖把刘家院子盖得严严实实,树芽风本来是在竹林间低吼的,此刻却无缘无故地停了下来,院子里静静的,无声无息。
“走!把这几个馍拿回去,明天再说。”刘世贵又是一阵冲动,要冲过去抢那几个半生不熟的馍。然而,那几个精壮汉子力大无比,把个风车车似的刘世贵掀了几个踉跄!
“×你先人哟!姓候的,你们才偷……”
“刘世贵!刘世贵!”床上着急的二花急忙下床来,从里屋往外奔走。她正要出门,脚下被啥东西一绊,便跌倒在门坎上……刘世贵将婆娘扶到床上重新躺下,这才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奔出门来,在那堆刚刚被踩熄灭的灰火堆里找啊,找啊!忽然,他惊喜地对着二花睡的房门大声喊道:“二花,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他迅速将野菜馍捧到嘴边,借着昏暗的夜色,狠劲地吹了起来,弄净馍上的灰尘又回到屋里,将馍送到婆娘的嘴边,动情的说道:“二花,你吃!吃!”
二花已无力说话,只是将他的手推开。“你要生娃了,你要吃……”他再次将那个黑不溜秋的野菜馍固执地送到了二花的嘴边……
“我……痛,肚子……”
“二花,你是不是要生娃了?你……”
“……”
当太阳从东方天际懒洋洋地探出那颗圆圆的脑袋瓜时,刘世贵也将接生婆送出了门。他回到屋里,坐在床沿边,看婆娘身边那张稚嫩的脸时,一丝悲伤的情感顿时涌上了他的心头,充满悲泣地说:“这娃来的不是时候呀!”
二花有气无力,但又十分坚决地说道:“我们要把他养大,为我们争口气!”
刘世贵深情地望着二花那张瘦黄的,没有血色的脸,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给娃儿取个名呀!”
刘世贵思索了许久,才说道:“就叫刘一吧!六一年,这年头难!”
“刘一、刘一。”二花嘴里喃喃地念着,眼眶里滚出了两串辛酸的泪珠来……
儿子现在终于当兵了,二花此时此刻的心里不知是兴奋还是酸楚。不过,为了给刘家争光,为了儿子有个好的前程,哪怕是……
二花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悲壮的情感来,她已经没有啥子顾忌了。她又回过头去望了一眼火车远去的方向,她扭过头来,然后,便朝回家的方向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