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注定不能到达，可不可以死的时候，在她的白骨上撒花？
池墓春的手被池三里抓的很疼，但池墓春没有说一句话，她在想啊，池三里到底还算不算一个父亲？
想着的时候，他们停了下来，也许累了，也许只是不想再挣扎。他们必须得接受一个现实，就是池墓春一旦离开这里，就等于断送了自己的前途——她不能再上学。
“恭禹洋到底是怎么把你带出去的？”
还能怎么说？池墓春换了一个话题：“隔壁的王女乃女乃也到城里去了。”她很冷静，找一个理由说服别人其实不是那么容易。
“你想待在这里？”池三里反问池墓春，知女莫若父，她心里想些什么，池三里还会不知道吗？
池墓春毫不避.讳的点点头，都已经付出这么多了，她不可能就此放弃。
池三里有些为难，自古书生最无用，他没有劳力，除了教书，他没有别的出路，难道又把池墓春送回去？池三里丢不起这个人。他狠了狠心：“好，那就不回去了。你好好的在城里上学，我会想办法供你上学的。”
其实池三里也不确定有一天池墓春会不会和他一起流落街头。
池墓春很知足，她知道这已经是这个父亲能为自己做的最大的事情了，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好？只是因为这双手，养不起这个身体。
“既然如此，明早回去见见你妈吧。我想去她坟上看看。”
池墓春看见池三里这么说的时候，眼底都在泛着泪花。其实多喜欢你啊，可是不得不放下。
池墓春应了一声好，不再回答。
那个晚上，很漫长，漫长的像是走到了天涯海角。整个夜晚没有睡觉，夜里大风呼呼的吹，池墓春被冻的直发抖，嘴.唇发紫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走入了冰窖，不过，她不再害怕。
同样有人在流浪，同样有人在寒冷中度过，所以痛苦的时候有人替你分担。
池墓春和池三里躲在漆黑的角落里，这样应该就不会有人看见。池三里把身上那件褴褛的衣裳给裹在池墓春的身上，然后紧紧抱住池墓春，尽自己所能给她温暖。
这是一个父亲，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仍然竭力爱着她。
天渐渐明亮，人渐渐多了起来，池墓春和池三里早已经出发。
要走三里镇的那段窄而长的泥泞路，就必须得天不亮地不亮的出发，否则只能大半夜睡在深山老林里。
一路上俩人都没怎么说话，各坏心事，池墓春并未考虑太多，很久都没有走过这种泥泞的路，池墓春的腿有些受不了。忍着膝盖骨的痛，终于在下午一点的时候到了三里。
那是阔别已久的村庄，池墓春静静的看着，她想，要是恭禹洋见到自己突然回来了，还带着池三里，不知道他会不会有点愧疚之感呢？
十二月的风多冷啊，池三里说，今年的冬天多冷啊，肯定会下雪。
可是三里镇的好多年冬天，都是连绵不断的阴.柔小雨，那些雨落到心坎里，冰冷的彻骨，比雪更刺人。
池墓春紧跟在池三里的身后，他们一起回了老房子，转了一圈，带上家里的香烛火柴，便去了那座大山。可能今天池墓春也不能回到城里了。
死了的人最后都会留下一把骨头，白的灰的，森森的吓人。当生命埋下黄土的时候，所有哀怨情仇都已经结束。
池墓春分不清那是秋雨还是冬雨，当两个人站在周南坟前的时候，那场雨就开始下了。
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可他们不可能就此原路返回。
站在风雨中，等灵魂被洗礼。
幸好有一个可以缅怀的人，真可爱，生命中爱过的人变成了这黄土，变成了白骨。
池三里眼眶泛红，他紧紧的盯着坟墓看了好久，然后闭上双眼。
那些笑容还刻在他的脑子里，甚至在他闭眼的时候他都能够想到周南出殡那天的情景。
失去了便是失去了，可惜他空有这条命，死死熬着，就是为了能够回来一趟，然而再次见到，只能是那一堆记忆。
“你说，你最大的愿望是让村里的每个孩子都走出大山，最好都能够上大学，能有个好工作，能够不再吃苦。对不起……”池三里抽噎着，他快要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努力想着周南的样子，他觉得周南的脸忽然变得清晰，又忽然变得模糊，到最后的时候，他竟然悲伤的想喝酒，想高歌。
“当初我就不该爱你！不该同意让你来！看吧看吧！为了这座穷山沟我们付出了多少？！钱财！青春！名誉！甚至生命！我们又得到的什么？！”
何曾公平过？只有为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不择手段的人没有一如既往事无巨细付出的人。
生命长河自当是永久奔腾，天将晚的时候，池墓春听着池三里喃喃自语，那像是起誓的话。
池墓春并不太明白，一个人能够下一个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誓言那颗心脏是有多石更。
他已经无惧死亡。不管能不能办到。
不过，比起一颗会下重誓的坚石更的心，更坚固的是一个人从来不会信誓言。
“咱们的女儿我一定会让她上大学，她一定会出人头地，然后远走高飞再也不会踏进三里镇。等我老了的时候，我就来和你住在一起……”
池墓春在旁边听着，心里也在下决定，上大学也算是她的一个梦想了。
“阿春，爸爸只有你了……”
她又何尝不是只有他了呢，在这个时候，不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吗？
“阿春……爸爸现在没有爱人没有钱了，你要离开就走吧，其实我也没什么关系的。”
没有爱人没有钱，一个人住在荒凉的黄粱一梦里，他只身一人，像埃土，轻轻扬扬，飘飘荡荡。
池三里当然忘不了之前池墓春的那句决绝的“不可能”，对，每个人都有追求过好日子的权利，他没办法去阻止。
那句话听的池墓春心酸，心口像是被堵了很多棉花，松松塔塔的但就是呼吸困难，压抑的慌。
“不走。”池墓春简短的回答了池三里，她知道自己此刻无论因为什么都不能离开他。
他什么都没有了，像她一样。万一池三里想不开再有个三长两短，池墓春活着还有什么希望？
似乎是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醒的时候雨停了，池三里叫了一声池墓春，准备回去。
池墓春还有些恍惚，在十几个小时以前，池墓春还觉得自己像一个孤儿，被人领养，使唤来使唤去。也觉得自己像一团垃圾，总是被别人轻而易举的就扔掉。但是当池墓春仔细看了看旁边的池三里的时候，她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忽的她还有些高兴，毕竟现在不是她一个人在面对所有的事情了。
两个人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的走山路。靠着一股蛮劲儿，池墓春他们大概花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到家。
池三里像是到家就散成了骨架一样，他按记忆中走去，什么都没有变。迅速的躺在了那张满是尘土破败的chuang上，他什么都不再介意了，不介意脏，不介意累……实际上，他已经差不多三天没睡觉了，还能够回到三里，靠的就是那双脚和一股信念，要不然他是不可能走了三四天，不眠不休，滴水未进。
有些人因情茶饭不思那是矫.情试试让他不能停息的走三天，看他还有没有铮铮傲骨？
池墓春并没有和池三里躺在一起，她躺在一张凉竹椅子上，想着事情。
静悄悄的，她看了一眼熟睡的池三里，蹑手蹑脚的去点了煤油灯，然后对着灯光，拿出那块手表仔细的看。
手表是石英表，做工很精致，对着光的时候，它可以折射出来很多银白色的光芒，每当池墓春想周南的时候，她都会拿出这块手表。
其实啊，也没什么缅怀的，就是拿出来挂念一下，好像看一看就能心安，就能重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最遗憾的事情就是三里没有照相馆，大家都没办法在世界上留个样子纪念。
你想，这地方是有多穷啊……连怀念人都时候，一张照片都没有。
这里的人多可悲，来到这个世界上，做了什么事，都没有被记录。
活了就是活了，死了就是死了。什么意义都没有。
所以她的理想突然变得简单起来，想多多少少为这片生自己养自己的土地做点贡献，最好，像是开一家照相馆，生意可以不是很好，老板也可以不是她，但是进照相馆里面的人希望都会很快乐。
池墓春就那样躺在椅子里睡着了，在睡梦中，她似乎看到了母亲，也看到了父亲。看到了恭忍冬也看到了尹迪南，好长的一个美梦，像是临死的时候脑袋在放电影一般，不愿意醒来。
天会在不久后大亮，池墓春也很清楚她和池三里回来之后会经历什么，不过现在担心有什么用呢？
天亮了所有都会变好的，包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