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为人,是为缘法。
她与这具躯体的缘分可谓匪浅,半月前,宋凌从梦中蹙地睁开眼。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午后,祖母李氏守着针线笸箩打盹儿,蝉鸣依旧。空气仿佛被激起了一丝涟漪,但顷刻间消失无踪。
不是重病,没有落水,就是这一梦,跨越了两生蹉跎。
宋凌,重生了。
回到了五年前,她当初穿越过来的节点,十岁。
此刻,宋凌在与柳丝对弈,她磋磨着手中的棋子许久未落下,柳丝将茶盏缓缓搁落,笑:“凌儿的性子愈发沉稳了。”宋青过来给她们娘儿俩添茶,笑得开怀:“凌儿肖母。”
一句话讨了母女俩的欢心。
宋凌道:“爹且去歇息,今日这局尚有一刻钟的功夫,切莫累得爹误了明儿的寿宴。”明日太夫人做寿,宋青身为厨房管事,自然是忙得很。
宋青回了里屋。
夜是深了,门窗封得不严实,豆大的烛光随风摇曳,宋凌举棋的影子晃来晃去,她眉头一松,落下一子,却没有往日高明。
柳丝看她:“凌儿是有话跟娘说?”
宋凌点头:“女儿只是好奇,娘的气派学识怎么着也应该是个大家闺秀,不怕惹得娘难过,女儿已然长大,有些事当知得。”
柳丝有一瞬间晃神,悠然将黑白棋子一颗一颗收起:“你现在还小。”
看来是不愿说了,宋凌也不强求于一时,帮着柳丝收拾:“明日再复盘吧。”柳丝没再说什么,待桌面收拾干净,也进了里屋。
里屋有个小小隔间,摆着宋凌单独的睡塌。
她躺在窄小的空间里,心如明镜,眼似星辰,无法入眠。
重生至此已半月有余,宋凌没有感觉到一刻的欣喜与庆幸,她觉得自己许是被那蛇那蝎咬得冻了心肠,再怎样的情景也掀不起她心里涟漪。这些日子以来,她将前世种种都回忆了个清楚。
前世清高,纵有疑虑也得过且过地混日子,并不知上天或许给了她一副还算不错的牌。柳丝显然有隐情,这隐情或许能助她摆脱此等困境。但柳丝只字不提,许是解决起来很难,她以为宋凌才只是个十岁孩童,能有什么能耐?
是,她现今两手空空,只是个人人能唾弃的奴婢。
但她绝不会仅止于此。
沈茹云是吗?总有一日,她要明刀明枪地与之对决,她要看着沈茹云的嫉妒化身毒蛇,最终反将自己咬死!
面沉如水,辩不得喜怒。
宋凌听着隔壁间此起彼伏的鼾声,闭眼。
天晴,夏季,蝉声此起彼伏扰人清梦。沈太夫人年岁大,又有心事烦扰,更是翻来覆去未能入睡。她索性让人在林荫小道摆了棋盘,差人叫柳丝来对弈。
稍候片刻,便见一身碧绿清爽打扮的柳丝盈盈而来,她身后跟这个小女童也做绿衣,正捧着一本棋谱。这女童面上带着恰当的三分笑意,却没有丝毫谄媚之气,如同柳丝一般给人清贵之感。
人是自带气场的,沈太夫人觉得,这二人一到回廊,夏蝉仿似也不那么喧闹了。
“以前倒没见你带个棋童。”太夫人抬手让柳丝对坐。柳丝笑:“太夫人误会,这是小女宋凌,年岁渐长,便带她出来见见世面。”
太夫人多看了宋凌一眼:“哦?原来是她,柳先生之女定然不凡。”
柳丝笑笑,请太夫人猜先。太夫人爱下棋,自是要真真儿地下,她最喜欢柳丝之处便就是柳丝不会与她曲意逢迎,能让太夫人感受下棋的实在乐趣。宋凌站在柳丝身后,眼睛盯着棋枰看,不时颔首,不时蹙眉。
太夫人瞧她是个懂棋的:“令爱棋艺如何?”
对宋凌称“令爱”则是对柳丝的友好,可见太夫人亦从未将柳丝当奴才看过。宋凌没见过柳丝从卖入府至今的跋涉历程,但越细细想,越对她这个娘钦佩。
“若是再修炼几年,怕是连我都得甘拜下风。”柳丝有意将宋凌往台面上提。
前生,宋凌心气难平,便对一切都看得很淡,此刻方知辜负了柳丝诸多好意。她上前一步道:“母亲抬举,宋凌之艺方能与母亲对弈两个时辰。”用事实说话,不卑不亢。
太夫人深知柳丝的棋力,当即对宋凌刮目相看。
柳丝瞧宋凌上道,心怀大慰,她此生或难有出头之日,但不论如何,即使拼个头破血流也得让宋凌过上有尊严的日子。
不知不觉,已是日暮西山。
第三局仍是难解难分尚无定论,太夫人意犹未尽,柳丝道:“太夫人棋艺精湛,只不过家中尚有老母无人照料,不如明日再战?”
太夫人笑着点头。
宋凌出乎意料道:“如蒙不弃,宋凌可替母与太夫人对弈。”
柳丝微讶,虽则女儿棋力突飞猛进,但此局分寸很不好拿捏。太夫人正是兴头自然是想赢,但若是输了也堕宋凌的名头,她原是想等宋凌过两年再上手,也好接替了她陪太夫人对弈的差事。
但既然宋凌要求了,柳丝绝对相信自己的女儿,她道:“由小女代下,既能全孝道,又不负太夫人雅兴,太夫人以为呢?”
“如此甚好。”太夫人也想试试宋凌,柳丝之女,不知有她母亲的几分?
柳丝对宋凌笑笑,并没多叮嘱一句便离开。
宋凌欠了欠身后落座。
激战半酣,棋局纷杂莫名,宋凌思忖片刻后执白落一子,太夫人眉头一拧暗道果然旁观者清,这一子落得恰到好处。二人接连落了几子,情势居然已见明朗。怕是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太夫人就得投子认输了。
房嬷嬷也是懂棋的,她不由地心下着急,柳丝对她有些恩惠,断不能看宋凌这般不识好歹地得罪太夫人。房嬷嬷道:“太夫人坐了许久也累了,不如喝盏茶歇歇?”
“不急。”太夫人头也不抬,心思全在黑白棋子之间。
宋凌更是沉默,没有就坡下驴的觉悟。
房嬷嬷只得罢了,暗叹这小姑娘真没她娘的半分机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