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杰听说天野今天又没来训练，愣了一下。
天野已经有两天没有出现在耀辉的训练场上了，而这种情况在当年的ake，他从未见过。
训练时，何诚语看出他有些心神不宁，就拿话敲打他：“人家怎么样都不管你的事，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训练好自己，抢到参加URC环球拉力赛的入场资格。”
路杰却倔强地说：“你这样说不对。诚语，天野如果出事，我们应该帮助他。”
何诚语气得变了脸色，他恨不得拿老虎钳子敲路杰的脑壳：“你是圣人吗？要不要我给你盖个圣母院！我们为什么要帮这种人渣！你忘了Jason是怎么死的吗！”
何诚语口不择言，嚷出来才觉得后悔，他怎么能拿Jason来刺激路杰呢？
路杰却低下头：“你觉得Jason如果还活着，他会放着天野不管吗？那是他亲生的儿子。”
“……”
“我想去看看他。”路杰突然抬起头来，“等会儿今天训练结束，我就过去，你和周洋洋说一声，我晚点回家。”
何诚语忍无可忍：“你就不怕他一个耳光把你打出来？！”
“他不会那么做的。”路杰争辩道，“天野不是那种人。”
“你并不知道他究竟是哪种人。”何诚语忽然就恢复了心平气和，大概他早料到吵架是没好结果的，“如果你早早看透他，那么过去那一年的所有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
路杰不想再辩论下去，他开始收拾衣服。
“我知道你对他有愧疚，觉得自己抢占了他的父子情，觉得他早年的孤苦是你造成的，所以你想补偿给他，我也明白你依然想找一个坚强的后背来依靠，你依然梦想天野能幡然醒悟，回到你身边——但是阿杰，这二者都是不可能的！”
路杰拿着外套，他已经走出去了几步，听见何诚语这一番话，他又停住，脸孔雪白地望着何诚语。
“我承认你说得都对，可那又如何呢？”他说，“人的情感，并非是道理就可以说服的，否则，这个世界就太可怕了。”
坐在摇晃不定的电车里，挤在下班回家的热闹人潮中，路杰仍旧想着刚才自己和何诚语说的那番话。
他承认何诚语说的是对的，如果他是一个心硬如铁、嫉恶如仇的人，那么他就该切断天野和自己的一切情感关联，从此不停提防天野——可他并不是那种人。
路杰始终不相信，天野对自己只剩下了恨，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天野，如果天野真的只是个唯利是图、阴险狡诈的小人，那么路杰当初就不会和他走到一起。
到了地方，路杰下车来，他抬头看看面前的公寓楼，又看看手里的纸条。
天野的地址是他找经理舒辉打听来的，舒辉听说路杰要去“探病”，那张脸就露出神秘的笑容：“我不觉得天野会欢迎你的到来，阿杰，你忘记他上次是怎么当着全体队员的面，给你甩脸色看的？”
“那没关系。”路杰不在乎地说，“我只是去看看他的情况，没有生病就更好。舒经理，你也说过，我们是队友，队友就该互相关心。”
舒辉烦恼地看着路杰，他似乎也被路杰这一腔凛然的正气给打败了，只得无可奈何找出地址交给他。
等路杰走了，舒辉挠挠头：“这也是个令人烦恼的家伙！哎呀哎呀！太正义的话，会被人吃掉的啊！”
走到公寓楼底下，路杰想了想，决定还是礼貌地先给Zoe打个电话，不要贸然闯进门。但是他拨了两次，Zoe在那边都挂断了。
“看来她还是不想见我。”路杰心中暗想，不由有点难过。
既然如此，那他就直接上门去吧！
坐电梯上到17楼，找到1701，路杰按了按门铃。
没有人回应，但是很奇怪的，他听见了一些古怪的敲击声。
伴随着而来的，还有模糊的咆哮嘶吼。
路杰隐约感觉不妙，他又按了按门铃。依然没有回答。
然而此刻，门里面的撞击声和大吼声更加清晰，更加激烈！
那是天野的声音！
路杰急了，他猛按门铃不停，疯狂的门铃声夹杂着门里面不明含义的嘶吼，显得更加惊悚！
眼看着按门铃已经没用了，路杰终于决定，自行撞门！
一下！两下！三下！
咣当一声，大门被路杰硬生生撞开！
他冲进屋里，这才发现天野倒在客厅里，手臂小腿都是鲜血，遍体鳞伤！
他的胳膊上甚至还捆着麻绳！
“天野！！……”
路杰一个箭步冲过来，他一把扶起天野，失声叫道：“这是怎么搞的！”
屋里狼藉一片，很多家什都翻倒了，碎玻璃洒了一地，尖锐的玻璃碴反射着冰冷锐利的光芒，这场景如同飓风过境。
天野则还在狂叫，任凭路杰怎么呼喊都不予理会，仿佛丧失了理智。
难道说，闯进盗贼了？！路杰脑子一片混乱，看样子很像是入室行窃又遇到了主人在家，但是刚才门锁得好好的，如果是盗贼进入，他也不用破门而入了……
“不管怎样先报警！”路杰习惯性的美国式思维冒出来，他抓起手机就拨打了911，听了半天对方无反应，路杰忽然醒悟，这是美国的报警电话。
“国内的是多少来着？”他急了，119？120？好像都不是……
路杰正冥思苦想，忽然有只手从后方伸过来，一把抓过他的手机！
路杰猛然回头，是Zoe。
“你想干什么！”Zoe瞪着他，她大叫，“你想报警？你疯了吗！”
“当然要报警！”路杰也叫，“你没看见家里变成这样了吗！一定是进来盗贼了！”
“没什么盗贼……先把他放下来吧。”
路杰醒悟过来，赶紧抱起天野，将他抱进卧室，放在床上。
天野还在拼命挣扎，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失去了焦点，甚至辨认不出路杰是谁，身上的血被他弄到了脸上，这让天野看上去十分可怖。
Zoe似乎已经习惯他这个样子，她毫不避嫌地上前，双手握住天野的手，一个劲儿呼唤：“天野，天野！醒过来！是我！我是Zoe！”
路杰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吃惊难以言表！
他从来没见过天野这副狼狈样子，从没有过，哪怕在天野最遭受打击时，他也依然能够衣冠楚楚、像模像样。对这个男人而言，庄重的仪态意味着一切。
那是他死也不会放弃的至贵宝物。
然而此刻，这男人浑身伤口蜷缩在床上，衣衫褴褛头发凌乱，嘴里胡言乱语地“荷荷”叫着……不管是谁，都无法认出，这就是那个曾经一度光彩照人的天野。
同样让路杰吃惊的是Zoe，仿佛她对这样的天野已经习以为常，她似乎根本不在乎天野的癫狂举止，只是坚定地握着他的手，一遍遍温柔地呼唤天野的名字。
路杰眼看着，天野慢慢平静下来，他不再狂叫，只是急促粗重地喘息着。
Zoe站起身：“你看着他，别让他从床上摔下来，我去拿毛巾。”
路杰醒悟，赶紧过去，也像Zoe那样用手抓住天野，以此固定好他。路杰能感觉，天野的手臂在震颤，他看着路杰，但是目光仿佛穿透了路杰，去了他身后某处。
那是路杰从没见过的陌生目光。
他好像不认识路杰了。
路杰忍着震惊和痛苦，学着刚才Zoe的样子，轻声道：“天野，是我，阿杰，你不认识我了吗？”
听见“阿杰”两个字，天野的神情有了丝微的变化，他的目光不再散乱，里面渐渐有了些活气。
这时候，Zoe端着水盆走过来，路杰赶紧起身，他接过水盆。
Zoe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她拿着毛巾，给天野擦干净脸上身上的灰尘和血迹，又取来止血药物，替他把伤口处理了。
路杰终于忍不住问：“Zoe，天野到底出了什么事？！”
Zoe垂下眼帘：“你最好别问。”
“可是他被人捆在家里挨打啊！他在受虐待！”
“是我把他捆起来的。”
Zoe一句话，把路杰惊呆了。
“这是天野自己的要求，没人打他，也没人虐待他。”Zoe捋了一下头发，淡淡道，“如果不把他捆起来，就会像刚才那样发狂，你也看见了，客厅的东西都被打烂过好几次了。”
路杰更疑惑：“天野……是不是生病了？”
“我说过了，你别问。”
路杰顿时愤怒了：“他都成这样了你还让我别问！我怎么能不过问！”
Zoe扬起脸看着他：“你问清楚了有什么用？能帮着天野解除他的痛苦吗？”
“……”
“再说，你和你的那些小伙伴们，不是一直都对天野恨之入骨吗？”Zoe冷笑了一声，“现在看见他这副倒霉样子，你应该在心里开心才是。”
路杰暗自吃惊，这么久以来，他一直看见Zoe默默站在天野身后，这是个懂分寸、不爱张扬的女性，比起热烈的唐棠，比起优雅的沈璇，Zoe似乎总显得逊色一筹。
她就像一层不起眼的背景色，始终默默存在于天野的身后，在他需要的时候给予支持，却从不借此彰显自己。
路杰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不被人注意的女性，才是真正一心一意支持天野的人。
“我并没有对他恨之入骨。”路杰终于说。
Zoe没有看他，只看着躺在床上，眼神依然恍惚的天野。
“Zoe，天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路杰又问，“告诉我吧，别再瞒着了！”
“为什么要告诉你？告诉你，于天野不利，到时候你们团队不过又多掌握天野的一个把柄。”
路杰被她说得一时沉默，他点点头：“好吧，你不肯说，那也可以。我今天本来就是来看望天野的，既然他现在这个样子，那我就在这儿守着他。”
“你守着他？”Zoe眼神怪异地看着路杰，“马上就是友谊赛了，你不回去休息，准备明天训练，你守着天野干什么？”
“因为天野是我的朋友。”路杰一字一顿道，“就算他不承认，可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搭档！我不是随意丢弃旧情的人，我做不到！即便天野放弃了我，我也不会放弃他的！”
Zoe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神闪烁，但那之后，她没有再说什么冷言冷语了。
夜深了，路杰和Zoe守在床前，看着昏昏欲睡的天野。
刚才，路杰帮着Zoe打扫客厅，他们仔细扫干净了地上的碎玻璃，又把歪倒了的家居扶起来，要不是有路杰在，Zoe一个人还真没法搞定这些。
她最后仍旧向路杰道了声谢。
“可我还是想知道真相。”路杰说，“Zoe，你真的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Zoe捧着红茶，她坐在床边，默默看着沉睡的天野。
“你觉得呢？”她忽然轻声道，“我知道，其实你心里已经有推测了，是么？”
路杰面露迟疑。
“说吧。”
路杰终于只得开口：“傍晚，天野那样子……让我觉得他像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
他以为Zoe会不悦，会指责他信口开河。
但是，没有。
Zoe仍旧垂着眼睛，她的手在茶杯上无意识地摩挲。
路杰心里一动。
“Zoe，难道说……”
“他没有吸毒。”Zoe抬起头来，正色道，“至少，天野从没有主动接触过毒品。”
路杰听懂了，不是主动的，那就是被动的、不得不接触毒品了。
“难道是为了镇痛？”路杰不甘心，又问，“我知道人工脚踝会导致剧痛，我查过资料，但是Zoe，即便是医生给开镇痛药物，也应该考虑到剂量的问题，吗啡什么的的确会上瘾，然而那种药物是医生随便就可以开的吗？这岂不是不负责任！”
Zoe摇摇头：“医生开的镇痛药，都是在安全范围之内的。”
“那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路杰急道，“我知道天野在干什么，他在强行戒除毒瘾，我看出来了，他把自己捆在家里，是想摆脱药物的控制——可是他怎么会上瘾的！Zoe，你告诉我！”
Zoe犹豫良久，她的样子很明显，是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路杰。
路杰看出来了，他一把抓住Zoe的胳膊！
“和我说实话！Zoe，过去天野帮过我那么多次，这次，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入深渊！”
路杰的这番话，终于打动了Zoe。
她轻声开口：“其实，是天野放在耀辉车队保险柜里的药，被人……”
“Zoe！”
俩人一惊，慌忙抬头，却见天野已经醒来。
Zoe赶紧上前：“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天野看起来，有些虚弱，他的脸色泛着黄，但是神志很明显已经稳定下来，眼神再度恢复往昔的清晰。
“你怎么在这儿？”他看着路杰，冷冷道，“谁允许你进来的？”
Zoe有点慌，没等路杰回答，她就说：“阿杰来看你，他以为家里遭了贼……”
“我家没有发生任何事。”天野厌倦地打断他，“路先生，你可以走了。”
路杰站起身，他看看Zoe，后者的眼神流露出怜悯，但天野态度如此，Zoe也不敢多说什么。
路杰垂下头：“既然你没事了，那我先走了。”
天野没有回应他，只冷冷盯着他。
路杰走了两步，仍旧不甘心。
“天野，耀辉车队里，是不是有人在害你？”他忍不住道，“告诉我！到底是谁干的！”
“没有任何人害我。”天野不耐烦地打断他，“我和你不同，我没有被害妄想！”
Zoe这时也忍不住劝道：“天野，阿杰他是来探望你的……”
“我说了，我没事，不需要探望。”天野蛮横地打断她，“Zoe，帮我送客。”
路杰站在卧室门口，他失望地看着天野：“你还是不信任我？天野，请你放下过去，我们重新……”
“我不想放下过去。”天野说着，他抬头看看路杰，突然又道，“与其把你的满腔圣母热血发作在我这儿，不如去找唐棠。”
路杰一愣。
“她在查很糟糕的案子。哼，那个丫头，胆大包天，以身试险还毫无察觉。我建议你多多注意她的情况。”天野说到这儿，讽刺一笑，“毕竟，她才是你的女友，而我不是。”
路杰知道再说不上话了，他只好看了Zoe一眼，转头离开。
送走路杰，Zoe转回来，她哀怨地看着天野：“你不该就这样把他打发走。天野，阿杰真的是为你着想。”
“我知道。”
天野坐在床上，他没打开灯，低垂的额发遮住了他的脸孔。
他全身浸染在漆黑夜色里，他弯腰弓背的姿态，仿佛是不堪重荷，几乎要与那黑暗融成一片了。
“与其留他在我这儿，不如让他去看着唐棠。”天野轻声说，“对我而言，未来他最好的人生，是远离我，走出自己的成功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