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路杰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Jason的墓碑前。
是Jason的葬礼,但四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他,打着伞,孤零零站在墓园。空气冰冷刺骨,墓园白茫茫一片,唯有Jason墓碑跟前的草,青绿灼眼。
路杰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但却说不出,他甚至觉得自己连“爸爸”都喊不出来,仿佛有什么力量遏制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声。
于是他就只能徒然的,呆滞的站在Jason的墓碑前。
这不对,路杰在梦中隐约觉得,他不该孤零零站在这里,还有一个人,也该和他站在一起。
想到这儿,路杰扔掉手里的伞,仓惶四顾,但是四周围都是白色的雾气,除了他之外,墓园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他开始像疯子一样在墓园里奔跑,他想呼喊那个人的名字,确认他本应该在这儿的位置,但是白色的雾气阻断了他的声音,最后他用尽全力,终于喊出了那个名字——
“天野!……”
路杰蓦地睁开眼睛。
空气冰冷,四周围还是黑的,天没有亮。
他费力地弯下腰,拾起掉在地上的被子,又把僵硬的身体往被子里缩了缩。
这里不是美国,不是他和Jason的那个家,他已经离开了家。
Jason也死了。
路杰觉得眼眶又涌出泪来,他用力把脸按在被子里,让棉絮把泪水吸干。
房间很安静,他能隐约听见隔壁传来周洋洋的鼾声。
这是何诚语帮他们租的房子,这儿,是中国。
“三剑客”商量好之后,行动迅速,立即着手回国的打算,路杰有些不安,他觉得真正想回国的是他自己,为了Jason未说出口的遗愿。可是周洋洋和何诚语并没有回中国的必要,尤其何诚语,在国外发展得好好的,就为了自己,突然中断在ake的光辉前途,干脆利索地跑回来,路杰想起来就内疚。
他问何诚语,如果回国,那么叶甜怎么办?
岂料何诚语嘿嘿一笑,他告诉路杰,回国正是叶甜的打算,因为她的签证就要到期了。
“所以你小子根本就是为爱出走对不对!”周洋洋重重敲了一下何诚语的脑门,“你爹你妈满心盼着你能在美利坚落下脚跟,你倒好,为了个女人……”
“少来!”何诚语不耐烦地挥手打开他,“说得好像你没有为沈璇上蹿下跳过!”
路杰笑起来:“那你爸妈怎么说?”
何诚语抓了抓脑门,一脸的臊眉耷眼。
“反正我是先斩后奏了。”他嘟囔道,“我肯定不能和甜甜分手啊,再说我也不能丢下你们两个对不对!老婆和兄弟全都回国,我怎么能独守阵地?!我可是个很有义气的人!”
那天何诚语表示,他先和叶甜回国,打理好一切,然后路杰和周洋洋再收拾收拾过来,“这样一来,你们到了地方也有个接应,不至于弄得兵荒马乱的。”
要说何诚语还真是个靠得住的人,路杰和周洋洋乘机抵达当天,他就告诉他们,房子已经租好了。
是市内的一处公寓,房子不算大,但是够他们俩住的,按照何诚语的说法,“你们谁就算是带女友回来过夜,也住得开!”
房子的租金由何诚语预付,周洋洋到了之后,满不在乎地把一大把钱塞给了何诚语。
“这点儿先拿着,不够还有我!等我找到了我爸,咱们三个就能和以往一样,吃香喝辣了!”
抵达国内,路杰的第一感觉就是,人真多啊!
到处都是人,马路上,商场里,餐厅内……就没有什么地方是没有人的。路杰从来没有长途旅行过,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人!
“我的天!我这辈子只有在嘉年华花车大会上见过这么多人!”他在人群里对着周洋洋大吼,“难道中国天天都是嘉年华大会吗!”
周洋洋大笑,又用力拍他!
“你这个美国来的土佬儿!”
何诚语领着他们俩,他以地头蛇独有的熟门熟路,在人群中灵活穿梭,嘴里还念念有词:“借过!借过!”
仨人一直抵达公寓,这才松了口气。
进来房间,何诚语拉开窗帘,指了指外头,又得意洋洋地对他们说:“黄金地段,商业街,美食街,金融机构……应有尽有!不是我吹,凌晨三点你打个电话,人家就能把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给你们送上楼来!”
周洋洋兴奋地喊:“幸福生活就要开始了!”
路杰慢慢走到窗前,他凝视着面前层层叠叠的灰白色楼群,鳞次栉比的建筑一直铺延到天际线。
这里就是中国,Jason的故乡,也是他的生父路征远的故乡。
路杰的心里,涌出一股难言的思绪,他觉得面前这一切既陌生又熟悉,这里是他的根,但他又不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当街头交谈的人们加快语速,他甚至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而他刚才在机场问路时的中文发音,引得旁边的小姐咯咯直笑。
这是个不说英文的地方,他们不说“street”而说“街”,他们不用No.XX而说“几门几号”,他们不说hello,而说“您好”……
路杰的心头,蓦地一酸。
他想起了唐棠。
自从唐棠离开之后,他再没有听见她的消息,他试着打她的手机,但是传出的却是“sorry,the number you're calling does not exist…… ”
他思念唐棠,但那个女孩就像风一样消失在空气里,他再也捕捉不到她的一丝一毫痕迹。
见他神色怔忪,那俩会意过来,何诚语走到路杰身边,他拍了拍路杰的肩膀。
“阿杰,我们都想过了,这一趟过来,你去哪儿我们俩就去哪儿,你放心,有兄弟们在,你不会迷失方向的!”
路杰回过头,冲着他们笑了笑:“我知道。”
他是真的知道,如果没有这两个人,他的处境会像极地一样寒冷。
这段友谊是他在最艰难的时期,唯一能获得的取暖源。
接下来,三个人简短地商量了一下,确认未来的行动步骤。周洋洋说,他这就去找他爸爸,因为只要找到他爸爸,经济方面的来源就稳定了。
“等我回到老爷子身边,取得他的信任,再让他把天晟集团的大权交给我,那咱们仨从此就要什么有什么了!”
周洋洋说得手舞足蹈,何诚语却在一旁皱眉:“你确定你爸会这么做吗?把家产交给你这个浪荡子?”
“呸!不许这么说我!”周洋洋立即道,“他不交给我交给谁去!我爸就我这一个儿子!我是他们周家唯一的继承人!”
路杰也摇头:“就算是这样,洋洋,我和何诚语也不能花你的钱,那不对的。”
周洋洋马上嚷嚷道:“是不是哥们儿啊!你们是不是我哥们!什么你的我的!我什么时候和你们俩分那么清楚了!”
他这么一嚷,那俩也不好意思了。
于是路杰笑道:“好吧,咱们走一步算一步,先找到你爸,然后再研究接下来的事。”
“这有什么好研究的!接下来拿钱给你做手术,治好你的心脏病,然后咱仨周游世界去!”
周洋洋的计划听上去非常美好,虽然何诚语跟路杰都觉得,世事恐怕并不会如人所愿,但是看在他那么兴奋又那么笃定的份上,那俩也暗想,也许痛苦真的到头了。
接下来,该他们走点运了。
衣食住行安顿下来之后,周洋洋就准备去见自己的生父了。
他想让路杰和他一起去。
“我也跟着?”路杰一头雾水,“那……合适吗?”
“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周洋洋马上说,“咱是好兄弟,我带你去见见我爸,这有什么不对?咱就光明正大的找上门去!我打听过了,天晟集团总部不远,离这儿一共三站地铁,阿杰,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
路杰当时听了,也没想太多,他觉得周洋洋既然希望他陪着,那就陪着吧。
结果那天早上五点,路杰就被周洋洋给吵醒了,爬起来一看,周洋洋翻箱倒柜的找衣服。
“在干嘛?”路杰揉着惺忪睡眼走过去。
“嗯……想找一套合适的衣服。”周洋洋埋头翻找个不停,“去见我爸,总不能穿得太寒酸。”
路杰那时候脑子还是糊涂的,他一时没想明白,为什么周洋洋要如此的郑重其事。他在家和Jason两个人,从来都是随便穿,有时候天热,他穿着小裤衩在屋里乱跑,Jason也没说过什么。
路杰想得心里有了几分难过,Jason不是他的生父,但却是把他从小抚养大的人,而周洋洋要去见的是生身父亲,却紧张得凌晨五点就起来找衣服。
足足翻找试穿了两个钟头,周洋洋才总算找到了一套深蓝色正装,他把衣服穿上身,打上领带,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又问路杰的意见。
“非常好,端庄大方。但是洋洋,这套衣服会不会太正式?”路杰问,“你是去见你爸爸,可这衣服搞的好像你是去谈判的。”
周洋洋笑了笑,他没有回头看路杰,却依然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也许,今天真的是个谈判吧。”
他突然说。
路杰一愣,他觉得周洋洋的话语里面,似乎隐藏着一些东西,那是一些连周洋洋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东西。
那天早上,周洋洋非常紧张,他甚至吃不下任何东西。路杰一个劲儿安慰他:“不要紧的,你是去见你爸爸,又不是去见老板,不管他多么严厉,总还是会念在你们父子的感情上,不会过分苛责你。”
周洋洋深吸了口气:“对,阿杰你说得没错。我完全用不着害怕!”
他把一小碗粥硬灌进嘴里,然后擦擦嘴站起身来:“走吧!”
俩人下楼来,挤在高峰期的人群里进入了地铁。
三站路,说长也不长,但是路杰发觉周洋洋似乎不大对劲,他的面色显得苍白,手指始终无意识地敲打着扶手,有时候会急促地冲着路杰打手势,但是手势打到一半又停下来,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要说什么。
这让路杰也不由跟着紧张起来,他隐约觉得这预兆不好,事情恐怕不会像周洋洋预料的那样顺利。
地铁到站,他们跟随人群从车厢里出来,周洋洋忽然对路杰说:“咱们先坐一会儿吧。”
路杰点点头,俩人就在地铁站内的金属长椅上坐了下来。
一班地铁很快开走,下一班的人潮还未到来,地铁站内显出了几分难得的空旷和寂寥。
“我爸已经四个月没给我打钱了。”
周洋洋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把路杰说得一震。
他转头看看周洋洋:“真的吗?为什么不打钱?”
周洋洋一笑,努力扯了扯嘴角:“也许是因为我成年了,他不想再负担我了吧。”
路杰皱了皱眉,这理由听起来就不对,周洋洋的父亲之前给儿子钱一向很豪爽,是那种当心肝宝贝一样的疼爱,生怕儿子哪里不够花,生活有一点不舒适。
这样的父亲,怎么会在儿子一成年就中断他的经济来源?
路杰想了想,又问:“你没打电话过去问问?”
“打了,没打通。”周洋洋说,“都是他秘书接的,要么说出国了,要么说在开会。反正都是借口,打了好几次都是这种回答,我就懒得再打了。”
路杰感觉更不对劲了,他反复想了想,还是问:“你没问问你妈妈?”
“问了,她就一直含糊其辞,叫我别去烦我爸,我听得出她有所隐瞒,可她不肯告诉我。再问多了就说我碍着她拜佛了,然后匆匆就把电话给挂了。”
路杰很惊讶,他没想到里面还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想说你早怎么不告诉我呢?但是转念一想又有点明白,周洋洋不想说,是他自己都不愿意去想。
……所以他一定要让自己陪着一起来,路杰突然明白了,周洋洋心里有恐惧。
毫无缘故的,路杰忽然觉得,他们今天这一趟,可能不该来。
但是人都到了地方了,难道就这么回去吗?周洋洋肯定不会同意的。
正想着,周洋洋却忽地站起身来!
“走吧!不管怎样,我今天都要去问个究竟!”他握了握拳,“哼!我是他儿子!亲生儿子,我爸怎么都得见我一面!”
路杰也紧跟着站起身:“嗯!洋洋你放心,有我陪着呢,不会出事的!”
俩人出了地铁站,又走了十五分钟,一座花岗岩贴壁的高大建筑出现在他们面前,阔气敞亮的大厅人来人往,一眼望去都是商业精英的打扮。
这里,就是天晟集团总部。
俩人进来,因为穿着打扮都很正式,所以前台小姐都笑脸相迎:“先生,有什么事?”
周洋洋走到前台跟前:“我想见董事长。”
那两个前台小姐一听,都是一愣,其中一个依然微笑道:“不好意思,先生你有预约吗?”
“没有。但是我要见董事长周梓明。”周洋洋一字一顿道,“我是他的儿子。”
这下,两个前台小姐的笑容全都凝固了。
其中一个还算是职业素养深厚,只轻轻咳了一声,才道:“先生,不管你是谁,要见董事长,都得提前预约。”
“我是董事长的儿子,我也得提前预约吗!”周洋洋的脸涨得通红,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信不信我让我爸炒你们的鱿鱼!”
大厅顿时热闹起来,有保安赶紧走过来。
“怎么回事!你是什么人!”
周洋洋傲然地抬起头来:“我是董事长周梓明的儿子!你又是什么人,敢这样和我讲话!”
那保安看看周洋洋,却哈哈一笑:“你是董事长的儿子?开什么玩笑!我们董事长的儿子上个月刚刚办了周岁的生日,报纸上都登了!咦?先生,你上个月刚满周岁吗?”
所有的人,哄堂大笑!
周洋洋的脸都气得发紫了!
“谁说他儿子刚满周岁?!我爸就我这一个儿子!哪里来的臭小子冒充我们周家的血脉!”
那保安笑得更放肆:“贼喊抓贼!难道冒充董事长儿子的人不是你吗?天知道你是哪里跑出来碰瓷的!喂!把他赶出去!”
看来那个保安是个领头的,这一声令下,好几个保安窜上来,抓着周洋洋的胳膊就把他往外推!
周洋洋勃然大怒,他竟然一拳打在了领头保安的脸上!
这下人群更乱了,有人叫着“报警!”还有人说:“报什么警?就是个疯子!揍他一顿把他赶出去!”
路杰见势不妙,赶紧冲上去拦住想要群殴的众人:“别动手!别打他!他真的是董事长的儿子!”
正乱得不可开交,却听一声怒吼:“都住手!”
路杰抬头一看,从电梯里走出来一位中年男子,面容冰冷刚毅,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夺人气质。
周洋洋赶紧冲过去:“爸爸!”
他这样一叫,那些保安们也都傻眼了,难道说这位真的是董事长的儿子?!
然而周洋洋的父亲在看见他的时候,脸上的冰冷丝毫未改,他只是冷冷盯了儿子一眼,却转头对身边人说:“把他们带到保安室去!”
这下,轮到周洋洋傻了,他直着嗓子叫起来:“爸爸!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路杰想要推开冲上来的保安,无奈对方人多势众,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他们俩就被保安们给扭住,推搡着离开了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