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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接下来好几天,路杰都看见唐棠没日没夜的忙碌,她似乎不再盯着访谈录像反复看,而是改了别的策略,比如,打电话。

没完没了的打电话,全都是深更半夜,虽然已经是初冬,但路杰忍不住仍旧把卧室的窗子开着,这样他就能听见从唐棠房间传过来的说话声。

那些电话绝大部分是中文,也有一部分英文,有时候是窃窃私语,有时候是大喊大叫,比如,“你师姐我当初帮了你那么多忙,就让你去打听这么一点事你都打听不到?!”再比如“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那就以身相许……哦,你这样的大记者肯定瞧不上我,哈哈!那等我明年回国请你东来顺!”

听得路杰一头雾水,他的中文程度并不算好,所以很多词儿听不懂,再加上唐棠语速过快,急得路杰恨不得去找一本中文词汇大全来翻。

唐棠通宵的忙碌,很快路杰就看见她浓重的黑眼圈,以及大杯大杯停不下来的黑咖啡,还有日渐憔悴的脸庞和哈欠连天的疲倦……

“你太忙碌了。”他忍不住劝道,“这样下去,访谈没搞出来,自己先垮了。”

唐棠却大咧咧挥挥手:“我是氪星球来的超人!我一向内裤外穿你不知道吗!”

路杰愣了愣,脸突然红了:“你怎么穿内裤,我怎么可能知道!”

唐棠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又羞又气,正要上楼去,路杰却像变魔术似的,变出一个罐子。

“我从樊大厨那儿要来的。”他端到唐棠面前,“是乌鸡汤,樊大厨说,这个补气养身,适合你。”

唐棠顿时眉开眼笑,这太投合她这个吃货的心意了!

“多谢多谢!阿杰你放心,我搞到第一手资料,一定先告诉你!”

唐棠说话算数,没过两天,她就把路杰叫到房间来,声称,她弄到了全部的天野的资料。

“我连他当初户口本的复印件都弄到了!”唐棠得意地摆了个领奖的pose,“阿杰,你钦佩我吧!”

路杰莫名其妙看着她:“户口本是个啥?”

“唉,你这个美国人当然搞不懂,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全都知道了!”唐棠拍拍路杰的肩膀,“今天,我就给你见识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天野!”

按照唐棠挖掘到的资料显示,天野出生在国内,很早就没有了父亲,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据说,他父亲是留下母子俩在国内,独自一人去海外打拼,然后就没了消息。

“但是他母亲的命也不好,没多久也因病过世了,”唐棠叹了口气,“天野七岁就进了孤儿院。”

路杰默默听着,他忽然说:“原来天野的身世和咱们一样惨。”

唐棠瞪大眼睛:“惨?!他才不惨!我找到了当年和他同一个孤儿院的人,那人说,天野一进孤儿院没多久,就成了孩子们的领袖,所有的孩子都服从他!他在孤儿院里,简直是孩子们的王!”

路杰吃惊道:“这还真是……”

“真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唐棠帮他补充了这吃惊,“你看,你们经理从幼年就显示出他卓越的领导能力。”

接下来就是天野的学业,如路杰之前所料,几乎是一帆风顺,门门全A,他甚至不用发愁学费,因为每年的特等奖学金都是天野一人包揽。

“这个人,真的很厉害,每一步都是他自己凭能力走过来的。”唐棠的语气里充满了钦佩,路杰也不得不认同她。

“不过我今天要着重给你看的,是他结束学业之后的事情。”

唐棠说着,鼠标一点,翻出一张照片。

照片里,天野一副标准车手打扮,他抱着头盔,依靠在一辆崭新的蓝色赛车旁边。

“这是2010年的照片。”唐棠又推过来一份资料,“那是他第一次参加国际大赛,离冠军,只差了一个位次。”

路杰屏住呼吸!

唐棠默然无语调出剩下的照片,每一张都是天野的照片,穿着车手服装的,坐在赛车里的,赛车冲刺的,最后获奖的……笑容灿烂到近乎天真,那种单纯无忧,完全不像如今的天野。

“他曾经是个非常优秀的赛车手,极具天分,可以说,是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

路杰更加困惑:“但我不知道这颗新星。”

唐棠眼神顿时黯淡下来:“对,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因为……不过短短两年,他就退出了赛车界。”

“为什么!”路杰一下跳起来,“他为什么要放弃!”

唐棠看着路杰,眼神忽然掠过一丝哀伤。

然后,下一份新闻简报出现在路杰面前:那是一场赛事中发生的车祸,滚滚浓烟从车里窜出来,四周围都是飞奔的消防员和白衣的医护人员,从镜头中可以看见一个奄奄一息的车手,被几个救护者从车里拖了出来。

新闻简报的上方,大标题是:新星的陨落?!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路杰深吸了口气,仔细看了一遍那篇简报:“他到底伤到了哪里?”

“颈椎,腰椎,都有伤,但最严重的是左腿还有左脚,跟腱受到严重的创伤。”唐棠说到这儿,好像自己也难以承受,她埋下头,用力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轻声道,“他不能再开车了,阿杰,按照他当时的情况,应该连走路都非常困难。”

“可是我没有看出这一点!”

“对,谁也没看出这一点。”唐棠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茫然若失,“也许对他而言,平常的走路都像是踩在刀刃之上……”

那么这个人,将得付出多么可怕的毅力?!路杰突然想,他慢慢回忆起那天俩人赛车之后,天野脚下的那一跌绊。

还有他平日里看似轻松自如的步伐……路杰心里翻腾起滚水一样的情绪。

顷刻之间,他对天野的印象完全不一样了。

“关于他受伤入院的信息,非常非常少,可能他自己也做了很多掩盖。”唐棠站起身来,她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夜色,声音嘶哑,“他不愿意提,不肯告诉任何人他的过去,我不知道他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又是如何爬起来的,但那一定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

路杰忽然有点担忧,他说不清这份担忧是为了唐棠还是为了天野。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忍不住问,“天野既然隐瞒了……”

“当然是把这一切写出来!”

唐棠这一嗓子,惊到了路杰,他顿时叫起来:“不会吧!天野他不愿意让人知道呀!”

“可是阿杰,这是多么伟大的历程!多么令人钦佩的过去!这并不是耻辱你懂吗!这是战士脸上荣耀的伤疤!”唐棠兴奋得脸发红,“如果披露出来,只会让更多的人钦佩天野,钦佩他这种坚韧的精神!甚至包括ake的队员,也会对他有更强烈的敬佩!阿杰,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

路杰被她这么一说,猛然醒悟。

唐棠说得没错,如果说,从前他还是单纯的佩服天野的车技,甚至将它归结为天野个人的天赋,像Jason以前说过的,是“老天爷赏这口饭”,那么今天看到了这么多消息之后,路杰忽然明白过来。

这并不是天赋,至少,他不该把一切都轻飘飘地归于天赋。

天野不是轻松自如地走到如今来的,他是从血和火的战争中,万分艰难地走过来的,每一步,都落下了一个血脚印。

他从未这么敬佩过天野,也从没这么坚定地认为,天野应该留在ake,他坚信被这个男人带领着,ake,还有他路杰,未来一定会站在世界的领奖台上!

如果他是这么想的,那么ake的其他队员,还有外面那些并不熟悉ake,甚至对ake这么多年连续失败抱有轻蔑眼光的观众们,他们在看到天野的过去之后,心中又会产生何种变化……简直不言而喻。

然而转念一想,路杰又不由忧心忡忡。

“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啦,我也很支持你披露这些消息,而且我也非常明白,它们确实具有重大的意义。”路杰说到这儿,皱起眉头,“可是,你能确定天野同意你的做法?”

唐棠却一脸的大无畏,她昂首挺胸,用力一握拳:“我会去说服他的!”

唐棠的劝说行动,遭到了路杰意料之中的挫败。

当时他和Zoe在隔壁办公室整理排位赛资料——因为还在禁止摸方向盘的禁令中,所以别的车手中午休息,路杰无事可干,只能溜到Zoe这儿来帮她的忙。

中午十二点,路杰看着唐棠朝他比划着V字,自信满满走进了天野的办公室。

然而,她进去还不到十分钟,突然,“当啷”一声巨响!

是瓷器砸碎的声音!

路杰和Zoe对视了一眼,俩人都吓了一大跳!

还没等他们回过神,天野的声音就从隔壁办公室传出来:“保安!把她带出去!”

路杰赶紧跑出来,却见天野的办公室大门敞开,天野面色铁青,一言不发指着门外。

唐棠双手牢牢抓着门把手,那样子像是生怕天野真的把她赶出去,她还在竭力争辩:“这并不是耻辱!天野,你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呢?!你应该让大家都看见!回避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你看,无论你如何掩盖,事实还是被我挖掘出来了!”

“然后呢?”天野突然,冷冷一笑,“像你们这种所谓的记者,除了到处挖人家的伤疤,还会做什么?”

唐棠被他这一句话,说愣了。

“我之前同意接受采访,是出于为了ake的宣传目的,我对炫耀我自身没有兴趣。”天野的声音非常冰冷,像坚硬的铁,“我更没有兴趣把自己的伤口敞开来给大众观摩,如果你对展示伤疤感兴趣,唐小姐,那你该去马戏团,给那些傻猴子一把刀,它们会把自己划得血淋淋给你看……”

“天野!”路杰觉得他越说越不像话,不由上前劝阻,“小棠只是觉得你受伤和康复的过程,非常鼓舞人心!”

“鼓舞人心?”天野将那双冷冰冰的黑眼睛转过来,牢牢盯着路杰,“你尝试过那种痛苦吗?你知道人在那种处境之下,会有什么想法吗?不,被命运重创的人不会觉得自己的拼命挣扎能鼓舞人心,他在一万个噩梦里,都不会有一个那样的想法。他只希望自己不要彻底废掉,不要从此变成垃圾被人扫地出门!”

办公室的走廊,重新安静了下来。

唐棠望着天野,她忽然觉得视线模糊不清,有泪水不由分说的涌上来。

Zoe轻轻拽了拽路杰的袖子,她哑声道:“阿杰,你们就别再逼他了。”

路杰怔怔看着Zoe,他忽然明白过来,原来Zoe早就知道这些。

天野面无表情看了唐棠一眼:“Zoe,帮我送客。路杰,你回队里去。”

他说完,再不看那三个,砰的一声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在将他们送下楼时,Zoe低声告诉他们,天野一直很忌讳被人提起过去。

“他的腿伤没有完全好,如果用力过猛,就会旧伤复发。”Zoe擦了擦眼睛,“每次复发,都得用大量的冰块冷敷……”

路杰一怔:“所以你的办公室冰箱里会存着那么多冰块啊!我一直以为你在偷偷吃什么冷冻的零食呢!”

Zoe苦笑:“冰箱里除了成箱的冰块什么都没有,哪里来的零食?起初我也不知道,天野都是自己冷敷,但是有一次他实在站不起来了,才让我帮忙……那次,他很简略地和我解释了几句,只说了个大概。我没敢多问,我看得出来他不高兴别人知道这件事。”

唐棠一直都没说话,此刻,忽然轻声说:“难道伤口是捂着盖着,自己就会好的吗?”

她这么一说,那俩就都被她给说愣了。

电梯到了一楼,打开门,唐棠走出去,她又停住,转过身来望着他们俩:“难道伤口这东西,不是应该暴露在阳光和空气里,才能更快的愈合吗?”

路杰吃了一惊,他赶紧道:“不是吧?听你这意思,你还不打算打退堂鼓?”

唐棠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她又笑起来:“我唐棠自小长这么大,什么时候打过退堂鼓?你别小看我了!”

那天傍晚,路杰从车队回来,他看见唐棠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摇摇晃晃,好像在想什么。

路杰走过去,他低头看看唐棠:“你还好吧?”

“我能有什么事呢?”唐棠笑了笑,冲着他挥了挥胳膊,“被男神骂一顿也是难得的经历!往后可以写进我的自传!”

路杰简直拿她没办法,他恨恨瞪了唐棠一眼:“我就不该同情你!”

“阿杰!”唐棠突然喊住他。

路杰转头看着她。

唐棠突然迟疑起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去挖天野的伤疤?”

路杰想了想,摇摇头:“我没觉得你做错,但我也能理解天野的心情。他太骄傲了,你知道的,一个骄傲得像太阳一样的人,容不下黑暗的过去暴露在大家眼前……”

“就算是太阳,也有太阳黑子啊。”唐棠撇撇嘴,“你不觉得他这种避而不提,其实是另一种程度的放不下吗?”

路杰一听,真觉得唐棠说得有理。

“一个总也放不下过去的人,你觉得他的未来能走得坦坦荡荡吗?”唐棠耸耸肩,“我可不觉得。过去的伤疤一直在天野心里,甚至在暗中流血,就这么放着不管,早晚它会扩大。”

路杰听她这么一说,顿时着急起来:“小棠,咱们可不能放着不管啊!”

唐棠从秋千上跳下来,她快活地拍了一下路杰的肩膀:“英雄所见略同!阿杰,我有个计划,恰恰,需要你的帮忙!”

第二天,路杰去了天野的办公室,他带去了一束白色百合,百合花里插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sorry。

“是小棠给你的道歉花。”他说,“她觉得昨天让你那么生气,很不好意思。”

天野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花,他面无表情,只冷冷哼了一声。

路杰也觉得尴尬:“另外……”

“还有什么事?”天野今天很显然心情不佳,根本不想和他谈话。

“我今天下午想请个假,有点私事。”路杰说。

本来路杰加入ake之后,从来都是早到晚走,恨不得训练都比别人加多几个钟头,天野这还是头一次听见他说要请假。

“有什么事吗?”

“Jason的老朋友过世了,我和他一同去参加葬礼。”

参加葬礼自然是大事,这种假还是得批准的。天野点了点头:“路上小心。”

然而就在当天下午七点半,天野正要离开办公室,Zoe却跌跌撞撞进来:“Mark,不好了,路杰出事了!”

天野的脑子,嗡的一声!

“……是唐小姐给我来的电话。”Zoe的嘴唇都在发抖,“他和Jason一起出的事,他们从葬礼上回来,在途中和一辆卡车相撞!”

天野一把抓住Zoe:“他们在哪个医院?!”

“圣安德鲁森纪念医院!”

天野抓起桌上的外套就往外冲,冲到门口他突然停下来。

等等,圣安德鲁森医院?!那不就是……

Zoe见他停住脚步,不由问:“你不想去吗?那我替你过去看看吧。”

天野定下神来,他摇摇头:“不,还是我去。”

他飞快下楼来,进了车库,上了自己的那辆玛莎拉蒂。

发动引擎之前,天野拿起手机,先拨了路杰的手机,对方关机。

他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这不是废话吗?路杰车祸出事,他的手机怎么可能还开着?

然后,天野又拨通了唐棠的手机。

唐棠在那边一个劲儿哭,她说具体情况她也不清楚,是警方通知她的,而她此刻还在大学里,在教授的办公室脱不开身。

“我打电话去医院那边问过了,医院说情况不妙,正在手术……”唐棠说着,呜呜哭起来。

天野咬咬牙,这才道:“你留在学校,天太晚了就别去了,我这就赶过去!到了那儿我再通知你!”

挂了电话,天野将车驶出ake总部。

一路上他都在焦躁地轻捶方向盘,天野万万没想到,路杰只是请了半天假,就酿出这么大的灾难!

早知道,他就不该给路杰这半天假!他该把这小子牢牢拴在身边!

——然而跟着Jason去参加葬礼,这种理由他怎么能回绝呢?

天野越想越心焦,甚至在心里暗暗痛恨起老天爷来:他在低谷中坚持了多年,好容易有了起色,好容易看见了路杰这样一个希望,现在上天竟然又想把这希望给夺走!

上帝对他,何其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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