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迟既得了那只老母鸡,即走到河边,拾了一片碎磁,把鸡杀死。并不挦毛,只破开肚皮,去了肠杂,放下些椒盐、五香、酱油、白醋之类的东西在鸡肚皮里面,拿线扎了起来。调和许多黄泥,将鸡连毛包糊了。再从身上抽出一条大布手巾来,把讨来的米,倒在手巾里,就河水淘洗干净,用绳将毛巾扎好,也用湿黄泥包糊。然后走到山中,寻了些枯枝干叶,拣土松的地方,掘一个尺来大、尺来深的洞。先把黄泥糊的母鸡放在洞里,将枯枝干叶纳满了一洞,取火点燃了,接连不断的添些。是这们烧过了一个时辰,黄泥已烧得透心红了,柳迟才把鸡取了出来。趁那洞里正烧得通红的时候,把黄泥包的米放下去,只略略加了些儿柴在上面,那生米便能煨成熟饭。柳迟才添好了柴火,心里忽然寻思道:“有这们好的下酒物,没有酒,岂不辜负了这鸡吗?好在身边还有几文钱,何不且去买点儿酒来,再剥鸡子呢?”
主意已定,就拿了一只碗,到近处酒店里买了酒。
回到山上,一看火洞的柴枝上面,竖了一片尖角瓦,心里登时吃了一惊。暗想:这深山穷谷之中,那有本领很大的人来寻我的开心呢?原来,叫化子伴里,有这种极大的规矩:不是阶级很高的叫化,不能是这们弄饭菜吃。在这种场合,若是有同道的经过,在火洞上竖一片尖角瓦,谓之起宝塔;在火洞旁边竖一根柴枝,谓之竖旗杆。不是在叫化子伴里最有本领的,阶级最高的,绝不敢玩这种花头。烧饭的叫化遇了这种表示,必得停了饭不吃,在山前山后,寻找这起宝塔或竖旗杆的人。寻着了,彼此攀谈几句江湖话,果是本领不错,就请来同吃。
柳迟这日既发见了宝塔,便放下手中的酒,四处张望,却不见一个人影。在山底下都寻遍了,也是没有。回身走上半山,只见一个老道人,身穿一件破布道袍,背上驮一个黄布包袱,坐在一块石头上打盹。身旁放着一口六七寸宽、尺多长的红漆木箱。木箱两旁的铜环上,系了一条蓝布带。大约是行走时,将蓝布带绊在肩上的。柳迟心中忽然一动,觉得这老道不是寻常人。随即双膝跪在地下,磕头说道:“弟子求师三年,今日才遇见师傅了。望师傅开恩,收我做个徒弟。”
说罢,又连连磕头。那老道合着双眼不瞧不睬,好像是睡着没有醒来。柳迟磕过了十多个头,膝行移近了两步,又磕头如前说了一遍。老道醒来,揉了揉眼睛,打量了柳迟几下,口里喝了一声道:“我也和你一样,在外面讨饭糊口,那里有钱打发你?你不看我身上穿的衣服,像是有钱打发叫化子的人么?”
柳迟听了一点儿不犹疑的答道:“师傅可怜弟子一片诚心,求师求了三年,今日才见着了师傅。师傅慈悲,收了我罢!”
老道哈哈笑道:“原来你想改业,不做叫化,要做道士。也好,我讨饭正愁没人替我驮包袱,提药箱。你要跟我做徒,就得替我拿这两件东西。但怕你年纪太轻,提不起,驮不动,那便怎好呢?”
柳迟至诚不二的说道:“弟子提不起也提,驮不动也驮,师傅只交给弟子便了。”
老道立起身来笑道:“你就提着这药箱走罢。”
说话时,好像闻着了甚么气味似的,连用鼻嗅了几嗅道:“不知是那一家的午饭香了,我们就寻这饭香气,去讨一顿吃罢。”
柳迟也立起来,伸手提起那药箱,说道:“这饭香气,是弟子预备着孝敬师傅的。就在前面,请师傅去吃罢。”
老道又哈哈大笑道:“我倒得拜你为师才好!你能弄得着吃,还有多余的请我,不比我这专吃人家的强多了吗?”
柳迟引老道到了火洞跟前,把讨米袋折叠起来,给老道做坐垫。老道自己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竹蔸雕成的碗来。柳迟剥去鸡上黄泥,鸡毛不用手挦,都跟着黄泥掉下来了。老道全不客气,一面喝着酒,一面用手撕了鸡肉,往口里塞,不住的点头咂舌说:“鸡子煨得不错,只可惜这乡村之中,买不着好酒。”
柳迟道:“好酒弟子家中有,且等弟子去取了来何如呢?”
老道摇头道:“已用不着了。好酒来了,没有这们好的下酒菜,也是枉然。你家的好酒,留着等你下次又煨了这们好的鸡的时候,再请我来吃不迟。”
柳迟连忙应是。没一会,酒已喝得点滴不剩,鸡也只剩下些骨子了。老道举起竹蔸碗,向柳迟道:“拿饭来,做一阵吃了罢。”
柳迟取出饭包,刨去了面上黄泥,解开扎口的线,估料饭多碗小,承贮不下,打算从自己袋里拿一个碗来,和老道分了吃。老道指着饭包说道:“快倒下来给我吃,不要冷了,走了香味。”
柳迟不好意思不往竹蔸碗里倒,谁知一大包饭倒下去,恰好一碗,一颗饭也没有多余,更不好意思再从竹碗里分出来。只好双手捧着,递给老道。老道接过来,就用手抓着,往口里吃。一边吃一边说道:“这是百家米,吃了是可以消灾化难的。不过这里面有一大半太粗糙,吃下去哽的喉咙生痛。你下次讨了这种粗糙米的时候,我教你一个好法子,可以使粗糙的立刻都变成上等熟米。你这袋里,不是有竹筒吗?把讨来的粗糙米,都放在竹筒里。抓一把竹筷子,慢慢一下一下的舂,舂到一千下开外,簸去筒里的糠屑,不都变成上等熟米了吗。”
柳迟听了,暗想:师傅也是我们这圈子里的老手,我难道真是讨饭的人,拜了师,还学这些玩意?当下也不敢说甚么,只是点头应是。老道大把的抓着吃,一会子就吃了个一干二净。柳迟忍着饿,立在旁边。老道仍将竹蔸碗纳入药箱,立起来伸了个懒腰,双手摸着大肚皮笑道:“这顿饭扰了你,算吃了个半饱。我就住在清虚观,你下次煨了这们肥的鸡子,再给我一个信,我不和你们小孩子讲客气。圣人说过的:有酒食,先生馔。你一有信给我,我就来叨扰,绝不教你白跑。”
柳迟道:“清虚观在甚么所在?弟子实不知道,得求师傅指示。”
老道打量了柳迟两眼笑道:“你既不知清虚观的所在,便说给你听,你也找寻不着,罢罢,你提了药箱,跟我一道儿去罢。”
柳迟欢喜得又爬在地下磕头。先背好了自己的讨米袋,一手挽着药箱,跟定老道,走了二十多里路。天色已渐渐向晚了,柳迟肚中实在饥饿不堪,两腿又走得乏极了,忍不住问道:“师傅的清虚观在甚么地方,此去还有多远的路呢?”
老道随便点点头,有声没气的应道:“大概不远了。你力乏了,走不动么?就坐在这里歇歇也使得。但是我肚中,又觉得有些犯饥了,那里再有一只那们好的煨鸡,给我吃一顿才好。”
柳迟道:“这时天色不早了,人家的鸡都进了埘,如何弄得到手呢?并且就有鸡,一时也难煨熟,弟子袋里的米,也没有了。师傅既是肚中犯饥,请在这里坐坐,弟子就去讨一碗热饭来。此刻正是人家晚饭时候,讨来必是热的。”
老道又点了点头道:“这便生受你了。我坐在这里等着,好孩子就去罢,我肚中饥得难过了。”
柳迟即将药箱放在老道身边,背了讨米袋,急急忙忙,望屋上有炊烟的人家走。亏得他年纪轻,人家瞧着他可怜,都肯给他饭。连讨了三五家,集聚了一竹筒热饭。恐怕冷了,师傅不好吃,拿几个袋,将竹筒包裹起来。饶着自己的饥火中烧,馋涎欲滴,也不敢先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