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吕宣良指着那本旧书,继续说道:“这是一部《周易》,传给你本来太早了些。因你已有了这个样子的内功,道念又坚诚可喜,不妨提早些传给你。但是这部《周易》,你不可轻视,这是我师父的手写本,传给我,精研了几十年。我师父原有许多批注在上面,我几十年的心得,又加了不少的批注。欧阳净明相从我二十年,他的道念也十分诚切,心术又是正当,我所以不传给他这部《周易》,就为他资质不高,没有过人的天分,怕他白费心思,得不着多大的益处。河南的刘鸿采,资质颖悟不在你之下。只因他英华太露,不似你诚朴。我当时尚只虑他不是寿相,却没见到他的心术会有变更。此时传给你,在学道的同辈中,也算得是难逢的异数了。你潜心在这里面钻研,自能得着不可思议的好处。明年八月十五日子时,你到岳麓山顶上云麓宫的大门口坐着,我有用你之处。切记,切记!不可忘了!”
说着,将《周易》递给柳迟。柳迟慌忙跪下,双手举到顶上,捧受了《周易》,拜了四拜,说道:“弟子谨遵师命,不敢忘记。”
吕宣良含笑点头,向笑道人说道:“欧阳净明告我,说你和甘瘤子争水陆码头,你很得了采,事情毕竟怎样?”
笑道人立时现出很惭愧又很恐慌的样子,勉强赔着笑脸说道:“小侄无状。气量未能深宏,喜和人争这些闲气,说起来真是愧煞。”
吕宣良大笑道:“不妨,不妨,这又何关于气量?这种闲气,我就争得最多。”
笑道人道:“这回的事,很亏了欧阳师兄,替小侄帮场。否则,有甚么采可得。杨赞廷很是一把辣手,非欧阳师兄与他一场恶斗,将他逼走,胜负之数,正未可知呢!”
吕宣良道:“你们较量的所在,不就是在赵家坪吗?那们好的战场,在北方平阳之地,都不容易找着,何况南几省,全是山岭重叠,除了那赵家坪,再到何处能找一个穿心四五十里,一平如镜的地方来?也无怪平、浏两邑的人,相争不了。战场是好战场,地方也真是好地方。”
笑道人说道:“地方虽好,却是于小侄无关。”
吕宣良长叹了一声,立起身来说道:“世人所争的,何尝都是于自己有关的事?所以谓之争闲气。我还有事去,先走了。”
随向柳大成点头作辞。
梧桐树上的两鹰,如通了灵的一般,见吕宣良作辞,都插翅飞了起来,在天井中打了两个盘旋,像是很高兴的样子,望着吕宣良唧唧的叫。吕宣良抬头笑道:“席上全是斋供,等歇去屠坊要肉给你们吃。”
柳迟忙说道:“要肉弟子家有,但不知要生的,要熟的?”
吕宣良摇手笑道:“不要,不要。这两只东西的食量太大,吃饱了又懒惰得很,并且不能惯了他。他若今日在这里吃了个十分饱,便时常想到这里来。云麓宫的梅花道人,就被这两只东西拖累得不浅。猎户送梅花道人的两条腊鹿腿,被这两只东西偷吃了。一只腊麂子,几副腊猪肠肚,也陆续被两只东西偷吃了。若不是看出爪印来,还疑心是云麓宫的火工道人偷吃了呢。”
笑道人问道:“他们背着你老人家,私去云麓宫偷吃的吗?”
吕宣良摇头说道:“那却还没有这们大的胆量。如果敢背着我私去那里偷盗,还了得吗?那我早已重办他们了。几次都是我教他去云麓宫送信,梅花道人不曾犒赏他们,他们便干出这种没行止的事来。但是也只怪梅花道人,初次不该惯了他们。因我初次到梅花道人那里,梅花道人拿了些熏腊东西给他们吃了,就吃甜了嘴。从那回起,凡是经过熏腊店门首,这两只东西便在我肩上唧唧的叫,必得我要些熏腊给他们吃了,才高兴不叫了。得了派他们去云麓宫的差使,直欢喜得乱蹦乱舞起来,谁知他们早存心想去云麓宫讨熏腊吃。”
说得柳大成和笑道人都大笑起来。两鹰好像听得出吕宣良的话,越发叫得厉害。柳大成连忙跑到厨房里,端了一大盘切好了的腊肉来。吕宣良道谢接了,用手抓了十多片,向空中撒去。两鹰真是练就了的本领,迎着肉片,嘴衔爪接,迅速异常,一片也不曾掉下地来。那需片刻工夫,即将一大盘腊肉吃得皮骨无存,飞集在吕宣良肩上。笑道人也同时作辞,二人飘然去了。且慢。第一第二两回书中,没头没脑的叙了那们一大段争水陆码头的事,这回从吕宣良口中,又提了一提。到底是桩甚么事?不曾写明出来。看官们心里,必是纳闷得很。此时正好将这事表明一番,方能腾出笔来,写以下许多奇侠的正传。却说平江、浏阳两县交界的地方,有一块大平原,十字穿心,都有四十多里,地名叫做赵家坪。这个赵家坪,在平、浏两县的县志上都载了。平江人说是属平江县境的,浏阳人说是属浏阳县境的,历几百年争不清楚。这坪在作山种地的人手里,用处极大。春、夏两季,坪中青草长起来,是一处天然无上的畜牧场。秋、冬两季,晒一切的农产品,堆放柴草,两县邻近这坪的农人,都是少不了这坪的。只因没有一个确定的界限,两县的人各不让步。又都存着是一县独有的心,不肯劈半分开来。于是每年中,不是因畜牧,便是因晒农产品,得大斗一场。斗的时候,两方都和行军打仗一般。一边聚集千多人,男女老少都有,就在赵家坪内。少壮的在前,老弱的在后,妇人小孩便担任第四回董禄堂喻洞比剑金罗汉柳宅传经后方勤务。两方所使用的武器,扁担、铁锄为主,木棍、竹竿,临时取来接济的也不少。每大斗一次,死伤狼藉,打得一方面没有继续抵抗的余力了才罢。也不议和,也不告官。打死了的,自家人抬去掩埋,只怨死的人命短,不与争斗相干。受了伤的,更是自认晦气,自去医治,没有旁的话说。打输了的这一方面,这一年中便放弃赵家坪的主权,听凭打赢了的这一方面在坪里畜牧也好,晒农产品也好,堆柴放草也好,全不来过问。一到第二年,休养生息得恢复了原状,又开始争起来,斗起来。历载相传,在这坪里,也不知争斗过多少次,死伤过多少人。那时做官的人,都是存着吏不举、官不究的心思,只要打输了的不告发,便是杀死整千整万的人,两县的县知事也不肯破例出头过问。所以平、浏两县的人,年年争赵家坪,年年打赵家坪,唯恐赵家坪不属本县的县境。两处县知事的心理,却是相反的,几乎将赵家坪看做不是中国的国土。将一干争赵家坪、在赵家坪相打的农人,也几乎看做化外。所以年年争打得没有解决的时候。赵家坪的地位,本来完全是陆地,并不靠水。然争赵家坪的,都不说是争赵家坪,却都改口,称为争水陆码头。这种称呼,也有一个缘故在内。只因清朝初年,宝庆人和浏阳人争长沙小西门外的水陆码头,曾聚众大打了好几次。那时出头动手的,两边都拣选了会拳棍的好手,在南门外金盘岭,刀枪相对的争杀起来,接连斗了三日。两边都原有二百多人,三日斗下来,死的死,伤的伤,一边都只剩一个人了。浏阳的一个,娃戴名汉屏,年已七十三岁了。宝庆的一个,姓常名葆元,年龄也和戴汉屏差不多。两人的本领,功力悉敌。起初都用单刀相杀,不分胜负。都掉换兵器,又不分胜负。三日之内,所有的兵器通掉换尽了,仍是分不出胜负。两人又斗了一会拳脚,见同伴的都伤亡了一个干净,两个老头子才议和,结成生死兄弟。从这次大争斗以后,凡是两个团体争占甚么东西,无论是田地,是房屋,或是坟墓,都顺口叫做争水陆码头。这争水陆码头几个字,成了两方相争的代名词。于今争水陆码头的意义说明了,只是平、浏两县农人的事,和笑道人、甘瘤子一般剑客有甚么相干呢?这里面的缘故,就应了做小说的一句套话,所谓说来话长了,待在下一一从头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