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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鬼姬之舞

“还要继续吗?”冷淡的话语硬生生掷下,指尖的血滴落下渗进泥土。

晨风兀自在坝子里呼啸而过,低洼地里的迷雾还未完全散去,却还是能够看到一个灰色的人影,矗立在茫茫花海中。

依稀,还能够听见大声的喘息和咳嗽。空静的旷野在山的阴影里,所以即使日光在山阳如何骄艳,山阴处露水未晞散着微寒。山脚有一湾寒潭,几间茅草房,炊烟冉冉升起,混在晨雾里看不真切。

生火做饭的两个女孩才十三、四的模样,动作熟练地淘米洗菜,各自干各自的活不多言语一句,就连到屋外搬柴火都没有抬头看一眼篱笆外。

还算整齐的篱笆外,就是花海,一直延伸到另一座山脚,此刻笼在晓雾里,反而更觉得花田广阔。

她们负责看管这片花田,但是现在外面几乎是一片狼藉,花落枝折,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谁都不敢多嘴,也不敢去看花田里的人。

“该结束了。”还是那个冷漠的声音,有穿透心脏的力量,坝子里隐隐还有回音。

尚可以目视的朝阳是一轮橘黄色的圆盘,慢慢地驱散飘游的白雾,远处绵山青灰的轮廓层峦叠嶂,近处红似火的花开得正艳。

昨天夜里的一场厮杀,毁坏了无数畦的花田,青色的茎红色的花狰狞地铺了满地,有被斜斩下的,也有被踩踏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不堪入目。

侥幸未被蹂躏的花,在风中抖干净露水,绽开卷曲的花瓣,火红的烈焰在青雾退去后以燎原之势扩散开去,举目便是绚丽的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地狱的接引之花,亦是天降四华之一。

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就盛开在灵鹫山下,妖冶如火般荼毒站立在花丛里、白袍男子的眼睛。他依旧静默地站着,目光盯着脚下一片火红,右手指尖还有一滴半凝的血,欲坠未坠。

曼珠沙华嗜血,临近几株尚算完好的花苗沾了鲜血,居然恢复神气,张着傲然的花瓣、如同在渴求更多的血腥。

“谁说结束了!我还没输——”伏在地上的红衣缓过一口气,一手撑地霍然起身,借着推力往后略开三丈。

大红的衣袍上好几处都破了,可以看到渗出血的肌肤,他虽然手下留情了,她却是不领情的。发髻慵慵散乱,白皙的脸上抹上了红色的花汁,像涂乱的胭脂,总之整个人显得狼狈极了。

站在自己的花田里,即使曼珠沙华平日里是她的最爱,打败面前这个傲慢的男人,是赤华现在最想做的事。

风清日朗的时候,她还是会走在花田里松土施肥,对每一株花呵护倍加,就差都系上护花铃了。但是现在不是做女儿态的时候,旷汐就站在她面前,自命不凡的眼睛里全是冷笑,她讨厌他睥睨的样子。

而且,她绝不会将刚到手的宝贝交出去,那是她可以报仇的最后的宝贝,拿性命换都可以。

“有用吗?你再怎么顽固也赢不了我……至少现在还不行。”旷汐微微合起疲倦的双目,不想去看蓬头垢面仍嘴硬的手下,经过一轮激战,他没有受到一点伤,手上的血是赤华的,手离身边数寸,白袍上没有一点污秽,纯白圣洁。

他说的是实话。有些人并不喜欢听实话,至少某些不好听的实话是不喜欢听的,特别是骄傲的女人。

赤华就是那种骄傲的女人,不但骄傲,自尊心也极强。旷汐的话犹如火上浇油,彻彻底底激怒了她,右手颤抖着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不确定的决心复杂纠结着。

“我顽固、总比你自大好多了!”话音还未落,赤华左手指向几丛妖艳的曼珠沙华——那些花都沾了她的血,转瞬间就成了她手中的武器,卷曲的花瓣猛然间增长,攻向孤立的白袍。

旷汐确实是孤立的,在曼珠沙华的花田里,任何一朵花都可能成为赤华的武器,即是说,茫茫的花海就是赤华的国度,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操纵每一朵曼珠沙华轻易杀人。

旷汐感觉到杀气就立即腾空而起,俯身看去,他刚才所站的位置旁,花瓣结成了通红的网,一击失败后立即向上扑来,瞬时就紧紧抱住了他撑开的结界,并且还在不断滋生,很快就会覆盖结界表面。

真是个难缠的女人!

旷汐来不及对上一波的攻击发出评价,赤华手中的曼珠沙华花瓣交缠,形成一支尖锐的长箭,破风穿透空气而来。

完成这些布置,赤华脸色开始泛白,毕竟这一战持续太久,虽然伤口极浅,内伤却不轻。

两个人每一次交手,她都不会手下留情,她恨透了旷汐自以为是的谦让。他从没有对她用过全力,几乎能够拿捏准该用几成力量、就可以完全击败她。她渴望那样高深的力量,却讨厌高高在上的祭司。

半空中,火红的曼珠沙华已经完全包裹了结界、和结界里的祭司,离弦之箭也无声刺入。

花瓣轰然碎裂,巨响伴随着余震的力量如同水波,以祭司为中心传开,曼珠沙华纷纷向后倒去,宛若在仰望天人。显然是明白刚才的攻击并不能够打败祭司,红衣的女子甚至来不及躲开巨震的余波,随即对着空中抬起右手。

天降花雨,白袍红衣的两个人都站在花雨中,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任凭红屑落满身,身边弥漫着幽幽的花草味。

赤华突兀的锁骨间,一滴血渍牢牢地陷进去,右手依旧伸直,拳头就在旷汐左手里,被紧紧攥住。

“你要用它对付我吗?”旷汐开口,禁不住带着几分愤怒,她简直疯了!右手静静地垂下,祭司指尖一片温润清明,刚才的一滴血,已经弹到赤华颈上。

就是那一滴血,彻底封住赤华魔鬼般的进攻。

学不乖的女人,比恶魔更加可怕,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她!

“你……”一口气没提上来,咸腥的鲜血倒是从胸腔翻涌上来,喷出的血落在旷汐脚下,很快就被湿润的泥土吸收,嗜血的曼珠沙华抬起头,仿佛又活过来。那滴血没有贯穿她的喉咙,却是让她短暂窒息,杀气刹那间就退去,赤华冷冷盯着旷汐,又在一瞬间歇斯底里:“你不要逼我!不要……不要管我!”

旷汐放开她的手,看着赤华跌坐在面前,无动于衷。

旷汐是她逾越不了的高山,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行。

“只要你赢了我,我就让你去报仇。”

就为了当年一句话,她每天每天都在修行,虽然他是大祭司,但她身上也流着代表月神之子的圣血。为什么还是不行呢?

已经十五年了,她甚至选择苟且偷生,只为了能够亲手杀了那个曾经令她和旷汐决裂的魔鬼,只为了可以弥补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抛弃了过去,却亦是看不到未来。旷汐给的希望,比绝望更让她崩溃。

杝生,杝生,你毁了我一生,怎么甘心!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毁灭你,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左手捂着脸,赤华终于不再故作坚强,低着头嘤嘤地哭起来,右手深深地抠进泥土,手上青筋毕露。

眼泪从指缝里溢出,顺着手被滑到胳膊上,滑到新添的伤痕,身体上的疼痛依旧麻木不了痛恨的内心。一直假装遗忘在最深处的记忆,有如海啸奔腾而来,飘零的无助感喷薄不绝,再怎么收敛情绪,泪水还是抑制不住地涌出眼眶。

旷汐很久都没有看到过哭泣的赤华,很久,是十五年。那次,她也是跪倒在他面前,掩着脸低声啜泣,和现在一样绝望,单薄的肩头微微耸动,像一颗脆弱的心脏。

这些年,她还是在执著。表面上大大咧咧明媚娇艳,内心早就被腐蚀得千疮百孔,只能够用假象来骗自己了吗?

“龚玥……”

仿佛被这个名字烫伤,哭泣的红衣女子狠狠拒绝,脸仍是埋在手掌里:“不准叫!不准你叫这名字!”言罢,又是低声地哭泣。

不让叫这个名字吗?——旷汐嘴边浮起一个浅浅的笑意,对着哭得如泪人的手下轻叹一口气,撤去结界缓缓蹲下身,也不介意泥土和花汁弄脏他的白袍。

他知道,现在在他面前的是骄横跋扈的龚玥,不是轻佻虚伪的赤华使,所以,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在她耳边低唤:“阿玥。”

赤华使会打开他的手,龚玥不会。他们俩携手统治拜月教的时候,出入统一合作默契,彼此就是对方的依靠,也是对方唯一的朋友。那时候的龚玥,只是十几岁的姑娘,已经美艳得如同绚丽的宝石,尽情在他保护的天空下释放光彩。

她是开朗的,也是蛮横的,毕竟出生在傣寨土司家族里,从小娇生惯养,成为拜月教主后,更是如众星捧月,养了一身的坏脾气。能够约束她的,只有拜月教的大祭司旷汐。

红衣女子用微微红肿的眼睛看白衣男子,有些不适应他突然的关心。他的关心,不是应该在罢黜她的时候就没有了吗。

她的脸在晨风里是冰凉的,他的手掌带着温暖,一丝丝热意透进身体,不再觉得沾满露水的衣袍冷若冰霜。身体暖和起来,心也会跟着热起来。

她又怎么会忘记旷汐曾经给过她的一切。无论他的初衷是什么,他给了她最好的。

那一日,当众人拥簇着的旷汐走进不算宽敞的竹楼,屋子里恍然明亮了,他的身上有奇异的魅力,笑起来好看极了。三岁的她坐在地上痴痴看着宛若天人的白袍男子,也忘记了哭闹。

他俯身抱起看呆了的小女孩,脸上满满都是笑意,琥珀般的眼睛里闪着璀璨的光芒。

“阿嚏、阿嚏、阿嚏。”怀里花猫脸的小女孩连打了三个喷嚏,好像是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她把头埋在他肩上,偶尔透过指缝偷瞄一眼。

阿爸阿妈并没有来阻止这个擅自闯入她家里的陌生男子,她也没有认人的羞涩,这个大哥哥身上有好闻的香味,她趴在他的身上贪婪嗅着,安静地不像片刻前被阿哥抢了玩偶而哭闹不休的淘气包。

大哥哥席地而坐,任由她在怀里躲藏够了,她开始大着胆子打量好看的哥哥。长长的头发用一根白带子系着,双瞳明亮清晰,薄薄的嘴唇柔柔地含笑。他的打扮不是傣家寨的人,倒有些像和阿妈去赶集时看到的汉人,纯白色的袍子在地上铺开。她光着脚坐在他膝上,清丽的眸子里全是好奇。

“阿玥。”大哥哥一只手托着她,另一手轻轻抚上她脸颊,像阿妈一样疼惜她。

“嗯……”三岁的孩子更加好奇了,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但是看他就不像是坏人,还是拖着鼻音轻轻答应了一声。

莹莹的光闪耀在竹楼里,孩子水嫩的脸蹭到了硬物,不自觉伸手就握住。两只小手抓住的是大哥哥的一根指头,纤长的食指上带着一个漂亮的戒指,幽幽的蓝光像一湾明净的湖水。小小的孩子心里觉得,大哥哥应该是庙里的菩萨吧,什么都是美好的。

看出她很喜欢那枚戒指,温柔的祭司由着她翻来覆去地看,春天的和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百花醉人的芳香。

“大哥哥,你怎么知道、阿玥的名字?”穿着小筒裙的傣家小卜少口吃还不太清,咿咿呀呀开口一字字说得极慢,他依旧是耐心听着。

听到小女孩的称呼,会讲傣语的大哥哥呵呵笑起来,浅吻上她的眉心,细致地为她解释疑惑:“我当然知道,而且,阿玥,我是特意来接你的。大哥哥要让你做拜月教的教主,统领数万教民,以后还会统辖南疆,过着人人羡慕的生活,只要是你想要的你就可以得到,所有人都会满足你的要求。你喜欢吗?”

三岁的孩子还不懂得教主到底有什么用、可不可以吃,只觉得可以得到好多玩偶了,胖胖的小手指半含在嘴里,模模糊糊答道:“喜欢。”

“阿玥愿意跟我走吗?以后都和大哥哥在一起,没有人会欺负你,人人都会像侍奉神一样侍奉你,因为你就是他们的神,掌管别人的命运。”大哥哥说话的声音像春风般柔和,不是阿爸那种粗野地呵斥,让她更加喜欢他了。

他没料到小小的家伙也会学着大人思考,她吮着指头眼神四处转,看到阿妈示意她点头,于是就糊里糊涂跟着点头,下意识里觉得大哥哥是为她好。

没有人可以违抗拜月教,拜月教的子民更不可以,整座南甸寨的存亡都交到了一个三岁孩子的手里,而她却是含糊懵懂,没有一丝觉得自己拯救了很多人。

司星圣女无字天书里的神谕,已经决定了教主的人选。

已然夭折了两任教主,拜月教上下无不将希望寄托在新一任教主身上。旷汐笑吟吟从广袖掏出一串璎珞项链,孩子立即就被吸引了目光,伸出手去抓那新月状的白璧,显然喜欢它比喜欢蓝宝石戒指更多。

“阿玥喜欢的话,就送给阿玥了。”他的话里带着神奇的魔力,阿玥得了宝贝高兴地拍起手,咿呀咿呀哼着谁也听不懂的小曲。

小孩子最容易满足,捏着光彩夺目的项链,对身边这个大哥哥喜欢得紧了。

旷汐拨开阿玥齐眉的短发浅吻一记,左手托起她的脸庞,右手食指尖不知何时升起莹润的灵光,在她额上轻轻勾出一弯新月。

“我的教主。”他轻声地呢喃,金色的新月印在粉嫩水润的脸上,那将是一生的印记,直到死亡。

所以,在死亡前,就陪着我吧。

旷汐眼里的笑容更甚,从今后,就让他们一起撑起拜月教的长空,书写一段新的传奇。

从这个眼神充满灵力的三岁孩子身上,他能够感受到强大的潜力,那些未被发掘的聪慧,将会在他的引导下一一呈现在世人面前,终有一天,他会让她像华月金影莲般光彩四溢,独领风骚。

阿玥还记得,当大哥哥抱着她走出门时,阳光都撒在他脚下,一直延伸到不远处华丽的软轿,两旁是匍匐的寨民,肃穆地恭候这位大人。

不同于其他的孩子,她对于离开家没有特别的不舍和悲伤。出身在南甸土司家,因傣家有重女轻男的习俗,她的生活是优裕的,吃穿用度是寨子里最好的,而且还有疼她宠她的阿爸阿妈。然而阿爸却嗜饮酒,醉后就如同换了一个人,经常打骂阿妈;阿哥嫌她太小,从不带她一起玩。在家里,她是个孤独的娇宠儿。

伏在旷汐肩上,最后看了一眼眼角浮出细纹的阿妈,阿玥默默道一声再见,双手抱住大哥哥。

那一年的春末,她坐在镶金嵌玉的宝座上,身边是完全依赖的祭司哥哥,一切真实的超乎想象。

在南甸,她是全寨的小公主;在灵鹫月宫里,她是高贵的月神之子。每当她不确定地看向旷汐,他都会送来肯定的笑颜,于是,再不觉得月宫空荡寂寞。

——只要你想要的你都可以得到。

旷汐信守了他的承诺,他给她的永远是最好的,听凭她差遣,任凭她娇纵,只会微笑着抚上她的脸颊,指尖温润如玉,轻唤她阿玥。

一直以为,相互依偎的他们,是可以扶持到老、可以永远的。

藏书阁里除了藏有南疆各种秘术与拜月教教义,也收纳了中原诗书,其中有一卷《汉乐府》。龚玥独喜欢毛苹的《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虽然明白,教主与祭司之间的鸿沟不能跨过,然而心里种下种子,不开花,就会腐烂。

不敢与君绝!

十几年,他们彼此守候。龚玥十几岁时,旷汐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对她,也没有丝毫进一步的表示。

爱没有成恨,却存了怨愤,她更加放纵自己,大好年华的女子真得如华月金影莲光彩夺目,刺眼得旁人不敢多看。

旷汐给了她最好的,唯独没有给她最想要的,她等待,却是等不到任何希望。所以在旷汐决定将杝生沉入冥泉的时候,积愤蓦然爆发了,大打出手的两个人毁灭了他们的传奇,拜月教一夜之间衰微颓败。

什么教主、什么拜月教,她是可以弃之不顾的,可是,旷汐冷下去的眼神,决裂了两个人的未来。

龚玥知道,在旷汐的心里,明艳可人的阿玥已经死了,她,再也不能和他走到白头。

那一次,跪在他脚边哭泣,冷静下来看着几乎成废墟的月宫,看着一向不沾纤尘的旷汐身上染满血迹,她就将自己层层茧封,发誓此生再不落泪、此生只为报仇。

眼泪,只是懦弱的表现,于事无补。

舍弃曾经的自己,也舍弃旷汐。从高贵的月神之子堕落为破碎的浮云,也要倔强不哭。

“阿玥。”

白衣祭司再次唤起这个名字,只会让红衣的华使泪如泉涌。现在的她,是那个刚从家里被抱出的三岁女孩,忐忑不安,唯一抓得住的就是身边散着桫椤香的祭司。

是不是她无论做错什么,他都能够包容?

她也曾听司星圣女说过,她是命定的月神之子,将会守护住拜月教、守护住南疆。可是,这些旷汐也可以做到啊。更何况,教主修习深奥的术法,也是旷汐默然应允。

假如没有旷汐,假如她没有天生的灵力,她也只会是个平凡的女子,嫁人生子,庸庸碌碌死去。

无论怎样对比,私心里还是希望能够遇到旷汐,他抚上她脸颊的手,永远都是温暖的。

“旷汐——”红衣破布飘零,龚玥禁不起决堤的软弱,终是坐在地上失声悲恸。

出手咄咄逼人的红衣女子,言谈浮夸傲慢的赤华使,花房竹楼里伶俐活泼的巫医,每一个都是她隔离的一面,每一个都可以独当一方,除了骄傲,她并不是什么都不会。

薄似纱的雾消散得很干净,碧蓝的天空下群山围绕,平坦的坝子中一峰独立,那是拜月教的圣地灵鹫山。贴山脚有孟河流过,逶迤通往远方的山谷,圣水也由此流到各村落和寨子。山阳正面也是花田,一畦畦种的是白色的曼陀罗华,由清若使的司花童子看守。灵鹫山的两侧是孟河河床,上游白莲、下游红莲,祭月时,教民只能在河两岸对着圣山顶礼膜拜,绝不能踏坏任何一片花田。

乱坠天花,天降吉兆,亦是拜月教教民的崇拜。

山阴面,阳光从远处的山脚逐渐移来,昨天还是完好无暇的红色地毯,一夜就被毁去大半,杂乱无章倒地的曼珠沙华在盛夏的热气里,很快就枯败成浓重的黑红,衬得花田真似忘川河边的火照之路。

曼珠沙华,红色彼岸花,地狱接引之花,待到荼蘼花事了,唯余此花。虽修得同根而生,然花叶交错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灵鹫山下的曼珠沙华虽不曾花开千年、落一千年,却也是花开无叶,叶生无花,嗜血而发。离花期还有一月,但尝到了血腥竟纷纷提前盛开,如火如焰,触目尽是惊心的浓艳赤红。

传说中,曼珠沙华带着灵异的花香,走过黄泉之路的人闻后,便能够唤醒前世的记忆。

与此花为伴的人,又怎么能够忘记。

龚玥蜷缩在回忆里,只想要再多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刻意想要忘记的往事,只会记得深刻,执念就是顽固的野草,无处不在无时不发,一有空隙就想霸占所有。

又其实,阿玥一直都不曾长大,只想躲在旷汐身后的孩子,撕去伪装的孩子还是容易受伤。

旷汐淡然看她痛哭,目光滑到她额上的妖娆。在那里,即使有曼珠沙华掩盖,留下的伤疤却再不会复原,他亲手留下的惩罚,她没有吸取到太多的教训。

以前对她太过宠溺,所以,她不会是借鉴经验的人,想到便做,从不计较后果。

敢于挑战的人,有准备充分的,也会有初生的牛犊。无知,便无畏。

“阿玥,你又何苦。”大祭司牵起她的右手时,即使已经被泪水蒙花了眼,龚玥还是下意识要缩回手。

她在颤抖,就着破烂的衣袖抹去眼中的水雾,哽咽地几乎说不出话:“不要……旷汐,我求你……求你了,这、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机会吗?旷汐心中冷哂一声,却没有说出口。

借由鬼美人修炼禁忌之术,无论是谁,都必须付出代价。获得的力量越大,反噬越大,这道理难道她不懂?

以前,在他闭关的期间,他知道阿玥喜欢待在藏书阁。出于溺爱,他允许她看那些记载了高深秘术和禁术的经卷,书就放在那里,如果禁锢了她的行动,她反而会更加好奇、更想要探究。虽然他有力量保护她,然而不能时时刻刻在她身边,让她学一些防身之术总是好的。

那些禁忌之术,过于邪恶阴鸷,即使可以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也敌不过更加凶猛的反噬,简直可以称作用性命从黄泉换取,所以,一贯成为拜月教口传心知的禁令。

这些年,清灵的女孩心里只剩下了仇恨,真是恨得那么深吗?

“随便你。”白衣的祭司也冷了心肠,明白阿玥决定的事情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又恢复了惯常的淡漠,抓住对方手腕却没有放开。

呜咽声戛然而止,不相信旷汐会这样说的阿玥咬着下嘴唇,抽不出手只能紧紧握着拳头。涂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陷进肉里,那样的握力,无论手中是什么,都会被捏得粉碎。

两人的手绞在一起,旷汐仍旧掰不开阿玥绷紧的五指,只得低低厉声:“让我看看,我还不至于被一只鬼美人施魇。”

旷汐左手一直扣紧她的手腕,阿玥渐麻木的手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一寸寸舒展开,发青的手掌上四个紫红的月牙印、和一只振翅欲飞的凤蝶。

鬼美人啊,本应该灭绝在上古的奇异凤蝶,居然苟延残喘寄居在南疆的密林,看起来它的传奇又要延续吧。

左翼美艳颠倒众生,右翼诡谲祸乱苍生,振翅之间,魔魇入心,真实与虚幻模糊了界限。

身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总是能够无限发掘出三界的奥义,舍身取义的前辈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逆天而行。参天悟地的聪灵借助了五行中的强大力量,都是为了一个私心目的,该赞叹坚韧,还是冷眼嗤笑?

无论青眼白眼,都会先强加在别人身上。旷汐暗觉得可笑,在这样的世道里,力量是可以说话的决定因素,强者就是王道。他自己亦是如此,从很小的时候,他就要为了生存下去得到力量。

阿玥仍有些迟疑,手指微微弯曲,随时准备收回手中可怖的异物。鬼美人还在挥动着翅膀,像穿行在百花深处,悠然自得,然而它的主人完全惨白了脸色。

因为旷汐在看,眼睛都不眨地盯着看,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他的想法,半晌都没有说话,让等的人分外焦虑。

“旷汐……”今天,阿玥已经叫了这名字好几次,不但叫的人觉得陌生,听的人也陌生。

“没事。”旷汐开口了,语气比平时还要淡三分,竟然连阿玥也分辨不出他带了多少怒气和斥责,“也难得你费那么大的劲找到它,不好好利用真是浪费呢。”

红衣的女子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奄忽愣住了,就连乞求的话也忘了说。

“我给过你最后的机会,刚才若你毫不迟疑用鬼姬之舞,我会把你的手砍了,甚至要了你的命。你知道吗?”有些厌恶地甩开飞舞着鬼美人的手,白衣祭司霍然起身看着灵鹫山顶的月宫,从山脚看月宫,别有一番意味。

绿树掩映而上,都在距离冥泉一丈处齐齐截断,在阳光下还是能够隐约觉得有寒雾升腾,白色的宫墙护卫着内宫的楼宇花木,可以看到神庙顶供奉的四华,和笼罩着祭坛的强大结界。

四顾无人,空寂孤绝。

荡然无存的关心提醒红衣女子处境,别过头藏住失望的神色,虽然脸上还有长长的泪痕,依旧恢复成倔强傲气的赤华使:“我当然知道,只要你想,什么都可以。再说,我还没有练会鬼姬之舞,怎么可能对你构成威胁。”

鬼姬之舞,拜月教中的禁忌之术,是她身为教主时无意中在藏书阁看到的,当时自然认为没有用。时移物换,人事皆非,偶然想起的残缺片段给了她信念,数年寻觅方才得到一只鬼美人,迈出修习鬼姬之舞的第一步。

“我最后提醒你一次,如若你今天不毁灭它,来日,它必定会毁了你。”旷汐难得有怜悯之色,看在她曾是他教主的份上,于歧途中点醒痴梦人,“你已经不是月神之子,不一定能够承受使用鬼姬之舞的反噬。”

“只要在那之前杀了他不就好了。”铁了心的赤华合起手掌,到了她手中的东西,绝不会轻言就舍去,更何况,她所背负的耻辱若不能雪清,入了地狱也不渡忘川。

“旷汐,我不会放弃,他欠我的我一定要亲自夺回来,在所不惜。”话说到这份上,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呵,他还真让你挂心了,——放心吧,我不会再逼你,我说过,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所以,”一卷书扔到赤华面前,旷汐转过身看都不愿意看,由她去吧,“你的鬼姬之舞也该为拜月教所用。而且,你必须加快了,拜月教与五毒教的战火已经燃起,在你和白心使的推波助澜下,更是迫在眉睫。”

那卷泛黄的古籍,页边还有残破的痕迹,散发出阴湿的霉味,许久都没有人翻看过,但是只要封面四个字就足够了:鬼姬之舞。

不知道是不是大祭司的试探,古籍近在咫尺,垂涎欲得又怕弄巧成拙。赤华将滑落的鬓发撩到耳后,并没有碰那书一下,冷然问道:“为什么要给我这书?”

“你十年前才想起来有鬼姬之舞,是因为最初看到的时候你并没有完全记住。就算今天我不给你,你也会再去找吧。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不再是教主,没有资格进入那间密室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准确,就连她什么时候开始寻找鬼美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赤华使忍不住暗自惊叹,这样出神入化的人,举世,是不会再有的吧。

“那我还要多谢祭司大人了,为我省去不少功夫。”说着这话的时候,赤华就哂笑起来,他知道一切又如何,还不是违逆不了十五年前的天命。

“一旦开始修炼,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你当真想好了?”虽然是问话,语气却是平淡的,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地交代。

人生也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已经过去了几载。修正,也只能是后续的事。

“我不会后悔的!再也不会!总之,你不用假惺惺再施舍你的怜悯,我不需要!回去送给你的新教主吧,弥薇才会死心塌地围着你转,那不就是你曾经想要从我身上得到的?现在我没有了,离我远点。至于鬼姬之舞,你不用担心,我的敌人是杝生和五毒教,无论怎么使用,对你都是有利的。”赤华喜欢直来直往的交洽,不说清楚憋在心里反而堵得慌,他有他的谋略,她亦有自己的对策,运筹帷幄不是一个人的专属。

“呵,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样的人——不过,也没差多少。”前面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旷汐没有异议,擅自换了话题,“在练成鬼姬之舞以前,你的任务我会交给别人去做,莫耽搁了时候。”

“我有什么任务?”一方面假别人之手不是她的作风,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的逞强之心,偏要接下了,“我可以交给司花童子去做。”

“她们不行。”

旷汐斩钉截铁的回答让赤华更加不爽了,她的司花童子兰胜被杀了,但是兰竺和兰枢也不是泛泛之辈,在他眼里就那么不成气候吗?

“你……”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这件事我会让红莲去做,只有他才能够将卮春谷谷主平安带回拜月教。”看透了赤华的心思,大祭司干脆直接挑明。

“谷主?你要干什么?”赤华戒备的眼神像狼一样凶狠,重点也不再顾及司花童子的能力。

能够让赤华动容的东西还是存在的,旷汐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狡黠笑道:“你紧张什么,谷主是南疆的医仙,大战在即,我只是让她暂居月宫避免战火。就算我不去打扰她,五毒教又会放过她吗?更何况,你别忘了,当年是你以一朵残莲骗得了卮春谷的信任——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拜月教有请,绝不违抗——忘了吗?”

被拆穿了谎言,白衣祭司的目光触到了她的脸,赤华像被刺痛了一样躲开问诘,恨恨地回复:“我不会忘,你也别忘了,你要保她周全。”

“当然。那,我可以把她接到月宫了吧。”旷汐又回过头去,不知道此刻倒映在他眼中的是什么风景。

天空,远山,曼珠沙华,这里只有简单的色调,蓝色、绿色,和赤焰般的殷红。

“可以让白心去吗?”赤华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微微仰头央求白色的背影。

旷汐有着独特的光芒,似乎就应该是晴空里唯一的一片云彩,纯洁不染阴暗,随着清风流过碧落,凡人就站在尘埃里观望,膜拜那一片流云。

“为何?”

“很简单,我怕红莲会吓到谷主。”红莲业火,焚烧一切罪恶,就连余烬都不会留下,那样狠绝的火焰,赤华不喜欢,也不喜欢它沉默寡言的主人。

旷汐似乎笑了,声音极轻微,就连赤华也没有听到,淡淡说道:“这件事,就依你说的办吧。”

白心使,确实是个柔和的人,无论对谁都彬彬有礼,笑容有加。甚至还有传言,白心使将会取代他的大祭司之位,深得人心啊。

旷汐安静地复又看了月宫一眼,出来太久,是该回去了:“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就是月祭时候的神谕,你猜,是什么?”

红衣女子没有一点想要站起来的意思,不顾及颜面跪坐在曼珠沙华花枝上,捡起面前古旧的禁书,撇嘴一脸不屑:“我又没有通天彻地的能力,鬼才知道是什么?”

一抬头,白衣已经飘然而去,黑如墨的发束也随着飘扬,空幽的余音轻轻传过来:“无色无界,亦隐亦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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