卮春谷里这几天都很安静。
和以往的平静不同,大家心里都在倒数着日子,玄公子要走了。
今天十五,谷主要到寨子里游医,平时都是由明絮陪着,这次换成了玄公子。待月本来也想跟着去,被秋情给吓止了。
“谷主,今天要去哪个寨子?让我们心里知个底。”每次游医,谷主总是临时决定去哪儿,这次有玄公子陪着,自然不用担心,秋情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已经临出发了,女谷主似乎还没有想好,站在谷口一脸茫然。以前总是在岔路口看叶子落决定,现在突然就要回答,真有点难住她了。
秋情在心里轻叹了一声,谷主真是个凡事不沾心的人,还好是在南疆深林民风淳朴,江湖风雨叨扰不到,否则这样一个弱女子该怎么活过一天。前任谷主为她安排的太多了,差不多将她的一生都做了打算,从不忤逆的她就乖巧地遵从着,青春尽数都湮殁。
“去南甸吧——玄,好么?”女谷主想想又问背着药箱同行的人,“救你的时候,找龚玥要了好多药,你要走了,也该向她道个别。”
玄和龚玥很合不来,龚玥总会故意找茬,玄也就很少和她说话。女谷主不知道该怎么劝两个人,她本来就不善言辞。
所以,仅管是由她决定,她还是忍不住去询问白衣公子。
“好的。”
玄从来都不反驳她,女谷主从来都不需要动用身为谷主特殊的权力,他就安静地做事。堪称谷里的四个守卫相视一笑,还是露出一些落寞——如果谷主留下玄公子就好了。
仅管身体不好,女谷主每次游医还是亲自走路去,一路穿过飒飒作响的竹林,还会有蝴蝶穿行其中,偶尔落下几片叶子,她总是会带着浅浅的笑看,没有伤春、也没有悲秋。
雨季里,吸饱水分的土地每天都有新长出来的嫩笋,一天不见就长一大截。还会有刚冒出头的笋芽,调皮地长在本就不宽敞的路中间,一不留神就会被绊倒。
女谷主小心地看着脚下,生怕错伤了生灵。再加上其间休息了三次,走到南甸古寨的时候,日头已经老高了。
两人一身白衣,在绿色的森林里显得格外明显,隔着老远就听见守寨男丁操着并不熟练的汉文叫唤,声音有壮年的洪厚朴实:“谷主来了!医仙来了!岩洼,让女医仙看看你老子的胳膊!”
留着络腮胡的男子已经打开寨门,一群小卜少、小卜冒蹦跳着把两位贵客迎到了土司家里,温柔的女主人玉波略带娇羞却又热情地奉上茶水,随后带着笑容坐在竹楼一角逗弄着怀里的孩子。
其实,游医的时候很少会遇到大的病症,有重病的都会及时送去医治。女谷主每次都会带来一些调理的丹药、驱虫的熏香分发给寨民,再给年迈的老人把把脉,大多数时间都过去了。
“哎呀!谷主来了呀!走,我带你去看件好东西。”突然闯进来的傣家女子梳着简单的发辫,插了一根汉饰发簪,穿着大红色的短衣和筒裙,斜挎着筒帕,银腰带上饰着孔雀莲花等图案,细长的脖颈上戴着对吻鱼银项圈,手上戴了十数圈细细的银手镯。她大大咧咧叫着就冲进来,不由分说拖起正在喝茶的谷主就走。
虽然土司和一些长辈都在,却没有人出来制止这个唐突的女孩,反而有些敬畏地低下头。
傣家女孩不过十几的年华,容颜如同晴空下的红水莲,一笑起来更是绽放得美艳。但是她在南甸傣民中地位很高,一路上看见她的人都会主动让路,大气不敢多出。
在寨子最深处,有一座独立的竹楼,四面墙壁上都被羽叶茑萝覆盖,星状的红花娇艳又诡异地装饰着竹楼,与寨子里其他房屋格格不入,门前种满了南疆特有的花草,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有点像卮春谷的感觉。
她拉着谷主进了美丽的竹楼,转身挡在门口,带出一身银片碎响,冲着跟在后面的白衣男子吼道:“小跟班,我和你家谷主谈话,你好好在外面守着啊。”
谷主也回过身,拉着她温软的手帮玄解围:“龚玥,别这样,玄他明天就要走了,今天是来跟你道别的。”
“哦?他明天就要走了吗?一个人吗?”龚玥有些吃惊地打量缄默的公子,皱起了眉,像个孩子般嘟起了嘴,“我还以为你会一直陪着谷主呢。原来也是个薄情寡义的臭男人!”
白衣公子別过头去,不理睬傣家女孩的调笑,谷主脸噔地红了,轻声抗议:“你就会胡说!别闹了,玄是来谢你的。那时候要不是你送的药,他也不会好得那么快。”
虽然谷主的性格很适合做调解的人,她还是没有那种能力,空对着两人再说不出更多的话。
南疆的女孩子没有程朱礼教的束缚,更因为夷民天生豁达的性格,她们大多都热情开朗,不会记恨在心。龚玥也是个只会口里逞强的傣家少女,不再计较玄以前对她的冷淡,挽着女谷主一起进屋内。
从外面看起来宛若花房的竹楼里面却是杂乱不堪,各种草药胡乱堆放,屋子正中几个火盆上还熬着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水,其中一个锅里居然是妖冶的魅紫。常常会有药水流到地上,因此整个地面有些像发霉一样斑驳,大大小小的药瓶子杂乱地堆在角落里。
如果不是了解龚玥这个人,谷主也会被吓到的。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子,常年住在废墟一样的屋子里,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练就的胆子。
“谢我就免了,反正不是已经谢过了嘛。我和他可没什么瓜葛了,要不是看在谷主的份上,我才不想搭理这么冷冰冰的人。”龚玥在南甸的地位高于土司,寨民无一不对她顶礼膜拜,而五年前被卮春谷谷主救起的年轻人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她,难免让骄傲的她挫败。
才说着,门外有人用傣语叫唤,龚玥把堆在蒲团上的杂物往地上一推,招呼女谷主坐下,提起一个药瓶就出去了。
龚玥是南甸的巫医,在兰溪郡也是负有盛名,经常会有人来求医。虽然称呼不同,但性质是相同的,女谷主目送她出门,在屋里随意看新采的草药。龚玥从小在南疆长大,有很多熟络的朋友,偶尔会给她送来一些少见的植物,谷主也借着探访之便了解一些南疆独有的药物。
玄原本的任务是陪在谷主身边保护她,对和性格怪异的红衣巫医一样怪异的屋子没有半点兴趣,眼光淡漠地一扫就看完了屋里的陈设。今天,他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在屋子的某处有他看不见的人在盯着他,这种感觉一会儿温如春光,一会儿又可怖异常,总之在巫医的屋子里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
习武之人,对付监视跟踪,一般是以静制动,胜算比较高。但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去寻找,似乎就在后窗外的竹林里,一个神秘的人在监视他,但是他却不能发现那人的藏身之处。
他忍不住靠近窗口,阳光下竹林一派苍翠,只有悦耳的鸟鸣欣然对唱。有风轻轻地拂过脸,窗口闪出一道刺眼的光,有什么东西在飞动,就一直在方寸之空,紧紧拴住他的注意力。
它在召唤他,带着魔力一样的光亮,玄又往窗边走了几步——终于能够看清了,那是一只困在西域玻璃瓶里的凤蝶,扇着双翅朝着光明、却又被囚禁在透明的囹圄。
美丽的凤蝶,逃脱不出命运的牢笼吗?玄心里叹了一声,伸手去触碰风中轻轻摇晃的玻璃瓶——但是,那是什么!
凤蝶,振翅之间可以看清楚的——左翼是足以颠倒众生的美人面,右翼却是诡异离奇的骷髅头!
他的目光再也移不开了,就连身体都僵住了,脑海里闪现的都是美人面和骷髅头,混乱地从眼睛里直冲入血脉。欣悦与恐惧交替在身体里,气血莫名其妙沸腾起来,只想要抚摸一下这不似人间的仙物。
一次就够了,已经是近在咫尺,为什么不要呢?
恍惚间突然颈后一痛,眼前交叠的图案刹时就被一片黑暗笼罩,轻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别看!鬼美人!”
有只瘦弱的手牵着他转过身,覆在他眼前的手也收回,他才缓缓睁开眼,这么一会儿室内的光线都让他觉得刺眼,麻木的身体也在刚才的刺痛中渐渐恢复知觉。
那是什么诡异的凤蝶,居然有那么诡异的力量!
女谷主从他天柱穴收回闪着光的银针,放入贴身的针囊,又取了一根银针扎入百会穴,脸上依旧淡如云烟:“那是鬼美人,真是厉害的魔力,濒临死亡都还能够施魇。”
“鬼美人?”玄还背对着窗户,眼睛只能模模糊糊看见谷主的人影,他还记得那只蝴蝶,扇动的翅膀一片美人面、一片骷髅头,现在想起来就觉得毛骨悚然。
“嗯,是鬼美人,只有在南疆传说里才出现过的远古凤蝶。你也看清楚了吧,它的翅膀左翼美人、右翼骷髅,就是看得太清楚了才着了它的魇。”女谷主越过他的肩头,偶尔会看一眼玻璃瓶中的珍贵凤蝶,就算她知道破除魇的方法,也是不敢看太久的,“传说中,鬼美人是来自地狱的凤蝶,栖息在忘川的曼珠沙华中。因为它带着邪恶的诅咒,看到它的人都会陷入它施放的魔魇中,在错乱的神智中用最残忍的方法杀死自己。”
说到这里,女谷主瞟了一眼还没完全恢复知觉的玄,他的右手食中两指还僵指向自己的巨阙穴,刚才如果不是出于医者的判断,可能他真的会以自己深厚的内力冲击巨阙震死心脏。
玄也有些失神地回忆刚才自己失控的行为,他分明是想要捉住那只奇异的凤蝶,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几乎杀死自己。那就是魇吗?置身在苍茫的自我意识中,其实心神已经被操控,至死也不会清醒。原来在世上真有诡谲的力量存在,南疆这块神秘的土地,数百年来避开了中原武林的控制,想来也是因为他们操纵的巫蛊之术实在超出了中原人的思考范围。
“谢谢。”玄松了一口气,看清楚了谷主无碍的样子,他悬着的心也落下了。却还是有些诧异,谷主也看到了鬼美人,为什么她就没事。
“我也只是恰巧蒙对了,如果再晚一会儿,恐怕我都回天无数。”女谷主在屋里污秽的桌子上翻了一下,拾起两枚新鲜的苦艾,一枚自己含入嘴里,另一枚递给能够动的玄,“把它压在舌底,可以抵挡一阵子。”
含着苦艾,玄已经没有多少好奇心再去看那只还扑棱着双翅的凤蝶,谷主看了一会儿,也觉得目眩。
转眸看着屋子里一片凌乱,女谷主微微蹙眉,龚玥巫医性格古怪,能和她成为朋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还要归结于前任谷主。十三年前她刚到卮春谷,龚玥就是活泼伶俐的傣家女孩,她经常会到卮春谷里和师傅闭门讨论,谁也不知道那段时间里她们都谈了些什么,无论是师傅还是龚玥,都守口如瓶。
十几岁的南疆女孩,身上带着阳光一样的明媚,和内敛沉静的她完全相反,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还是成了朋友。龚玥甚至带她进了自己的竹楼——龚玥从不让人轻易进屋,连南甸的土司一家都被禁止。第一次进到宛若鬼屋一样的竹楼,胆小的她吓得话也说不出来,龚玥笑得很开朗,连连抱歉没有事先打扫一下。
那个时候,门外的羽叶茑萝只是刚刚攀上外墙,零零星星有几个骨朵儿,煞是好看。然而屋内却是一片狼藉,比现在好不了多少,她真不能够想象这样的环境是人住的吗?
以前,她叫龚玥姐姐,龚玥就会哈哈大笑给她一记实的栗暴,还要叫嚣:“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姐姐了,我又没有糖,嘴甜没用的!”几次下来,她也会弃了汉人的习俗,管她只叫名氏。过了十三年了吧,她已经不再是八岁的幼童吃了栗暴眼泪汪汪还不敢哭出来。但是龚玥似乎都没有一点老去的痕迹,十几岁的颜容像描入画中,再不会随时间枯萎。
南疆的巫术蛊术从不轻易透露,更不会告诉汉人,即使她和龚玥私交甚厚,龚玥在她面前也只字不提。其实,每次看到唇红齿白的巫医龚玥,她是怀着担心的,龚玥配的药水并不用于行医,她搜罗的草药大都是有毒的,她最喜欢的,是用曼陀罗花汁涂唇——一个疯狂的人。
片刻,门口响起清脆的银片声,龚玥甩着手回来了,一进门就大嚷:“谷主,快快快,你看、鬼美人!”
她又拉着谷主的手,不管谷主情不情愿就带她去窗前。谷主含着苦艾,没有那么忌惮诡异的凤蝶,还是忍不住提醒:“龚玥,你怎么把鬼美人放在屋里,不小心会入魇的。更何况,要是让寨子里的人知道了……”
“你就会瞎操心,一点都不像你娘!”直言不讳的傣家女孩说出口才发现不妥,转而继续说鬼美人的事,“我龚玥是什么人!还不至于怕一只小小的鬼美人。至于其他人,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去找他们麻烦就不错了!”
就是这样的性格,十几年既没有收敛,也没有改变,在寨子里目中无人。
玄阴沉着脸,对于不知天高地厚的龚玥,他一向不耐烦。知道玄对她的态度,龚玥眼神一转,抛回一个大大的白眼,继续对谷主笑容有加:“这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呢!你肯定都没有见过,我以前也只是听说过,抓它的时候可费了我不少事……啊——忘了给你苦艾了!”
一惊一乍的女孩和她巫医的身份根本联系不起来,女谷主细细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她的笑声一下子就高过一倍,还不忘借此嘲讽一下青着脸的公子。
“毕竟太危险了,小心一些总是没错。”女谷主知道要劝服龚玥放弃鬼美人是不可能的,只得嘱咐几句。
执意的巫医用涂了凤仙花汁的指甲轻敲了一下吊在窗上的透明西域玻璃,干净利落的脆响把伏在瓶壁的鬼美人惊起,在瓶子里关了两天,它已经没有更多的生命消耗,在阳光下魅惑地挣扎。
龚玥看着鬼美人的时候,眼神有些期许和落寞,谁也不知道她的心、还有这些年她搜集的毒草都有什么用途。
“好了好了,我还有事,就不多留你们了。”龚玥自从刚才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知道她怪癖,谷主也就不多问。
看着两个素衣青年走远,傣家巫医缓缓将目光下移到院中一丛凤尾竹,指尖划过一道冷厉的灵力,那里有什么东西躲闪不及,在空中传出一声低低的凄厉之音。目光冰冷的红衣女子看也不看转身进屋。
走至窗下,龚玥看着鬼美人的眼神变换了无数次,终于以灵力震碎玻璃瓶,垂死的鬼美人方才得了自由,女子的手在空中一划,就将它攥在手里。
仿佛还是带着一丝踟蹰,女子久久静立在窗前,屋后是苍青的竹海,看惯了的风景,终究也只是几棵树、几株草。
虚合的手里,鬼美人还在扑扇着翅膀。鬼美人,来自地狱的魔鬼,一半魅惑众生一半惊怖苍生,多少人疯狂迷醉,又有多少人避之不及。刚才,如果白衣公子的目的是鬼美人,她一定会用最邪恶的巫术杀死他!
她已经等很久了,一直站在窗前,夜晚的凉风吹着衣裳单薄的她,才将她的思绪拉回。
终于决定了,她将双掌交合,红色的灵力从指隙间穿出,双手仿佛被红色烟雾所笼罩。她的注意都在双手,全然不知道她现在的表情近似狰狞,通红的双目有豺狼一样的恶毒。
吹到窗口的风突然间变了方向,被另一股强大的力量生生逼回去,直插入屋后的竹林,最近几棵翠竹瞬间齐齐折断!
灵力慢慢散去,龚玥低头看着摊开的右手,脸上带着邪狷的笑——原本白皙的掌内,片刻间犹是活物的鬼美人与右手合为一体,像只彩色的刺青凤蝶,左翼妖魅右翼诡谲。被融入掌中的鬼美人栩栩如生,只是暂时停在女子玉手中休憩,一眨眼还是要飞走的——它在女主人的手中挥动翅膀了!它还活着!只是被禁锢在方寸掌心内,与新主人同生共灭!
被风刀砍断的青竹终于失去支撑,即使树冠相互交缠,仍是托不住竹竿的重量,纷纷倒地。
“杝生……”有淡淡的轻雾蒙上俏丽女子双眸,霍然握紧的右手长长的指甲陷进肉里,恨不得捏碎掌中新生的鬼美人。
半日前还谈笑风生的傣家女孩一转眼成了深不可测的女巫,她伸出中指凝结幻力抹在额间,双眉间一块伤疤隐隐显现,在伤疤上、一朵红色的彼岸花悄然舒展,衬得眉目妩媚。
默然转身走出竹楼,不知什么时候门口已经停了一辆朴素的马车,车身装饰了新采的白莲花,和她鲜艳夺目的园子成了对比,显得素洁高雅。站在马车边的男子似乎来了很久,虽然没有看见她走出来,却听得不错,徐徐睁开闭合的眼睛,棕色的瞳仁似笑非笑,语气轻柔地向红衣女子打招呼:“赤华大人,该出发了。”
在他的额际,也有一朵舒展蔓延的花,纯净、圣洁——摩诃曼陀罗华。
虽然被对方如此尊敬,被称为赤华的红衣女子却一点都不领情,抬头看一眼明亮的满月,跃上马车吩咐:“走吧。”
白衣男子亲自驾车,车辇缓缓穿过傣寨,路上竟一个人也没有。清凉的晚风中飘荡着醉人的花香,即使隔着帘子,车厢里的女子还是忍不住掩鼻:“白心,你下手太重了。”
“抱歉,找红莲要的蜉蝣星,很久没用了,放出去的多了点。”同为天月华使,白心宛若眉间的白莲,谦逊听着女子的责备,脸上带着平易的笑。
空中果然飞着很多蜉蝣星萤,不仔细看、萤光和萤火虫差不多,只是体型比萤火虫小了许多,青绿的微光有点像是遥远穹宇的寒星,自身带着浓郁的香味,穿行在竹楼间吸取人的五官感觉繁衍,不觉间就新生出无数,映得裸露的土地一片绿意。
明明是这么美丽的蛊虫,可惜寿命和蜉蝣一样短暂,只能够在夜晚活动,遇光则亡。
白心轻叹口气,伸出右手在虚空中画一个虚无的圈,翻手化出一朵盛开的白莲,仿佛得到了召唤,四处飞散的蜉蝣星萤找到了同一个目标,向着缓慢行走的车驾飞来。星萤汇集成的光流比朔月的银河还要璀璨,水流一般全都流进莲心,馥郁的香味更是笼得人无法呼吸,等到聚集的差不多了,白心轻吐出一个字诀:“收。”
随着施咒人的意指,复瓣白莲缓缓收合舒放的花瓣,笼成娇嫩的花苞,不断缩小、最后一点痕迹不留地消失。随着它一起消弭的,还有如银河倾泻的星萤群和浮散的浓香。
“红莲那家伙的东西、你也敢随便乱用,谁知道他整天躲在黑屋子里研究些什么怪东西!你哪天要是死在他手上了,我绝不会管的。”赤华伸手将帘子甩到车顶,深呼吸新鲜的空气,不耐烦地警告车夫。
“你好像对红莲很有偏见,其实——”白心转头正好看见赤华满脸都是“我没有”的不屑,也不和她理论,指了指车厢最里面的衣服,好心提醒,“你最好还是把这身傣族衣裳换了,教主会生气的。”
赤华不甘心地缩回去换衣服,虽然身为四华使之一,说到教主时,语气还是没有一点尊敬之意:“她生气关我什么事,我本来就是傣族,有什么不妥?”
白心打坐在前面,闭着眼含笑——她还真是一点没变,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使得她纵使遭受了那样惨烈的变故,还坚强得没有落一滴泪,现在依旧活得自我。
马车已经出了傣寨,沿着溪边向明月升起的方向而去,夜,静得让人有些心惊。
“对了,为什么是你来接我?”换了一袭红色长袍的女子将发簪收入怀里,一只手插进长发绾了一个散髻,正四顾找东西固定发髻,白心回手递来一朵素白的花,被她给挡了回去,“这种东西拿去装饰你的车吧,我可是黄泉之花的使者,戴着碧落白莲不是惹人笑吗?”
只是一番好意而已。白心将莲花放在身侧,催促驾车的白马赶路,淡淡地开口:“身为拜月神教的赤华使,你就只顾着和卮春谷来往,将教中事务置之不顾吗?看来祭司大人对你太仁慈了,居然连自己的首席司花童子被杀了都不知道!”
“什么!兰胜死了!”还在找发簪的红衣华使霍地看着素然的背影,陡然发出的叫声掩饰不住震惊,颓靡垂下双手、漆黑如锦缎的长发散了一肩,“她怎么死的?”
“窒息。在花田里,全身都缠了蛛丝,没有毒,但是却扯不断。曼珠沙华掩盖了一切,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白心没有回头看,但是还是能够感觉到赤华周围突然产生的杀气,就连放在身边的白莲也在刹那间恹了。
他继续闭目养神,暗自庆幸不是自己惹了这个女人,毕竟她的能力绝对不可小觑,就算是同为四华使这么多年,他也是不知道她深藏了多少实力。
也难怪她会这么愤怒,兰胜是现如今她麾下最得力的司花童子,原本很有希望成为下一代华使。拜月教和五毒教尚未开战,居然就先发生杀害司花童子的事件,看来局势演化得更加严峻了。
“天蛛吗?我一定会杀了她!”赤华眼里闪过一道寒光,右手攥得更紧了,冷冷扔出宣誓。
“卮春谷里的人,你一个也不许动。”再次将长发绾成髻,从眉心抽出一枝妖冶的曼珠沙华簪在发间,“否则……”
“没有否则。”白心轻笑着打断她,至少他是不想有万一,“你和祭司大人都要保护的人,我怎么会僭越,更何况,她对我们拜月教很重要吧。华月金影莲已经十五年没有开了,必要的时候,还是需要她献身——你们立下的协定,对吧。”
十五年了吗?对于一直使用凝时术保持容貌的华使来说,不过就是弹指一瞬,十五年,当年一起立下誓言的其他人,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赤华和白心并排坐下,若有所思看着自己握紧的双手。
马车已经走出了人工开辟的道路,穿梭在茂盛的热带森林中,普通的车马在交杂的枝藤中如履平地,两旁的植物都纷纷推开三尺,让出一条恰好能经过的通道,待白衣的男子和红衣的女子过后,恢复原状,依旧遮天盖地挡住视线。
“白心,这样的话最好在心里知道就好了,知道的越多死的就会越快,你也没那么蠢吧。”
“我没有恶意的。”白衣华使还是闭着眼睛,回话不温不火,双手拢在宽大的白袍内,“与其担心我,不如先顾好自己,以你的脾性,教主大人不会善罢甘休。毕竟,曾蒙你提拔,我才能够有如今的地位,可不要我还没报恩,你就先死了,我会很苦恼的。”
赤衣的女子哧哧笑起来,声音在幻力辟开的光隧中迅速消融,因此,没有惊动蛰伏在森林里的生物。这样悄无声息的前进,看起来也只是像一红一白两点光芒一闪而过。
“真是难得呀,白心,你居然会那么在意我当年随口说的一句话。呵,不过可惜了,如果你那时候再说点好听的话哄我开心,或许你的地位就比现在更高了,难说你就是大祭司了。话说回来,以前沉默的小男孩现在怎么这么多话,吵死了。”赤华摸了摸额头上的伤疤,那是她被褫去教主之位时留下的,无论用哪种法术,也是再不可能复原——直到死亡。
自从成为四华使之一,赤华的脾气一直都不好,常常会无故找茬,经常可以看到她的司花童子眼睛哭得红肿。白心习惯了,他也算是和她走的比较近的人了:“别光顾着说我,你这样的话还是不说为妙。在你这样一个聒噪又狠毒的女人身边,不答应几句、还真有可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你这么了解我?荣幸之至!哎……我们不是去月宫吗?这里是——”
疏忽间已经穿过了广阔的森林,马车继续安静地走在路上,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村落就淹没在这样的密林里,透出诡奇的红光。
今夜的风很柔和,月光也如水清澈,正是蜘蛛吐丝结网的最佳时间,按照往常的惯例,村落里的人各自忙碌起来,将自己负责的那一部分任务尽快完成,天一亮就会有人来收取成果。
每个人都带着特制的手套,面前守着一个类似斗的没合上的匣子,匣子里面只能看到一团红色的细丝。偶尔有人走来监察,但所有守蛛人井然有序,一旦有小似蚂蚁的红色蜘蛛破开蛛丝,就会立刻被捉到一个特殊的瓮里。里面同样是之前破壳而出的小蜘蛛。
这是这座村寨里最繁忙、最紧张的一个夜晚,村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守卫也增加了一倍。瞭台上的蛮汉远远看到两条光带贯穿树林,停在离寨子不远的地方。
他有点不相信那样快的速度,真是人力能为的吗?难道负责收火寇蛛的使者提前到了?揉揉眼睛再看去,陌生的车驾又以惊人的速度靠近了。车上坐了两个人,一个白衣的公子,一个红衣的女人,旁若无人驾着车逼近村寨。
“铛——铛——铛——”不管是人是鬼,汉子可以肯定,车上的一对男女绝不是五毒教徒,熟练地伸手拉响警钟:“喂,你们是什么人?”
马车走到村寨前,赤华笑起来了:“哟,这不是五毒教的蛛寨嘛,你还真是了解我哈,白心。”
“嗯,这是火寇蛛蛛寨,也算是天蛛一派的。时间紧迫,这里是最近的一座蛛寨,将就一下。”马车已经停在门口,白心睁开双目,右手从怀中抽出,拾起身旁的白莲凑在鼻端轻嗅,迷离的眼神全然是陶醉。
“站住!”又是一声大喝。
仿佛没有听到汉子的大吓,车上的两人甚至都没有起身,轻声慢语聊着天。村寨里,剑弩长矛都对准了门口放肆的人,也有沉不住气的巫师已经放出蛊虫,冲着没有防备的人潜去。
赤华还没打算出手,侧过脸专注问问题:“祭司大人派你来接我,不是阻止我擅自报复的吗?怎么你倒带我来这种地方?待会儿我可是要大开杀戒了,到嘴不吃的肉,可不是我的作风。”
“呵呵,我为什么要阻止你,我也很久没杀人了,需要练练手。”白衣的术士对着白莲吹一口气,立即就有闪着的银光扩散开,迅速在马车四周形成结界,触到透明结界的虫蛊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消失!村寨里有施蛊的巫师忍不住惊讶出声,那样强大洁净的结界,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匆匆赶来的寨主看到这一幕,也知晓了今晚造访的是何等可怕的人物,无论如何要阻止他们进村寨、保护好火寇蛛,只要能撑到天亮,援兵就会到了。
“大家别慌!这里是五毒教的地盘,而且,咱们寨里人数不少,量他们两个人也不敢造次!各处加强守卫,我去看看情况!”终究是经历过事情的寨主,严声布置防守,打算开门去探探对方的虚实。
白玉圆盘高高挂在黑黢黢的天空,就像白衣术士手中盛开的莲花,清雅不沾红尘。
含笑拈着白莲,白衣术士的目光渐渐凉如冷月,在准备出手前,还是耐心地向好奇的赤华解释:“最靠近五毒教的地方不应该是摩诃曼陀罗华吗,真是些嚣张的家伙,居然不体会好客主人的心情、直接寻你去了。如此贱视我吗?绝对不被允许的,神圣的天界之花将要净化这些内心丑陋的邪恶之徒,就在这月明之夜——全部都得死——”
临出门前,仔细清点行装总是没错的。人在外,难免会遇到棘手的意外,桌子上摆了一堆药瓶子,有金创药、解毒药等等,甚至还有滋补的药丸。采桑认真地一瓶一瓶收进包袱,玄趁她不注意又放回桌上。
玄公子明天要走了。卮春谷里四姑娘都绞尽脑汁尽量给他备齐行装,就差把谷里所有的东西都放进他的行囊了。
玄公子住在谷里五年了,谷里所有的小姑娘们都舍不得他。虽然一早就被秋姐姐赶去睡觉,向来大胆妄为的琴玉偷偷溜到屋后,将竹窗扒开一条缝向里张望。虽然怕挨骂,孩子总是天真的,不一会儿就有好几条黑影和琴玉一块向里看了。
“玄公子,你还会回来吗?”声音里隐隐透着失落,直肠子的待月憋了好久还是忍不住想问。其实所有人都想问,只是不敢说出口,以前也有寄住在卮春谷的人,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毕竟、深藏在南疆偏僻山谷,有谁会想要一辈子默默无闻死在这里。
玄公子——趴在窗外的十几双眼睛都睁得圆亮,一眨不眨盯着沉默的人,期待他口中说出肯定的答复。据说,玄公子的故乡在江南。江南,那是什么地方?桑姑娘说,江南离卮春谷很远很远,在遥远的大海之滨,和温暖的卮春谷不一样,有很寒冷的冬天。
她们都是孤儿,经历过饥寒交迫的困苦,冬天对于她们,是个可怕的鬼门关。
玄公子,答应啊、你会回来的!
琴玉屏住呼吸,脸都憋得通红,还是怕错过屋里谈话的任何一个字。
在待月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采桑、秋情和明絮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动作,除了正对玄发问的待月,她们都不去看他,屋里静得能够听到松明灯燃烧的声音。
待月的目光一直都定在玄的眼睛,想要确信他说的是实话。
“会的,我一定会回来——”虽然声音很轻,也不算是庄重的誓言,还是能够给人安定的效果。窗外的心都在听到这样的答复时,齐齐落回肚子里,各自捂着嘴偷笑。
对于孩子,那已经够了。
待月并不满足这样的答案,又追问:“你为什么不带谷主一起走?”
“啪!”
滚下桌子的药瓶子碎在地上,瓶子里的小药丸没有轨迹可循,滚了满地。采桑抱歉一笑蹲下去收拾,秋情也来帮忙,两人都能够看见对方脸上的苍白,却也没有人责备唐突的待月。
为什么不带谷主走呢?
待月如坐针毡,终于熬不住压抑的气氛,霍然起身道:“都忘了还熬着药呢,我去看看。”
她就是这样的性格,一直以来都是卮春谷里的活宝,在氛围最差的时候,她总会率先调和。刚才冲动问出那样隐晦的问题,她突然不想听到回答,就当做没有这样的对话,总之,玄公子还是要走。
谷主,谷主、不是会开口留住别人的人啊。
为什么不带走谷主呢?
听到问题的时候,玄就颤抖了一下,心里仍是纠着问自己这个问题。这是个不会有结果的提问,就连他都没办法思考。
今夜是十五,婵娟的明月光一泻千里,月光如此明亮,于是,湖边草地上落下的影子、也如此黑暗。沿湖缓缓走来的人捧着一柄长剑,银色的剑身倒映了月光,映出一条雪亮笔直的锋芒——待月见过,那是玄公子的剑,自从住在卮春谷,玄公子就托谷主代为保管。
女谷主一如往日,脸上的表情既不是寂寞、也不是超脱,有些清明,又有些茫然。风吹着她托剑的丝帕,就像风起来时放的风筝,颤颤巍巍遥遥在天际,牵住的,仅仅只有一根线而已。
待月想要问谷主、为什么不随玄公子走,明明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开心。终究还是问不出口,只能看着素衣的谷主缓缓地走过——没有人能够和谷主认真地对话,她很多时候都是沉默,虽然她会很认真地听,却不知该怎么说。
谷主进了竹楼,其他人就退出来了,明絮把后窗外的一群小家伙都揪开了,满月下,四个人相视无言。
茶已经凉了,手还搁在茶盏上。
女谷主轻轻将剑放在桌上,自己也坐到桌边,一说起话就会浅浅地笑:“剑上有血腥味,我用今年新春采的梅花泡了一天,好多了。”
她的手在袖中,摩挲食指上新添的伤口,那是刚才拭剑的时候留下的,擦上药虽然没有再流血,还是能够感觉到斜切进指腹的深痕。那是一把不沾血的剑,但是她还是能感觉到它带着浓重的血孽,以前,不知道喝过多少血水。虽然如此,剑身依旧清亮如雪,很容易让人产生纯洁的假象。
雪光。
看到长剑的时候,玄的目光也如雪一般明亮,五年前解佩停在这里,雪光就沉寂在谷主手中。曾经一度令江湖变色的琼花泊雪,谁又会想得到,它的主人会在偏远荒芜的南疆一住就是五年,那以前,醒传杏花鼓、醉卧美人怀的翩翩公子,再出谷,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谢谢。”承蒙谷主收留,他想说一些感激的话,又怕被认作虚假,对卮春谷谷主,说出重点就可以了。
作为大夫,见惯了生死,谷主面对离别也是淡漠的,即使知道这也许是两个人最后一次谈话,也无甚紧要。萍水相逢,萍水聚散。
“还有,这是龚玥让我转交给你的护身符,她说,如果当面给你,你一定不会收的。”龚玥是谷主在谷外唯一的朋友,以后还会添一个玄,无论是谁,在她看来,只要平安就好了。她是大夫,不是神。在她第一次面对病人死在自己面前,而她无能为力的时候,她就明白了,作为医者,她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谷主递过来的是一块白檀香木牌,镌刻了复杂的夷族花纹,香味已经很蕴藉温润。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一个香囊,填了一些辟邪的蕲艾。
“也是她的一片心意,你就带着吧。”谷主唯恐他不收,又补充了一句,“我绣了一个香囊,可以把檀香牌放在里面,就能随身携带了,求个平安。”
玄不会违逆谷主的话,这次也一样。
玄不说话,女谷主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看见他的行囊物什都收拾好了,轻声就道别:“你明天还要赶路,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送你。”
想要说的话还是吞回心里,他也起身,手里握着香囊:“我送你。”
“不用了,今天累了一天,早些歇着吧。”女谷主婉言拒绝,踏出竹楼笼了一身月光,信步走在飞舞的萤火虫中,恍若一个梦,谁都抓不到。
呵。玄伸手轻抚雪光,每次都是这样,她一个人踏月去了,留下他站在原地。
已然和雪光分开五年,再次执剑却没有一丝含糊,人与剑心灵相通,重回血雨腥风必然也是遗世独立的公子。而幽谷佳人,有若兰君子,不该沾染一身血迹,还是适合在空谷里自然舒放。
滴漏的水快轮完一圈,窗外明月还是安静地不言语,在如镜的湖里落下一轮幻影。
在明月爬上中天之前,红色的火光也熊熊冲天。
白衣术士还是坐在车上,生怕地上的泥土弄脏了自己的鞋底,白莲端然在鼻尖,素雅的清香护着车驾,将刺鼻的血腥排开数丈。
大火正在焚烧村寨,包括刚刚死去的村民的遗体、新破壳的火寇蛛和没来得及出生的蛛苗。
没有一个人逃出去,就连求救的信号都被马车上白衣男子的莲花轻易吞噬。向来自诩巫术还不错的年轻人趴在地上,勉强抬起头看着轻笑的男人,眼中尽是震惊和惊恐。
方才打开寨门,红衣女子就从车上跃起,红色的藤蔓瞬间就穿透了寨主的身体,那些妖物一样的藤蔓不仅仅会攻击人,还会将血一滴不剩完全吸干,从寨主身体里抽出时,寨主的身体已经萎缩成枯骨。嗜血的恶魔一路冲进村寨,闯进产卵的蛛房就再也没出来。
由里及外燃起的大火还是让这个年轻人隐隐感到,蛛房里的人,恐怕是凶多吉少。
除了那个疯狂的女人,眼前白衣素净的男子同样是厉害角色。他和死去的同伴,没有一个人能够靠近马车一丈。刚才的血结界已经是他毕生的修为,他放弃了攻击全力防守,居然还是在白衣术士隔空风斩里彻底告破。
对方虽然杀人不眨眼,身上却有洁净的光芒,马车停在面前,肆意蔓延的死亡气息都从他身边悄然退去。
尚不能够将现在拈花微笑的男子,和刚才冷绝的杀手联系在一起,一静一动之间,相差太大。
失血让年轻人目光有些涣散,却还是倔强地瞪着敌人,等待最后致命的一击。不惧于五毒教的威慑,破坏了整座蛛寨,在南疆也只有拜月教。两教平分南疆,自立教以来龙争虎斗,此长彼消、彼盈此虚,无论哪一方都从未将对方完全瓦解。
暗暗捏紧拳头,无论如何都是死,不如在死之前做最后的一搏。年轻人血气方刚,生死不放心上,输赢才是追求,强者只能够有一个。
坐在马车上,白心依旧撑开结界,倒不是面前还有一个准备垂死挣扎的青年——村寨的人都死了,整座村寨都被罩在血雾里,混杂着尸体焦炙的臭味,实在是难以呼吸。赤华不知道在蛛房里干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出来,他只是在马车上静静地等,整座村寨看起来最厉害的角色就在他面前,没什么可担心。
“你叫什么名字?”白心并不想立刻杀了这个青年,他那股倔强劲,有几分像是自己第一次面对拜月教教主,很是难忘。
十三岁的男孩子,叛逆、自尊心强,从小养尊处优却被迫匍匐在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脚下,不啻于是最大的屈辱。
她的眉间有一弯皎洁的新月,那是拜月教主身份的象征,在南疆,她就是呼风唤雨的主宰。
高傲的女子停在他面前,身上带着秘传西域桫椤香,双手托起他的脸,擦去他脸上的污秽,朗声道:“待在我身边吧,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那句话有深入骨髓的力量,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历历如在耳边。
又或者说,从那个残阳如血的傍晚起,他就记住了高贵的她,忘记了卑微的自己。
直到如今,看到面前不屈的男子,像自己当初一样愚蠢,明知不可为还要坚持。话又说来,如果没有那一点最后的坚持,他应该在那个血色黄昏夭折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居然这样比喻,把自己也算在杂草里,谦逊过头也是让人苦恼的。白心陷入自己的沉思,搜寻一句更贴切的比拟。
就是现在!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车上的男子分心,但于他来说是难得的机会,天赐良机失之不复。伏在地上的年轻人也觉得趁人不备偷袭,是不磊落的行为,事出紧急,顾不了这么多了,屈指一弹,藏在指甲里的粉末随着掌风迅速覆盖了若隐若现的白色结界。
那是毒蛛死后研成的粉,具有蛛丝一样的粘性,一旦被粘上就会染上蛛毒。而且,这样的蛛毒是没有解药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用的。
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凭他一己之力,根本不是白衣术士的对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蛛粉附着在结界上,白衣术士不可能永远都在里面,一旦他撤开结界,那就是唯一一个将蛛毒施在他身上的机会。
完成最后的布置,年轻人眼前已经是朦胧的红光,耳边隐约有房屋倒塌的枯朽声,这座村寨是保不住了,就连他都是要命丧于此。俯身倒在泥土里,正好压在胸前的玉玦上,硌得他胸口肋骨生疼。
这些年,他带着它走遍了南疆,都没有再见到过它的主人,终于最后,还是要和它一起带着遗憾死亡。
“哼——”痛彻心肺的重击让惊呼都变成了鲜血喷出,口腔鼻腔里呛满浓浊的污血,几乎使他窒息。蒙住双眼的幻像算是散开,他稍稍抬起头,围着马车的青色蛛粉并没有被打破,难道是——
紧接着的重创落在他背上,四根肋骨一起断裂!
“啊!”
压在身上的寸方之物,却如同千斤之鼎,再往下压一寸,他都会立刻毙命。
他是死在谁手里的?看不到出手的人,这样死去,真是不甘心啊!
仿佛能够听到他的内心,赤华抬起脚,冷嘲热讽地问道:“居然还没死吗?真是够顽强的。”
是那个女人,从蛛房出来了。
“白心,你要是死在这里,我很难办的。还不赶快给我滚出来!”赤华看着覆在结界上青灰色的粉末,皱起眉准备离远一点,那些剧毒之物虽然对她构不成威胁,还是避开为好。
是什么事让他分心,要是让蛛粉进了结界,要是让人知道拜月教的华使被一个五毒教普通教徒下毒,自己的脸真是丢尽了。赤华脚下用力,恰到的力度又压断两根骨头,脚下的人完全失去反抗能力,蜷曲的手指都抠进泥土。
“抱歉。”在青色蛛粉里的术士听到同伴的大呼小叫,从回忆里惊醒,手里的白莲片片离开莲台,补上渐薄弱的结界。
在一脸狰狞可怖的年轻人几近崩溃的眼神里,含着剧毒的蛛粉居然被结界吸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粒都没有落到术士身上。那个叫白心的人,他是如何做到的,超越常人的吸纳力量,就连剧毒之物都能够一并吸收吗?
“我们该走了。”白衣男子和马车再次现出形态,招呼盛气凌人的红衣女子。
“他怎么办?要杀了吗?”赤华说着已经走向马车,完全将决定权交给白心,看得出来,垂死还能够使出蛛粉攻击白心,是不要命的人啊。
简直和以前的白心一模一样。
“不想告诉我名字啊……一个人的名字,确实也可以作为一种咒术。怕我对你施咒吗?”白心待赤华回到车上,驱车缓缓往回走,一眼没看地上不甘的年轻人,“你大可放心,我不会杀你,今天杀的人太多了,少你一个也是可以的。”
“真是慈悲心肠,白心使。”在辟开光隧之前,赤华不忘嘲讽一句,提醒对方的身份。
天月四华使既是拜月教天降四华的守护者,同时更是月宫的护卫者,能坐到现在的位子,垫在脚下的尸骨可以积成尸山。如果想要保住这个位置,就必须杀掉任何一个可能构成威胁的人,这原本就是一条血腥之路,没有心慈手软可讲。
“过奖了,赤华使。五毒教偷偷摸摸残杀我教教徒,我们怎么能够忍气吞声,亵渎我教教威。既然已经做了,就不怕天下知晓,至少得留一个活口去通知五毒教,否则,这样的突袭还真是无聊,不是吗?”白心还握着青绿的莲座,看着漆黑的天幕微笑道,“我们得抓紧时间了,错过了祭月,肯定要被责罚的。”
一身骨头如散架的青年只能够勉强抬起脸,最后看到马车驶进虚幻的时空之门,光隧合上之时,疲惫的双眼也紧紧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