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欣慰地笑了,仿佛一朵绝美的花,瞬间绽开了,又瞬间枯萎。他或许还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仿佛只是一句短短的承诺就已经足够。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再也没有睁开。
三天后,我们被救灾队从废墟中救出。除了那个孩子,别的学生除去身体虚弱些外都没有大碍,我的右腿却因被压时间太久而导致下肢坏死,最终截肢。
沈尘坐在火车上的时候,我正被埋在废墟里;他到达拉萨的时候,我正在进行截肢手术;他打电话问我有没有事、告诉我他看到布达拉宫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右腿。
然而,我不想让他担心,没有告诉他。我咬牙坚持着,用最轻快的声音回答他:“有事的话还能和你打电话吗?”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痛苦使我几近崩溃。
他说格桑花很美,说想和我携手在花海中奔跑,而那时的我正在经历着幻肢痛。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知道“幻肢痛”这个词——分明已经失去了右腿,却感到右腿疼痛无比,无法缓解,只能用拳头一下下捶打着墙壁,直到痛苦到极致,直到失去知觉。
而这一切,他都不知道。
后来的情形,我已经记不分明了。
我只记得那时的自己几乎是逃也似地跑了出去,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我就那样一刻不停地奔跑着,直到精疲力尽,倒在了花海中。
醒来的时候,是在曲珍阿妈的家里。央金和顿珠坐在我的身边,看着他们眼中的红血丝,我明白,他们定是一夜未眠。
我坐起身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那个身影。
“你去哪里了?今天早上顿珠打电话说有急事,谁知道刚一过来就看到你这样了!”央金见我醒了,扶起我,递给我一杯水,“幸好阿妈去探亲了,现在还没回来,否则她看到你这副样子,一定会担心死的。”
她依旧是那样心直口快,话语快如连珠炮一般,丝毫不给我插话的时间。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那个我们三人并肩与共的时候。那时我与央金是室友,我生性懒散,有时会因为贪睡而不去上早上的第一节课,央金总会这样将我吵醒,硬拉着我去上课。想到以前,我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意,想笑,泪却涌了出来。
顿珠一直站在她的身边,此刻见我醒来,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顿珠!”我喊他。
他的身子顿了顿,却终究没有停下脚步,倏然就消失在了门边。
“让他去吧,他太累了。”央金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
“央金,你其实早就知道的,对不对?”
央金的眼睛闪了一下,没有说话。
“那次车祸过后,所有人都告诉我他已经死了,可是我不信。”我的视线落在窗外,“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固执地不愿意接受他已经离世的消息,幻想他还在。可是后来,我渐渐感觉到他真的没有离开。我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可是我相信自己的感觉。这种感觉在我来到拉萨之后越来越强烈起来,尤其是在看到顿珠的时候。我甚至以为,他就是在这世上的另一个他,他的倒影。”
“央金,告诉我,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我直视着她的眼睛。
许久后,央金长叹一声。
车祸发生的时候央金因为工作原因并没有在拉萨,直到将近一个月之后才赶了回去。那时,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归于平静,心口的疤痕已经结痂,却依旧隐隐作痛。
那场车祸中,沈尘的确没有死,但是——
他失去了他的眼睛。
被沈尘撞伤的人,正是顿珠。
在医院里的那些时日,是曲珍阿妈照顾他们两人,时间久了就渐渐熟悉起来。阿妈怜悯顿珠孤苦无依,就收养了他。由于双目失明,沈尘从那以后就再也无法支教,他变得敏感且易怒起来。他离开了人群,独自一人居住在格桑花海之中的那个小屋子里,这一住,就是几个月。
他是那样一个样性子深处隐藏着极强的自尊的人,对于他而言,失明的后果比死亡还要可怕。他不敢再面对我,于是,他让他的亲人和朋友们瞒着我,让他们告诉我,他已经死了。
听完央金的诉说,我竟没有想象中的震惊,只是淡淡笑着。
“央金,你有尝过失去挚爱的人的滋味吗?”我问她。
她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在听到沈尘死讯的时候,我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即使被埋在废墟里的时候也没有。我在想,如果他就这样一个人走了,那会有多孤单啊,而我这一辈子,也将不会再有欢颜。”
“我曾经体会过这种感觉,在我很小的时候。”央金的眼睛缓缓闭上,声音很轻很轻,甚至在微微颤抖。
“央金……”
我的心疼痛起来,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我像上学时候那样将额头抵在我最好的朋友的额头上,手臂环在她的颈间,默默地陪着她,尽我最大的努力给她带来温暖和安慰。
我的手指触在她的脖子后侧,指尖下方,有一个轻微的凸起。
仿佛触到了心底的某一根弦,我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我说:“央金,等我,等我……”我甚至开始有些语无伦次,腿也疼得锥心,可我再也无法顾及这些,奔了出去。
屋外,乌云密布。
我不知道顿珠在哪里,凭着直觉,我跑向了那片格桑花海。
天越来越阴沉,一丝风也没有,那样压抑的气息使我透不过气来。雪白的花朵一望无垠,静静地伫立着,仿佛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小屋的门没有关上,我径自走了进去,看到了在屋子中央颓然而立的顿珠。
整个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顿珠,沈尘呢?”我的心里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顿珠没有说话,而我分明看得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沈尘呢?”我提高了音量,期待着他回答,却又怕听到他的回答,生恐会听到什么不愿听到的消息。
“……”顿珠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了手,我这时才发现他的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把银色的腰刀,和我从顿珠那里拿到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刀鞘上多了两个篆体小字:墨尘。
心头猛然一颤,我的泪水骤然涌出,模糊了视线。
墨色如黛,轻若微尘。
墨尘,是这把刀的名字,也是我和沈尘。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我们的名字在一起的情形,我轻抚着那小小的两个字,仿佛轻抚着他的脸。
“他走了,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是这样了。”屋外陡然狂风骤雨,顿珠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不真实,仿佛是在梦里。
“他离开的时间应该不久,他又看不到,应该走不远,”他看了看窗外,眉目中俱是决然,“我去把他找回来!”
“顿珠——”在他即将要踏出门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你放心,我一定说到做到。”他转头,看着我,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不,我不是要你带他回来。”我摇了摇头,“请你找到他,看看他是否平安,然后……你就回来吧。”
顿珠看着我,满眼的不可置信,终究用力点了点头,消失在了风雨里。
雨越下越大,天际呈现隐约的暗红色,令人不由心惊。先前还怒放着的格桑花纷纷被雨水淋落,一地黯然的白。
空气里满是泥土的气息,我靠门站着,听着雨声,心里竟莫名的平静。
我是了解沈尘的,我清楚他的骄傲和决绝。他从不轻率做出决定,但一旦做出了什么决定,就一定会做到。就像曾经他决意来拉萨一样,在坚定的心面前,所有的阻力都不再成为障碍,所有的眷恋也终究化作思念。
——包括我。
一年前,我失去了他。一年后,当我终于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又再次失去了他。如果他想走,那么无论是谁都无法再挽留住他,既然如此,就随他去吧。
一年的痛苦挣扎,一年的寻寻觅觅,这一次,我真的累了。
我在小小的屋里踱着步,角落里,一个黑色的收音机吸引了我的视线。冥冥之中仿佛有某种力量牵引着我,我走了过去,按下了播放键。
开始时没有说话声,只听得到呼吸的声音。
“小墨,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这些话。”
很久以后,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仿佛那个人就在我的眼前。
“其实,我是不愿让你听到的。”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我残疾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缓,宛若浮在花香上,仿佛诉说着别人的故事。然而,即使再刻意地表现得自然,我还是听出了隐藏在深处的畏惧和孤独。
我没有想到,当年的事情竟是这样的……
那个冬天,顿珠之所以忽然出现在荒无人烟的道路上因而被开车的沈尘撞到,原因就是——那时的顿珠其实是双目失明的。由于先天性眼角膜缺损,他自小双目失明,从一出生时起就没有见过光明。
那场车祸后,顿珠虽然没有什大碍,沈尘却由于翻下山崖而伤得很重,几乎要失去性命。出于对顿珠的内疚,也出于源自内心的善良,沈尘签署了器官捐献协议——在自己死亡后,将角膜捐献给顿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