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日总是来得特别早,溪水之畔,萦儿临水坐着,托腮看着身旁的男子。
男子身着布衣青衫,临溪而立,轻声吟着词。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舞鸾歌凤。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
他的声音极好听,仿佛珠玉坠地,让她恨不得想拿个玉盘来将它们接住。她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然而他却轻叹一声,默不作声了。
她看到他眉目间的怅然,不由也觉得悲伤起来。这个人似乎有心事呢,不如今晚去他的梦里,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溪面上荡漾着朵朵发光的红莲,那是自上游漂流而下的河灯。男子蹲下身来,将一盏河灯放到水里,流水淙淙,载着河灯渐行渐远,她弯腰欲捡,却被人捷足先登。
“这是你的河灯?”说话的人是一个年轻的道士。
“你……看得见我?”她记得自己分明施了隐身咒。
“小梦貘,今晚我们一起去他的梦境中如何?”道士手托河灯笑着,语气却一点都不像商量。
“啊……你、你怎么知道?”
“你这种小妖我见得多了,刚修成人形便在人间四处游荡,以为没人看得见,却掩饰不住身上异于常人的灵气,因此稍加修炼的术士便可辨识出来。”
“什么小妖,我是灵兽!灵兽!”她气得跳脚,然而道士却不在意,依旧笑盈盈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毛。
真倒霉……她暗自叹息。
是的,她的确并非人类,而是梦貘一族。
梦貘是上古灵兽,世代隐居于云梦泽之内,以梦为食,以月华为灵。
族里三百年前曾被一个凡人闯入,伤亡无数,因此族长严禁她们离开云梦泽,她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偷偷溜出来玩。她曾入过无数人的梦,见证过他们的喜怒哀乐,她相信人是善良的。谁料刚离开云梦泽,却被这样一个臭道士看破了真身。
“你为什么要进入他的梦?”她警惕地看着他。
“我要找一个人。作为交换,我可以不拆穿你的身份。”
“你……”她顿时气结,在心里暗骂了他许久,终于妥协,“你要保证不能将在他梦里所看到的泄露出去,否则会遭天谴的。”
这道士身上确无邪气,带他进去应当没有大碍。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她问他。
“玄澜。”
“玄澜,我叫萦儿。”她重复了一篇他的名字,然后渐渐走远,没有听到身后的男子仿如梦呓般的低语。
“我自然是知道你叫萦儿的……”
她从未想到,那个人的梦境,竟然如此荒凉。
眼前是万丈深渊,身后是悬崖峭壁,嶙峋的怪石突兀而立,天风呼啸而过,吹起一地苍凉。
“你认识这个梦境的主人吗?”
“恩,他是我的师弟,名唤子墨。”
“子墨……真是好听的名字,”她存心气他,“比玄澜好听。”
“当心走路。”他无奈地蹙眉提醒她,然而却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的路,居然一脚踏空,径自从崖边垂落了下去。
“玄澜!”她唤着他的名字,回答她的只有一声声回音。
她深吸了一口气,闭目纵身跃了下去。
想不到,深渊之下,竟然别有洞天。
进入梦境的人是不会死亡的,从山崖上坠下会跌落到梦境中不同的地方,若是因动静太大,则有可能被弹出梦境。
只顾着提醒她,自己却掉了下去,真是个笨蛋。她如此想着,心里却有些隐隐的担忧,不知他现在何处,又经历了些什么。说也奇怪,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对他莫名信任,而他也给她一种极熟悉的感觉,听他那郑重的口气,他要找的人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吧。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忽然有些怅然。
她环顾四周,眼前是一处极幽静的所在,清流激湍映带左右,门口的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三清观。
咦,竟是一个道观?
里面的院子里传来隐约人声,想到梦里的人是看不见她的,她便走了进去。
“师兄,师兄!那只小梦貘饿了,正在哇哇大哭呢!”一个十多岁的小道士跑了出来,身上穿的道服略大,看起来有些邋遢,又有些好笑。
“啊?又饿了?”另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道士正在扫地,听到这话立即扔下扫帚跑到屋里。萦儿一眼便认了出来,他的面容与玄澜极其相似,只是略显稚嫩,应当就是曾经的玄澜。
卧房窗边有个竹篮,里面是个雪白的毛团儿,甚是可爱。
“这小东西饭量可真大,刚刚才吃过,怎么又饿了?”玄澜蹙眉,“子墨,你还睡得着吗?”
小道士一副苦瓜脸:“师兄,我刚才睡醒啊,要不这次换你睡?”
原来那就是子墨,萦儿心中了然,看到他那愁眉不展的样子,不由掩嘴轻笑。
“我也刚才睡醒,精力充沛得不得了,否则又怎么会那样勤快地去打扫院子?”玄澜叹了口气,“我们两人本来极爱睡懒觉的,每次早课都起不来,总惹得师父大发雷霆。如今师父出门云游,我们却在观后捡到这只小梦貘,天天睡觉做梦来喂养它,直睡得头昏脑胀。现在它又饿了,我们却再也睡不着了,观中又没有其他人,这可如何是好?”
“师兄,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只是……”
“快说,罗嗦什么。”玄澜在子墨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上次我被石块绊倒,昏迷了一天,做了许多梦,那是不是……”
“好主意!”玄澜一拍掌,“子墨,快去拿石块来,将我敲晕!”
“可是,师兄……”
“快去,难道要让我敲你吗?”玄澜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子墨吐了吐舌头,出去拿石块。
“师兄,你看那是什么?”子墨的声音忽然响起,万分惊奇。
“什么?”玄澜骤然起身,只听得“咚”的一声,后脑一阵钝痛传来,眼前便黑了下去。
臭小子……失去意识的瞬间,他的嘴里说出了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落在了萦儿的耳中。
真是两个笨蛋。萦儿忍俊不禁,鼻子却酸酸的。她也曾在人间游荡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像他们两个这样的却还是头一次见到。
有了食物,竹篮里的那只小梦貘已经不再哭闹,安静地躺着,发出类似于婴儿的“咿呀”声。她正想去看看它,然而须臾之间,周围的一切忽然朦胧起来。
这个梦境要醒了。
离去之前的最后一眼,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玄澜,他睡梦正酣,脸上却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淡淡的芬芳萦绕身畔,花瓣随风飞舞,飘落到她的鼻尖上,轻微地痒。
“阿嚏!”
只一个喷嚏的功夫,无数的花朵瞬间消失,萦儿睁开了朦胧的睡眼。眼前是一双澄澈的眸子,离她的脸颊只有咫尺远,她面上一热,伸手欲捂住脸,却看到了自己毛茸茸的爪子。
“小梦貘,你醒了?”玄澜手里拿着一根嫩绿的毛毛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的真身可比幻化出的人形好看多了。”
梦貘一族只能在夜里维持人形,日出后便恢复原形,此时的萦儿便是这样一只纯白色皮毛的小兽。
“你当年也比现在好看多了。”原来梦里的花瓣居然是他手中的毛毛草……萦儿瞪了他一眼,毫不示弱地还嘴。
“啊,你居然看到了我当年——”他吃了一惊,随即轻哼一声,“便宜你了。”
“对了,从悬崖掉下去后,你落到了哪里?”
“我跌出梦境了。”他耸耸肩。
“这么说你没有找到要找的人了?”她笑得促狭,“那不如我们今晚再去子墨的梦里?”
“你似乎对子墨很感兴趣?”
“子墨比你英俊,又会吟诗,还足智多谋……”
“足智多谋?何以见得?”
萦儿歪着脑袋:“想出用石块砸晕某人这种妙计,还不算足智多谋?”
“……”玄澜面色一窘,片刻后,道,“走吧,去找子墨。”
“走!”显然等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纯白的小兽一跃而起,急急往外跑去,却忽然发现自己四肢离地,原来是被人抱了起来。
“这么心急,莫非你对他果真有意?”玄澜叹了口气,“梦貘在白日里灵力很弱,不足以隐身,你这样贸然出去,给人看到,定然是会被当做妖物的。”
“那怎么办?”她皱了皱鼻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才刚睡醒,这就又困了?”男子的口气中透着半分温和,半分无奈,“困了就睡吧,我带你去找子墨。”
然而,怀里的小兽,却没了声息。
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男子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他没有惊动她,口里默念着一个咒,顿时神行如飞。
“找到子墨,就可以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吧……”睡梦中的小兽嘴里轻声喃喃着,舒服地翻了个身。
“其实,我已经找到了。”他看着她,微微一笑。
不知过了多久,萦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好冷……”冷风扑面而来,她往他的怀里缩了缩,只探出脑袋,“到了吗?”他的怀抱温暖无比,让她忍不住不想离开。
这是一间玲珑剔透的冰室,通体由冰雪雕砌而成,散发着凛冽的寒意。
“玄澜,这是哪里?”
然而,却没有听到意料中的那个声音。
“玄澜?”她奇怪地转过头去,这才看到他靠着一处冰壁坐着,面色苍白得可怕,浑身冰冷僵硬,唯有怀抱是热的,源源不断的暖流自掌心传来,温暖着她的梦乡。
她的心陡然一沉,泪便流了下来。
“哭什么,我还没死……”微弱的声音飘入耳畔,身边的男子睁开了眼,虚弱地笑。
“你怎么了?”他不安慰还好,这一安慰,她原本尚在克制的情愫顿时决堤。
“我原以为女孩子多愁善感,没想到女梦貘也是,”他无奈苦笑,抬手轻拍她的背。她看到出,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已耗了他极大的力气,“萦儿,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子墨?”
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知道了……”他叹了口气,“带你来找子墨果然是对的。”
“你不知道!” 她终于鼓足勇气说,然而他却已经再次闭上了双眼。
她唤着他的名字,他却仿佛睡着了一般,没有回答。她一碰他,他的身子便直直地倒了下来,一个卷轴自袖中掉出。
这卷轴似乎有着一种极强的力量,她竟有一种要被吸进去的感觉,不由连连后退,等回过身来,已身处另一间冰室中。
空气中悬浮着盏盏河灯,那模样与她曾见过子墨放的那些一模一样,河灯围绕的中央沉睡着一个人。
——正是子墨。
此时,那个卷轴忽然自动打开,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恐惧蔓延在她心底,然而更深的,还是对那个人的担忧。她转头,看着不远处玄澜的背影,忽然感到莫名的安心。
意识消失前的一瞬间,她看到周围悬浮着的那些莲花河灯闪着柔和的光,仿佛他最温柔的眼神。
“子墨?”
河里灯火星星点点,溪水托着河灯渐行渐远,素衣的男子站在河边,孤独的背影仿佛了冷清了永远。
情景如此相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不同的是,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是的,这不是在梦里,他看到了她。
“萦儿?”他转过身来,眼里满是不可思议,“你怎么来了?”
她将自云梦泽出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告诉了他。
“玄澜……他现在如何?”许久,他才问道,她注意到,子墨叫的是玄澜的名字,而不是“师兄”。
“他昏迷在冰室里了,浑身冰冷,情况很不好……”听到这个名字,她心里一痛,“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救他!”
“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难道不是一个普通的人间小镇吗?
子墨摇头苦笑:“若是能出去,我早就出去了,又怎会被困在这里?”
萦儿愣住了:“你说……你是被困在这里的?”她望了望四周,如此美丽得如同画卷一般的地方,竟是将人困于其中的牢笼?
“没错,这里就是一个画卷。”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他说,“饶是再美的地方,日日面对,总是会生厌的。”他的眼神极其淡漠,甚至是空洞的。
“你在这里,被困了多久?”
“大约三百年。”子墨沉吟片刻,忽然笑了,“在这里,没有时间的流逝,无因无果,无始无终。”
三百年……她的心忽然一颤,这是怎样漫长的光阴啊!
“萦儿,其实早在三百多年前,我们就已经相识了。”
“那时,我与玄澜只是两个小道士,一次贪玩跑到后山,无意中发现了与族人失散的你。那时的你尚不能够化作人形,也不会说话,每天的生活除了吃便是睡,而我们所有的任务就是照顾你。你或许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有多开心。”
她想到在他梦里所见到的情景,想到那两个傻得可爱的小道士,不由眼眶一红。
“这样的日子没持续多久,几个月后,你的族人找上门来要将你接走,我拼死不让,抱着你跑到后山的山洞中躲了一天一夜,你说你饿了,我便睡觉做梦给你吃,然而醒来的时候,怀里的你却已不见了踪影。”
“从那以后,我刻苦修炼术法,为的是有一天能将你找回来。几年后,当我到达云梦泽时,却发现那里布满了捆仙网,我料到可能有人想设陷阱捕获梦貘,便将网除去,谁知那些梦貘非但不领情,甚至还想将我置于死地,我被逼无奈,只得……”
“只得大开杀戒?”
她终于明白,原来族里三百年前的那场劫难,竟是眼前的这个人一手造成的。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那一瞬,她看到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楚。
“你本可以不必告诉我的。”
“不,”他摇了摇头,“若是我现在不说,以后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等着他说下去,然而他却托起一盏河灯,转了话题:“这莲花,是由我的恨意化成。”
“他将我肉身冰封,又将我魂魄困于这画卷梦境之中,整整三百年!”子墨的眼神忽然变得狠厉起来,那莲花在他的手中骤然扭曲,萦儿心里一颤,又退了一步。
“那个将你冰封的人是……”
“你一定猜到了,”他的嘴角挑起一丝冷笑,“他就是——”
“是我。”
轻若出尘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一瞬间,恍然如梦。
——原本就是在梦里。
“过了三百年,没想到你还是这样恨我。”身着道袍的男子负手而立,语气中满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