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那日,晴空万里。京中桃花盛放,绯云粉霞如天锦落入凡尘,开得热热闹闹。严冬已过,春日煦暖,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混杂起来的花香,将人的袖口裙角都染上了幽淡的清香。
皇后在御苑的桃园中设宴,也算景应宴名。这儿的桃树都是各地挑了名品贵种移栽过来,花匠尽心侍弄了几十年,新新旧旧杂在一处,开出的桃花粉紫嫣红,花瓣繁复,一眼望去,新绿的桃叶星星点点缀于枝上,大团大团艳红,新粉,玉白的桃花夹错铺陈,开得极其热闹艳~丽。
比花更艳的,是在花树下结伴成群,笑语晏晏的女人们。云鬓朱鬟,脂香粉腻,声如莺出深谷,色若春晓之花。
“真正叫人看花了眼。”久在长春~宫中礼佛的太后手里捻着十八子佛珠,笑眯眯地看着远处的娇花,笑着对皇后说,“这宴开得好。宫里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可不是吗。”坐在下首的淑贵妃没等皇后说话,已抢先笑了起来,“您看着,这京中的女孩儿们一个个都长成大姑娘了,个顶个儿的漂亮,又都是世家士族出来的,教养也好,哪怕就听着她们那娇滴滴的声儿呢,这人心里啊,都觉得敞亮快活得紧。”
皇后面带微笑,端着茶润了润唇。
“说起来,这宫里近年也没有皇子皇女出生了,”淑贵妃继续说,“还是得有孩子才叫热闹,皇上前朝辛苦,娘娘您也别总拘着陛下,好叫宫中姐妹们广承恩泽,多生些孩子才好。”
皇后嘴角微微一挑,淑贵妃这是越活越回去了,在座全是宫中久经沙场的老将,如此浅薄的告黑状,还是当人面告的,真当没人能听得出来?
“说的也是,皇上到底也还年轻着。”太后慈眉善目,跟个菩萨一样,手里捻着她的宝贝佛珠。
“在您老面前,咱们多大了都是孩子。”叶皇后笑盈盈地对着太后说,“臣妾时常回忆起当年初初进宫那阵子的情形,历历在目一般。”
太后被她一句话向前勾了三十年:“哀家记得,你初进宫那会儿才七岁,还是个水灵灵的小丫头,性情活泼,嘴巴又碎,成天带着那帮小子丫头爬墙上树,可没少被你老子娘揍过板子。”
咦?皇后娘娘小时候是这样的?众妃嫔看着举止雍容,仪态万千,性情沉稳的皇后娘娘……太后这说的是皇后?
“当年进宫做伴读的小娘之中,你是最出色的,当时哀家就在想,将来不知哪家小子有福气能娶了你回家,没想到最后你真成了哀家的儿媳妇。”
如此良辰美景,如此话题之下,正是拍马屁的大好机会啊!一众机灵反应又快的妃嫔们七嘴八舌地奉承起来。
“陛下可是真龙,紫微帝星转世,这世上的大气运都在陛下~身上,可不是最有福气的?”这是赵贤妃说的。
“要说福运,那是谁都比不过太后娘娘的,您瞧中了谁,谁就能沾着福气。皇后娘娘自有贵气福运,那也是太后娘娘您得意了她,将您的福运也加在她身上了。”这是久未承宠,膝下空虚的冯婕妤说的。
“嫔妾倒觉着皇后娘娘福运好呢。与陛下为妻,与太后娘娘为媳,又有齐王为太子,娘娘定是十世善人,受了菩萨庇佑的。”这是大前年进宫,因为年轻貌美颇得圣眷,分了淑贵妃不少宠,宫斗宅斗技能满点,以皇后娘娘御前爪牙自封的唐昭仪。
这么春和日丽,美人美景香满园一片大和谐之中,也就这位有这胆子,直接拿齐王受封太子来明晃晃地给淑贵妃添堵了。
反正她背后靠着皇后,不挠一爪子她难受。
淑贵妃心里骂了不知多少“小贱人”“小贼妇”“下作的小淫~妇”,但还真没法发作。要怎么说?难不成说叶氏不是皇后妻,不是太后媳,她儿子不当为太子?
那是找抽。在位这么些位,皇帝的正妻只有叶氏,其他的都是妾……淑贵妃默默咽下一口老血,忍住了。
女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句句里头夹着刺儿,太后与皇后皆是笑眯眯地坐着,只看向外头那群颜色鲜艳的小娘子们,也不知她们到底听还是没听进去。
过了会子,有女官捧了漆盘鱼贯而出,漆盘上堆得满满的是新折的桃花,分发给每位小娘子簪于鬓边,然后便是入席饮宴。
席间不时有贵妇带着自家的女儿侄女外甥女或是孙女辈的到正座儿前给太后皇后二人见礼,婆媳二人态度和善,不冷落不热情,公允得很,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留意之人。
来赴宴的人大概都知道皇家有择女的意思,原本并不怎么上心,因为皇帝三子均已成婚,如果不想让自家的女儿当小老婆,这种热闹不凑也罢。
等到听说是要帮叶家幼子相媳妇,那就更没兴趣啦。谁都知道叶榛是个才子,但那是在他十六岁之前的事。他十六岁那年一张白卷交出震动了京城,后来任性抛家,离家出走,更是成为京中勋贵士族里没出息的浪荡子,坏孩子,反面典型教材。这样的人,躲还来不及,当亲家更是要命。这位没家没业的,又不负责任,还任性得很,没个人能治得住他。别的不说,万一成亲那天他突然犯个病来逃个婚,女儿这辈子就成了笑话了!
还真别说,叶季明这素行不良,保不准真能干出这种天怒人怨的渣事儿来。
不过皇家的面子总要给的,大不了那天多去几个庶出的女儿,把嫡出的告个病或是打扮得黯淡点吧。不少勋贵或是士族家里想法差不太多。
直到传出中宫有意帮昭王相看,气氛立时被炒热了。昭王宇文泰,几乎没人见过他,不知是圆是扁,但皇帝陛下龙颜俊朗威武,皇后娘娘端庄娴雅,这二位生出来的怎么会差?就算齐王,哦,不,是太子殿下性格有那么一点点缺陷,好机巧之物不事大道,但人家走出来那容貌气度也还是很够看的。
昭王是中宫嫡出,上头有个太子亲~哥哥,从皇帝陛下近期流露出来的情绪来看,这位昭王应是极受帝后宠爱的。大孙子,小儿子,都是老人家的心头肉~眼珠子。如果自家女儿能成为昭王妃,那绝对是稳赚不赔无风险的好买卖。
所以今天的桃花宴才这么热闹,喧喧嚷嚷的,凡有点颜色有点身份的全都挤过来了。
至于昭王殿下,他本人对此完全无感,眼下也不在宫里,而是在凤来坊里乱转,情绪十分低落。
前几日~他将贴子下到了庆平侯府,要请庆平侯世子带着他的几个属下一道出来踏青。没想到人家去了城外营地并不在府中。宇文泰来了几回都没见着人影子。他与顾昀曾有数面之缘,两人也算投契。那时候他的身份也没对外说起过,与顾昀也只是在街头偶遇,看他在街头教训人,宇文泰一时手痒掺和进去,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朋友。
宇文泰的身份宫中绝大多数人不知道,但其中并不包括安阳长公主。皇后当年是安阳的伴读,两个人好的什么似的,宇文泰和顾昀同年,婴儿时期安阳长公主没少见过他。到后来要将他寄养,那时候还只是个郡王妃的叶氏特地悄悄到了安阳修佛的庵堂与她商量过,彼此都握着对方的秘密。
安阳长公主当年送出去的孩子已经回到身边。皇后当年送出去的幼子也已经正名做回了亲王。二人对此都十分满意。知道这两个同龄又有点同命的人私下成了朋友,两个当娘的当然乐见其成。
可是这次宇文泰要见顾昀并不是因为想这个京中好友了。
而是,他怎么也忘不了当日蹲在身边随手搓下块猪皮,眉眼弯弯的少年郎。
当时还不怎么觉得,只是这些日子总时不时想起他来,想到唇边那小小的酒涡,心里就跳得厉害,脸上还微微发热。
昭王狠狠踢了一脚青石砌的路牙子,觉得浑身都不对劲。他已经十七岁将近十八,不是小孩子了,京中不少与他同龄的都成了亲,有些说不定孩子都能扎扎歪歪地在地上跑了。
难不成老子成了个断袖?怎么对个小郎君这样念念不忘了呢?
明白自己心意的时候,昭王吓得好几天没睡好,如九天降了一道惊雷,将他整个人都劈得傻了。但一想想也不对啊,就算他真成了断袖,要断也应该是断顾昀,无论长相还是武功,都是顶尖中的顶尖,没道理他会舍了那么漂亮的顾世子而断个小校尉吧。
不论如何,他得把人抓过来面对面看两眼。指不定是一时错觉,看仔细了,说几句话,心头这口热乎气就能凉下去呢!对,最好旁边再立个顾昀,有这么个对照标杆在,还怕自己回不过神?
本着这美好的愿望,昭王来庆平侯府洗眼睛了。
可是洗眼睛水他偏偏不在。
昭王爷他坐不住了,等不及了,脚一跺,让人牵来匹马,他决定到郊外走走,不远,就到城郊大营附近转转就好。
“可是少爷,老爷说不得一会要见您。”身边的侍卫提醒他。今儿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呢,说不定皇后娘娘看中了哪位姑娘就要让昭王远远儿地瞧上一眼,万一看对了眼了呢?咱们昭王就要有昭王妃啦。
说不定侧妃都可以一道儿给定下来了呢!
“废啥话!走了。”昭王根本没领悟手下那藏在眼神中的未尽之意,打马扬鞭就往城外跑。
“可是少爷,你出门的时候是答应了夫人一会就回去的!”另一个侍卫不死心地继续提醒道,“今儿夫人在家设宴,来的可有不少是咱家亲戚和世家的小姐……”
“关我屁事。”昭王眼睛一斜,“爱谁来谁来,阿娘请女人们吃饭,难不成还要我出去陪客?再这么啰嗦就不带你们了。”
别啊!不跟着您,您没事,我们是会被陛下和娘娘混和双打的!